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大理石
哈利知道自己在某些事情上心胸狭隘。就拿玻克塔路来说吧:他不喜欢玻克塔路。他不知道原因,也许是因为这条镶金戴玉、快乐国土之快乐的马路上没有人笑。哈利自己也不笑,但他住在毕斯雷路,没人付钱要他笑,而且现在也有不笑的好理由。但这并不表示哈利跟大多数挪威人一样,不喜欢看到别人对他笑。
哈利试着在内心深处原谅7-11柜台后方的男孩。他大概讨厌这份工作,搞不好也住在毕斯雷路,而且现在又下起了倾盆大雨。
这张苍白且长满红色青春痘的脸百无聊赖地看了哈利的警察证一眼。“我哪知道资源回收箱在外面放多久了?”
“因为那是绿色的,还挡住你往玻克塔路看的一半视野。”哈利说。
男孩咕哝了一声,双手叉腰,腰际的裤子好像随时会掉下来。“差不多一周吧。喂,有一堆人在你后面排队呢。”
“嗯,我看过里面了,除了几个瓶子和报纸之外什么都没有。你知道是谁订的吗?”
“不知道。”
“我看到你们柜台上面有个监控摄像头。那角度应该刚好能拍到回收箱吧?”
“你说会就会啰。”
“如果你们还有上周五的录像,我想看一下。”
“明天再打电话来,托本会在。”
“托本?”
“我们店长。”
“你最好现在就打给他,让他准许我看监控录像,我就不继续烦你了。”
“你自己去找。”他说,脸上的痘痘更红了,“我才没时间去找什么鬼录像带。”
“噢。”哈利说,身子却没动,“那下班以后呢?”
“我们二十四小时营业。”男孩说着翻了个白眼。
“开玩笑吧。”哈利说。
“对啦,哈哈哈。”男孩以梦游般的声音说,“你到底买不买东东?”
哈利摇摇头。男孩对哈利身后的人说:“这边可以结账。”
哈利叹口气,转向面对柜台的长排队伍。“这边不能结账,我是奥斯陆警局的。”他亮出证件,“我要逮捕这个人,因为他不会说‘东西’。”
哈利或许在某些事情上心胸狭隘。不过在这一刻,他对结果满意至极。他喜欢别人对他笑。
但他不喜欢那种被职业训练出来的笑容,如牧师、政客和殡葬业者的笑。他们边说话边用眼睛笑,这样的笑容让桑德曼殡仪馆的总监桑德曼先生有种诚挚感,再加上麦佑斯登区教堂里棺材储放室的温度,哈利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打量着四周。两副棺材、一张椅子、一个花环、一个殡葬总监、一套黑色西装和一颗头发梳成条形码的头。
“她这样真美,”桑德曼说,“平静、安详、有尊严。你是家属吗?”
“不算是。”哈利亮出警察证,希望那股诚挚只是做给亲近的家属看的。结果并不是。
“这么年轻的生命却这样结束,真是个悲剧。”桑德曼微笑着说,双掌交握。这位殡葬总监的手指异乎寻常地纤细弯曲。
“我希望能看看死者被发现时身上的衣着。”哈利说,“警局那边说,你把衣服带到这里了。”
桑德曼点点头,拿来一个白色塑料袋,说他这么做是想在死者的父母或兄弟姐妹过来的时候可以领走。哈利翻了翻那件黑色洋装的口袋,但什么也没找到。
“你是想找什么特别的东西吗?”桑德曼在哈利背后看着他的动作,一面用无辜的语气这么问。
“一把家里的钥匙。”哈利说,“在你帮她……”他盯着桑德曼微弯的手指,“……脱衣服的时候,什么都没发现吗?”
桑德曼闭上眼睛,摇摇头。“裙子下面唯一的东西就是她的身体。当然,鞋子里的照片除外。”
“照片?”
“对。很奇怪吧?他们的习俗就是不一样。照片还在她鞋子里。”
哈利从袋中取出一只黑色高跟鞋,脑中闪过自己抵达她家时,她站在门口的景象:黑洋装、黑鞋、红唇。
照片的一角被折了起来,上面是一个女人和三个小孩在海滩上。看起来像是张度假快照,在挪威某个有着大而圆的岩石、背景的山坡上长着高大松树的海边。
“她家里有人来过了吗?”哈利问。
“只有她叔叔。当然是跟你们的一名警察一起来的。”
“当然?”
“对啊,他还在服刑。”
哈利没有回答。桑德曼倾身向前,弓着背,小小的头缩在两肩当中,看起来像一只秃鹰。“真不知道那是何必。我是说,反正也不会准许他来参加葬礼啊。”
哈利清了清喉咙问:“我能不能看看她?”
桑德曼似乎有些失望,但他仍朝其中一具棺材摆了摆手。
跟往常一样,专业的遗体化妆工作总让哈利震惊。安娜的模样的确很安详。他碰了碰她的前额,感觉像在摸大理石。
“这是什么项链?”哈利问。
“金币。”桑德曼说,“她叔叔带来的。”
“这个呢?”哈利拿起用棕色粗橡皮筋绑起的一沓纸。那是一沓一百克朗的钞票。
“是他们的习俗。”桑德曼说。
“你一直说‘他们’‘他们’的,他们是谁?”
“你不知道?”桑德曼又薄又湿的唇边多了一朵微笑,“她是吉卜赛人啊。”
警察总署的餐厅里,每张桌旁都有同事在热切讨论,只有一张桌子除外。哈利走了过去。
“你会慢慢跟大家混熟的。”他说。贝雅特抬头,不解地看着他,他才发觉自己跟她的共同点搞不好比想象中还多。他坐了下来,把一卷录像带放在面前。“这是抢劫案发生当天,位于银行斜对面的7-11拍的。再加上前一天、也就是周四的录像。能不能请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
“你是说,看看那名劫匪是不是在录像带里?”贝雅特嘴里塞满面包和肝酱,含糊不清地说。哈利打量着她自备的午餐。
“嗯,只希望他会在。”他说。
“当然。”她说,努力想把食物吞下,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一九九三年,福隆纳路的信贷银行遭到抢劫。劫匪拿有壳牌商标的塑料袋放钱,所以我们去查附近壳牌加油站的监控录像。结果劫匪在抢劫前十分钟就在加油站的便利店里买过袋子,穿着同样的衣服,只是没戴头套。我们半小时后就抓到人了。”
“我们?八年前吗?”哈利想也没想就冲口而出。
贝雅特的脸色像红绿灯那样变了变。她抓起一片面包,想躲在面包后面。“是我爸。”她低声说。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她随即答道。
“你父亲……”
“被杀了。”她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哈利一面坐着听她咀嚼,一面打量自己的手。
“你为什么要拿抢劫案发生前一周的录像带?”贝雅特问。
“因为资源回收箱。”哈利说。
“资源回收箱怎么了?”
“我打电话到资源回收箱公司问过了。是一个住工业街、名叫斯泰因·索斯塔的人在周四订的,要求他们隔天送到7-11的外面。奥斯陆共有两位斯泰因·索斯塔,两位都否认订了这东西。我的看法是,劫匪叫人把资源回收箱放在那里,好挡住窗内人的视线,这样他走出银行时,摄像头就不会拍到他穿越马路。如果他订资源回收箱的那天也查探过7-11周边环境,我们或许会看到有人看着镜头、看着窗外的银行,要查看角度之类的。”
“那得运气好。7-11外面的目击者说,劫匪穿越马路时还是戴着头套,那他何必大费周章地订资源回收箱?”
“也许他原本的计划是在过马路时摘掉头套。”哈利叹口气,“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绿色资源回收箱有问题。东西都在那里放了一周,但除了偶尔把垃圾丢进去的路人以外,根本没人用过。”
“好。”贝雅特说着拿起录像带,站了起来。
“还有一件事。”哈利说,“你对洛斯可·巴克斯哈知道多少?”
“洛斯可?”贝雅特皱眉,“在他自首以前一直是个神秘人物。如果谣言是真的,那么他或多或少参与过奥斯陆百分之九十的银行抢劫案。我猜,过去二十年来,他可以操控犯下银行抢劫案的任何人。”
“所以伊佛森要利用他就是为了这一点。他人在哪儿?”
贝雅特用大拇指往身后一指。“那边的A翼。”
“你是说波特森监狱?”
“对。他拒绝在服刑期间对任何警员吐露一个字。”
“那伊佛森为什么觉得他有办法?”
“他终于找到洛斯可想要的东西,作为谈判筹码。波特森监狱的人说,自从洛斯可进去之后,就只要求过这件事,也就是请求获准参加一位亲戚的葬礼。”
“真的吗?”哈利说,希望脸上的表情没泄露什么。
“她再过两天就要下葬了,洛斯可向狱方提出紧急申请,希望能获准参加。”
贝雅特走了以后,哈利仍待在桌旁。午餐时间结束,餐厅的人越来越少。这里本该明亮又温馨,由国营的餐饮公司经营,所以哈利才喜欢去市区吃饭。但他忽然想起,这里正是他跟萝凯在圣诞派对上跳舞的地方。就是在这里,他决定对她展开追求。或许是她先追的他?他的手仍感觉得到她背部的曲线。
萝凯。
安娜再过两天就要下葬了,她的自杀不会有人起一丝疑心。他是唯一到过她家、可以反驳他们的人,可是他却什么都想不起来。那么他为什么不能让事情就这样过去?他可能失去一切,而且什么好处也没有。如果没有其他原因,他为什么就不能忘掉这个案子?算是为了他们,也为了他和萝凯?
哈利的手肘撑在桌上,双手捧着脸。
如果他当时可以反驳,他会那么做吗?
隔壁桌的人听到椅子刮过地板的声音都转过身来,看着这位留着小平头的长腿警察,狼狈地倒退,快步奔出了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