中国当代诗人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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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刘:诗歌界的真“李逵”

1977年,在“反右”的政治风暴中被打入生活的底层二十多年的诗人公刘复出了。诗人白桦在一篇回忆文章中犹记1950年初与公刘首次相见时,朋友们对公刘的介绍:“你可要当心,他很认真啊!过于地认真了,你要是在床沿上坐一分钟,他就要重新整理半个小时。”后来他们被打成“右派”,天各一方,分隔二十余年后再次见面:“没想到,我们在重逢时,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我现在随和多了,不再计较会不会弄皱床单了’。他在说这句话时的表情里没有一点幽默,没有半点自嘲,非常严肃,非常认真。我的眼泪立即就滑落到面颊上了。”白桦:《笃公刘》,李天靖、刘粹主编《干涸的人字瀑——纪念诗人公刘》,上海教育出版社,2010,第188、191页。

是的,在人生经过被打入“另册”、反复揉搓之后,复出后的公刘,自然不会再去计较那弄皱的床单,他要把被压抑了二十余年的积郁倾吐出来。进入新时期后,他先后出版了《尹灵芝》《白花·红花》《仙人掌》《离离原上草》《母亲——长江》《骆驼》《大上海》《南船北马》《公刘诗选》《刻骨铭心》《相思海》《梦蝶》《我想有个家》《公刘短诗精读》《干涸的人字瀑》等诗集。他的激情还是像年轻时那样澎湃,他的诗心还是像年轻时那样跳动。不同的是比起年轻时,他的诗不再是纯情、浪漫的歌唱,而是代之以对历史的反思,对极左思潮的鞭挞,对人性异化的诘问,平添了一种沉重的沧桑感,对诗的语言的锤炼也更加炉火纯青。以至很少称赞当代诗人的艾青也对公刘做出这样的评价:“中国什么行当里都有真假‘李逵’,公刘是诗歌界中的真‘李逵’,是个真正的天才。”丛维熙:《悲歌一曲送公刘》,《人民日报》2003年1月18日。

公刘复出以后,在不同的场合阐述了他的诗观,特别是对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的强调:“我以为,至少在中国,现实主义今后必将仍然是我们的主要阵地,理由也许可以举出百十条,但关键的一条是:文学艺术(包括新诗)必须面向此时此地的人生,因而就注定了必须面向此时此地的现实。”公刘:《关于新诗的一些基本观点》,《文学评论》1983年第4期。针对“四人帮”极左文艺路线时期对“现实主义”的扭曲,针对若干年来诗歌界充斥的谎言和“假大空”的诗风,公刘有针对性地提出了诗人要诚实:“诚实无罪,诚实长寿,诚实即使被迫沉默依然不失为忠贞的诚实。”公刘:《诗与诚实》,见《文艺报》1979年第9期。公刘的这诗就是在大变革的时代里,一个诚实人的自白。

公刘是伴随着思想解放的热潮而复出的。然而在乍暖还寒时候,拨乱反正、思想解放并不是没有障碍的,时不时会窜出一股股阴风,面对揭露历史的黑暗是“缺德”的指责,诗人写出《从前我们是诚实的》,在诗前小序中呼唤:“主啊,你诅咒那些批评我们背叛了过去的‘缺德’派吧,叫他们灭亡吧,阿门”。在这期间写出的《哎,大森林》《刑场》《绳子》《失眠》《竹问》《关于〈摩西十戒〉》《伤口》等就是在思想解放运动中迸发的强音。


摩西当然是聪明的首领,

他指引我们前进,

度过了流火的西奈沙漠,

找见了矿泉水、无花果和橄榄树荫。


应该感谢摩西,我们的好首领,

我们抬起他来,游行,欢声入云,

我们吻他的汗渍的衣衫,

我们吻他的皴裂的手背和有泥的手心。

我们称他为先知,

忘记了:大家都是亚当夏娃的子孙。

我们听从他说的一切,

包括《十戒》,包括梦呓,包括“朕”,

包括“我是你们的上帝

除我之外,你们不可信别的神。”


敬爱蜕变为迷信,

天真嫁接成愚蠢,

每一间屋子都改造为庙宇,

我们已经是教徒,不再是人。

(《关于〈摩西十戒〉》)


《关于〈摩西十戒〉》取材于圣经,尽管是对圣经故事的演绎,却有明显的现实针对性,让人想起个人崇拜在共和国的蔓延及其沉重的历史教训,闪烁着思想的光芒。


我是中国的伤口,

我认得那把匕首;

舔着伤口的是人,

制造伤口的是兽!


我还没有愈合呢,

碰一碰就鲜血直流;

这是中国的血啊,

不是你们的酒!

(《伤口》)


大难之后,诗人不是仅仅咀嚼个人的悲欢,而是把个人的苦难与民族的、国家的苦难融合在一起,凝结为“伤口”这一意象,洗练而鲜明。压抑的怒火借伤口喷薄而出,字字见血,动人心魄。

公刘被打成右派后,被发配到山西忻州长达十年。这使他了解了农村,了解了农民,意识到中国的事情就是农民的事情,中国的问题主要是农民问题。这样当他看到罗中立的油画《父亲》,一位饱经沧桑、历尽苦难的老农,竟被领导要求在左耳上夹了支圆珠笔,以突出这是新时代的农民,诗人愤怒了,他诗人的诚实品格,不允许丝毫的艺术造假:


父亲,我的父亲!

是谁把这支圆珠笔

强夹在你的左耳轮?

难道这就象征富裕?

难道这就象征进步?

难道这就象征革命?

父亲!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

整个的展览大厅,

全体的男女人群,

都在默默地呼喊:

快扔掉它!扔掉那廉价的装饰品!

(《读罗中立的油画〈父亲〉》)


公刘后来追忆说:“我为什么要写《父亲》那首诗?就是想为农民说话、为农民祈求,这种感情主要是从忻州得到的。我与这儿的农民接触,我把心交给了他们,他们也把心交给我,彼此赤诚相见,有些成了老伙计,连他们有时骂一声‘狗日的’,我都觉得很亲切,回想起来很有味。”公刘:《生活创作漫谈》,见公刘《谁是二十一世纪的大师》,宁夏人民出版社,1986,第120页。公刘的这段自白,让我们看到了诗人对养育他的父老乡亲的由衷的爱,他自觉地与他们站在一起,为他们立言,他把这看成是诗人的最高职责。

1980年公刘在参加广西举行的当代诗歌研讨会上中风,从此一直饱受脑病的折磨,但他仍顽强地坚持写作。他说:“记得高尔基说过大意如下的话,人活在世上,怎样来证明他的存在呢?一种是腐烂,另一种是燃烧。我是不愿意腐烂的,甚至连冒烟我都不甘心,我希望的是燃烧,痛痛快快地燃烧,让自己和别人都得到一点光和热。”公刘:《也算自传》,见公刘《谁是二十一世纪的大师》,宁夏人民出版社,1986,第26页。公刘的确是这样,他在诗歌中燃烧自己,他新时期以来的诗歌不仅触及现实,思考历史,而且以坦诚的笔触拷问自己的灵魂。他诗歌的解剖刀不仅用来剖析社会的毒瘤,而且也用来剖析自己:


我的每一个“现在”,都被割成两半;

一半顾后,一半瞻前,

作为动物我十分容易知足,

作为人我却往往感到不满。

……

我自己生自己的气了,皱紧双眉,

端详这熟悉的陌生家伙那副含嘲的脸;

你到底是谁?是谁?

一组活泼泼的统一的对立面?

一张插了长矛的盾?

一柄有两头锋刃、难以把握的剑?

(《解剖》)


歌德在《浮士德》第一部中说过:“每个人都有两种精神:一个沉溺在爱欲之中,/执扭地固执着这个尘面。/另一个则猛烈地要离去尘面,/向那崇高的灵的境界飞驰。”歌德强调的是人的心灵深处地狱与天堂并存。而公刘的解剖,则更强调了人的心灵世界的多重性与复杂性,展示的是一个在特定时代里备受磨难的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这一点在20世纪90年代所写的《致青杏》《没有对手》《歌唱石头》《病中吟》《羊水》《三虫吟》《干涸的人字瀑》等诗作中尤其有更为鲜明的表现。《病中吟》这样想象“生活之卵”的孵化:“啊 终于探头出来了 命运孵化之丑恶/既不是展翅的雄鹰 也不是曲颈的天鹅/不是 不是 它得意时横行失意时匍匐/真像螃蟹一般 令人厌憎 又教人哆嗦//但它毕竟是一部奥义书 一支无字歌/一声没完没了的吟哦?/谁是版权存有者?/爱与恨 顽强与虚弱 集体创作”。《干涸的人字瀑》则是对大写的人的礼赞:“一个风干了的巨人/耷拉着脑袋 投环于粗砺的石绳/天与地 远远地瞅着他/目光冰冷冰冷//又见耶稣!/十字架上 替真正有罪者受刑/我们何时惊醒?泪囊盈盈/复活他灿烂的光影……”这是诗人经历了人生的坎坷后,对人生体验的意象化的表达。到这时,诗人早已从新时期初期拨乱反正情结中摆脱出来,而是着眼于对人的本质从哲理高度的思考。诗人已远去,但他晚年留给人们的却是对人的深刻的领悟,对生命的不尽的思索。

200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