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噩梦中醒来的流沙河
1979年,被打成“右派”的流沙河获得平反,重新回到《星星诗刊》编辑部。他曾这样描写此时的心态:“长梦渐醒,已是律回岁晚冰霜少了,我从故乡的县文化馆调回成都的《星星》,重操旧业。业余的每一个黄昏,徘徊大街小巷,看万家灯火,闲寻旧踪迹,不胜感慨。有一个黄昏里,听见放鞭炮,抬头望见青阳小姐笑盈盈跑来,大声宣布:‘我是八十年代第一春!’傻兮兮的我惊艳于一瞥,眼中残梦如袅袅炉烟穿睫帘而逸散,便完全醒来了,真正的醒来了。”诗人从噩梦中醒来,二十二年来压抑在诗人心中的积郁爆发了,他写出了一批力作,并陆续出版了《流沙河诗集》《游踪》《故园别》《独唱》等诗集。
从梦中醒来的人,还依稀记得梦中的情景,也最容易从这些景象中触发诗情。二十二年来,流沙河做的是一场噩梦。特别是“文革”中他被遣送回家乡金堂县,靠拉大锯、钉木箱,出卖体力劳动糊口,尝尽了人间的冷暖,生活的悲辛。回到诗坛后,流沙河回望这段辛酸的日子,痛定思痛,写出了苦难岁月中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心灵的痛楚与挣扎,最有代表性的是《故园九咏》,这是其中的《中秋》:
纸窗亮,负儿去工场。
赤脚裸身锯大木,
音韵铿锵,节奏悠扬。
爱他铁齿有情,
养我一家四口;
恨他铁齿无情,
啃我壮年时光。
啃完春,啃完夏,
晚归忽闻桂花香。
屈指今夜中秋节,
叫贤妻快来看月亮。
妻说月色果然好,
明晨又该洗衣裳,
不如早上床!
此诗写诗人在繁重的锯木劳动期间的一次偶然的“闲情逸致”——赏月。妙在有“月”而无赏;“妻说月色果然好,明晨又该洗衣裳,不如早上床”,辛酸的生活、艰难的劳动、深沉的悲愤,尽在这看似淡淡的一笔之中,弦外之音,令人喟叹不已。
再看这首《哄小儿》:
爸爸变了棚中牛,
今日又变家中马。
笑跪床上四蹄爬,
乖乖儿,快来骑马马!
爸爸驮你打游击,
你说好耍不好耍?
小小屋中有自由,
门一关,就是家天下。
莫要跑到门外去,
去到门外有人骂。
只怪爸爸连累你,
乖乖儿,快用鞭子打!
一个高压下的柔弱的父亲,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玩着寻常家庭里的“骑马马”的游戏,这是一幅特殊年代的天伦之乐图。在这强忍泪水的游戏场面的后面,我们不仅感受到父子的亲情,更觉察到一场民族悲剧在人们心灵上的投影。
《故园九咏》在揭示“文革”伤痕的诗作中是别具一格的。整组诗以“点点斑斑,小路起青苔”的“荒园”为背景,有贯穿组诗的抒情主人公,有特定年代的真实生活的画面,有含蓄而强烈的情感冲突,不仅真挚的情愫感染读者,而且启示人们反思那个极左的荒诞时代,呼吁美好人性的复归。
流沙河被压抑二十二年的诗情经过新时期初期的勃发后,逐渐平缓下来,特别这个时期他开始接触台湾现代诗,先后写出《台湾诗人十二家》《隔海说诗》《台湾中年诗人十二家》等。此期间,流沙河的诗歌观念也受到了台湾现代诗的影响,如其所言:“阅读兼评析台湾现代诗,使我眼界大开,知识广聚,信念加固(还是现实主义好)。”这也给他的诗歌创作带来了某些变化,取材不再局限于身边的生活,想象的空间更为阔大,意象的内涵更为丰满。
《就是那只蟋蟀》是由“台湾Y先生说:‘在海外,夜间听到蟋蟀叫,就会以为那是四川乡下听到的那一只。'”受到触发而写的:
就是那一只蟋蟀/钢翅响拍着金风/一跳跳过了海峡/从台北上空悄悄降落/落在你的院子里/夜夜唱歌/就是那一只蟋蟀/在《豳风·七月》里唱过/在《唐风·蟋蟀》里唱过/在《古诗十九首》里唱过/在花木兰的织机旁唱过/在姜夔的词里唱过/劳人听过/思妇听过/就是那一只蟋蟀/在深山的驿道边唱过/在长城的烽台上唱过/在旅馆的天井中唱过/在战场的野草间唱过/孤客听过/伤兵听过/就是那一只蟋蟀/在你的记忆里唱歌/在我的记忆里唱歌/唱童年的惊喜/唱中年的寂寞……/就是那一只蟋蟀/在海峡那边唱歌/在海峡这边唱歌/在台北的一条巷子里唱歌/在四川的一个乡村里唱歌/在每个中国人脚迹所到之处/处处唱歌/比最单调的乐曲更单调/比最谐和的音响更谐和/凝成水/是露珠/燃成光/是萤火/变成鸟/是鹧鸪/啼叫在乡愁者的心窝/就是那只蟋蟀/在你的窗外唱歌/你在倾听/你在想念/我在倾听/我在吟哦/你该猜到我在吟些什么/我会猜到你在想些什么/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心态/中国人有中国人的耳朵
这不是一只普通的蟋蟀,而是带有超现实色彩的蟋蟀,所以它才能从台北跳到四川乡下,不停地鸣叫,不停地歌唱,从古代的诗经唱到当代民歌,从童年的惊喜唱到中年的寂寞。在一只蟋蟀身上,诗人赋予了厚重的象征内涵,使之成为中华民族历史发展的见证。两岸中国人从蟋蟀叫声中听出的则是民族共同的心声。
流沙河进入新时期后,持续诗歌创作的时间并不太长。1983年11月诗集《故园别》出版后,流沙河的写作兴趣逐渐转移到别的方面。兴尽而止,不硬写,对一个诗人来说,也不妨说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2009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