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运气
阴暗、拥挤的小杂货店门上铃声大作,两个男人冲了进来。埃尔默的水果烟草店已经是同类店家中绝无仅有的了,店内的一面墙上挂着汽车、打猎和钓鱼杂志,另一面墙上则是色情书刊、香烟和雪茄,柜台上有三堆抽奖优惠券,放在渗出水珠的甘草棒和灰扑扑的杏仁小猪糖果中间,小猪糖果绑着缎带,是去年圣诞节剩下的。
“没淋得太惨嘛。”埃尔默说。年纪六十开外的他,光头,瘦瘦的,留了一把胡子,说话有北方口音。
“哇,这雨下得还真突然。”哈福森说,一面拍掉肩上的雨水。
“标准的奥斯陆秋天。”这位北方人改说起标准挪威语,“不是干旱就是暴雨。二十包骆驼牌香烟?”
哈利点点头,取出钱包。
“这位年轻警官要来两张刮刮乐吧?”埃尔默把刮刮乐卡递给哈福森,哈福森对他开心地笑,迅速把卡片收进口袋。
“埃尔默,我可不可以在这里抽烟?”哈利问,一面望着外面的倾盆大雨。脏兮兮的窗外,人行道上已是空无一人,雨水拍打着路面。
“请便。”埃尔默说着找给他们零钱,“毒药和赌博就是我的生计。”
他矮身穿过身后扭曲的棕色窗帘,他们听到里面传来咖啡机的咕嘟声。
“这里有张照片,”哈利说,“我只是想请你查一下这女人是谁。”
“只是?”哈福森看着哈利给他的这张照片,照片不是很清晰,边角还折了起来。
“先从找出拍摄地点开始。”哈利说,他想让烟留在肺腔,却忽然一阵猛咳,“看起来是在度假区。若是这样,就一定有小杂货商或出租农舍的人之类的,如果照片上的这家人是常客,在那边工作的人就会知道他们是谁。你查出来以后,剩下的就交给我。”
“这一切都因为照片放在鞋子里吗?”
“拜托,鞋子不是一般人会放照片的地方吧?”
哈福森耸耸肩,走上马路。
“雨还没停啊。”哈利说。
“我知道,但我得赶回家。”
“为什么?”
“因为我有生活,虽然你对这点不感兴趣。”
哈利扮了个笑脸,表示他很清楚这句话是开玩笑。“好好享受啰。”
铃声又响,门“砰”的一声在哈福森身后关上。哈利吸了口烟,打量着埃尔默店里的书刊,猛地惊觉自己跟一般挪威男人的兴趣多么不同。是因为他已经不再有兴趣了吗?音乐,对,但近十年来根本没人做出像样的音乐,包括他以前喜欢的歌手在内。电影呢?如果哪天他从电影院出来而不觉得自己像动了脑叶切开手术,那就算幸运了。没别的了。换句话说,唯一仍然让他兴致勃勃的事就是把人抓起来。但即使这件事也不再让他像以前那样感到刺激。可怕的是,这个情形他丝毫不觉得烦恼,哈利一面兴致盎然地想,一面把手放在埃尔默那冰冷光滑的柜台上。他已经屈服了,变老真令人感觉舒畅。
铃声又叮当乱响起来。
“我忘了告诉你,昨晚我们逮到一个非法持有武器的人。”哈福森说,“罗伊·柯维斯,他是贺伯比萨屋里的光头男之一。”他站在门口,雨水在他淋湿的鞋子旁飞舞。
“哦?”
“他吓得要死,我就说如果他能说出一些有用的情报,我就放他走。”
“然后呢?”
“他说爱伦被杀的那天晚上,他在基努拉卡区看到斯韦勒·奥尔森。”
“那又怎样?有好几个目击者都证实了这件事。”
“对,但这个人看到奥尔森和某人坐在车里聊天。”
哈利的烟掉到地上,他毫不理会。
“他知道那人是谁吗?”哈利慢慢地问道。
哈福森摇头道:“不知道,他只认得奥尔森。”
“他有没有描述相貌?”
“他只记得觉得那人长得像警察,但他说如果再见到,大概可以认得出来。”
哈利感到外套下的身体开始发热,他小心翼翼地吐出每个字:“他说得出是哪种车吗?”
“不,他只是匆忙路过。”
哈利点头,一手在柜台上游走。
哈福森清了清喉咙:“但他觉得应该是一辆跑车。”
哈利发现香烟在地上冒烟。“什么颜色?”
哈福森抱歉地摊了摊手。
“是红色吗?”哈利发问的声音低沉嘶哑。
“你刚才说什么?”
哈利挺直身子。“没什么。记下他的名字,回去过你的生活吧。”
铃声又响起。
哈利的手在柜台某处停下,感觉那里好像忽然变成了冰冷的大理石。
阿斯特丽·蒙森今年四十五岁,住在索根福里街的公寓里,靠翻译法国文学维生。她身边没有男人,却有段狗叫的录音,一到晚上就播放。哈利听到她在门后的脚步声,还听到至少三道锁被打开的声音,然后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隐藏在黑色鬈发下的小脸,脸上满是雀斑。
“啊。”看到哈利高大的身形,那张脸发出轻喊。
那张脸或许陌生,但哈利立刻有种在哪里见过她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安娜详细描述过这位鬼魅般的邻居吧。
“我是犯罪特警队的哈利·霍勒。”他说着拿出证件,“抱歉这么晚来打扰你。有关安娜·贝斯森死亡那天傍晚的事,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看到她一副合不上嘴的模样,他想做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哈利从眼角看到这位邻居门上的玻璃后方有点动静。
“蒙森女士,我可以进去吗?不会占用太久时间的。”
阿斯特丽·蒙森退后两步,哈利趁机溜进门缝,关上身后的门。现在他可以看到她那非洲发型的全貌了:那头黑发显然是染过的,头发像颗巨大的球,裹住她那颗小小的白色头颅。
他们面对面,站在走廊的廉价灯下,身旁是干枯的花和从尼斯的夏加尔美术馆买来的装框海报。
“你以前见过我吗?”哈利问。
“什……什么意思?”
“只是问你以前有没有见过我。待会儿我再问其他问题。”
她张开嘴又闭上,然后坚决地摇摇头。
“好。”哈利说,“周二晚上你在家吗?”
她不确定地点头。
“你有没有看到或听到什么动静?”
“没有。”她说。但在哈利听起来,她回答得太仓促了。
“慢慢来,好好回想一下。”他说,尝试做出友善的微笑,这可不是他最常练习的一种面部表情。
“没有……”她说,目光搜寻着哈利身后的门,“完全没有。”
哈利回到马路,点起一根烟。他一到她家门口外,就听到阿斯特丽·蒙森锁上安全锁的声音。这女人真可怜。她是哈利名单上的最后一位,现在他可以确定安娜死亡那天晚上,没有人看到或听到他或任何其他人出现在楼梯上。
吸了两口烟后,他扔掉香烟。
他坐在家里的椅子上,瞪着亮着红灯的录音电话好一阵子,才按下播放键。一通留言是萝凯祝他晚安,另一通是一个记者请他针对两起银行抢劫案发表意见。听完后,他回放,重听安娜的留言:“还有,你介不介意穿那条我很喜欢的牛仔裤?”
他抚了抚自己的脸,然后取出录音带,扔进垃圾桶。屋外的雨滴滴答答地下,屋内的哈利迅速切换着电视频道:女子手球、肥皂剧和什么答对了就能成为百万富翁的猜谜游戏。哈利停在一个瑞典电视频道,看一位哲学家跟社会人类学者讨论起复仇的概念。其中一个人认为像美国这种代表自由和民主等特定价值的国家,在道德上有责任向侵犯其领土的人展开复仇,因为这也等于侵犯了美国的价值:“光是报复以及报复的实际行动,就能保障像民主这样脆弱的系统。”
“要是民主本身所代表的价值成为报复行为的受害者呢?”另一位反问,“要是这样违背了另一个国家由国际法律所赋予的权利呢?如果你在猎捕有罪对象时,剥夺了无辜民众的权利,那么你所保障的是什么样的价值?再说,换一边脸给别人打,这样的道德价值是什么?”
“问题在于我们的脸只有两边。”另一个男人笑着说,“不是吗?”
哈利关掉电视。他不知道是不是该打电话给萝凯,但又觉得现在已经太晚了。他想看看吉姆·汤普森的书,却发现第二十三到三十八页都不见了。他从椅子上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然后又打开冰箱,沮丧地瞪着一块白奶酪和一罐草莓酱。他想吃点东西,却不知道要吃什么,于是用力关上冰箱的门。他想骗谁?其实他只想喝酒。
凌晨两点,他在自家的椅子上醒来,身上的衣服都没脱。他起身,走到浴室,喝了杯水。
“妈的。”他对镜中的自己说。他走到卧室,打开电脑,在网上找到一百零四篇有关自杀的挪威文文章,但没有一篇提到报复,只在文学作品和希腊神话中找到有关报复动机的关键词和链接。他正准备关机,才想起自己已经有两周没查电子邮箱了。他有两封邮件,一封是他的网络服务商在两周前发出的,警告他服务即将终止;另一封的地址是anna.beth@chello.no,他双击打开,看到信息:嘿,哈利。别忘了拿钥匙,安娜。寄件时间是他上次准备去见安娜的两个小时前。他又看了一次那条信息。好短,好……简单。他想大家都是这样写电子邮件的吧。嘿,哈利。在局外人看来,一定认为这口吻表示他俩是老朋友了,但其实他们才认识了六周,而且是很久以前的事,他甚至不知道她有他的电子邮箱地址。
他睡着了,又梦到自己带着枪站在银行里,身边的人都是大理石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