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是一座孤岛:追思叶世祥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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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世祥

程绍国

好像是1993年秋天吧,我还在瓯海中学教书,“白西装”应该已经脱下来了,我们一群人在温州文化宫三楼顶上的“蒙古包”里喝酒。是吴琪捷(王手)请的客。琪捷有个好处,不停把人引进他的“文帮”,十年前,我以“瓯海郁达夫”被他引入,后来安全局的钟求是也经他引入熟悉。这回“蒙古包”里,好像是作家和批评家的握手,温州师范学院有张靖龙、叶世祥、饶道庆、邓集田、俞磊,我们这里除吴琪捷外,还有池如镜、陈河、吴树乔、吕相国和我。张靖龙说得多一些,世祥说得少。大家不谈文学,可能平时背着文学麻袋走路,喝酒时必须放松;或者谈文学就“酸”,好像迂腐了,不渊博了。一个礼拜后,也在这里,也在这个“蒙古包”,一个文学门边的人请客,大谈文学,没有人搭话,只有我这个“厚道人”和他说话,事后兄弟们倒还讥诮我!

就这样,我和世祥来往起来。那时他没成家,经常到我家喝啤酒。他和我胃寒,我便把罐装的蓝带啤酒在开水里焖一分钟,大喝起来。至今我们称之为“红烧啤酒”。

世祥龙泉人,当年是龙泉的文科状元,在“北师大”也是“名生”。1989年夏毕业,分配至温州。据说那一年学生分配都不理想,他还可以。二十年来,世祥说话,音频不低,语速不低,常常右手在脸前比划,但比划的手没有比脸高的。他一般不慷慨激昂,但得“理”不让,有时与人争执,他会站起来。脸上是笑着的,即使当下不笑,坐下来也会笑起来。记得有一次,与一个酒喝多了的老兄顶上,这位老兄已经逼入死角,却不认输,被世祥笑着“穷追猛打”。我端起酒杯,问世祥:“要不要我们连喝十杯?”他才咧开嘴,笑着坐下。

在温州,文人不少,但像他这样的真正教授,凤毛麟角。世祥很随和,对领导对学生态度都一样,他是热忱的而又平和的,没有高深的做派。他当温州大学人文学院的院长,后来又当温州大学副校长,对待左右上下,角色得当。他宽容别人,从不讥笑或者冷讽,就是不屑的神情我也没看到。不管大忙小忙,能帮一帮到底,帮前帮后都不必说声谢谢。他是平常的,但绝无俗气。他当院长的时候,我的同学周剑平是书记。剑平曾对我说,他们搭档,和谐之极,美满之极。但,世祥给我印象较深的是他的幽默。他开的玩笑经常别致,是你意想不到的。他的思路像是半空下来的,又像是绕到你背后来挠你、逗你。幽默当然是智慧,与天赋有关,更与学识学养有关,没有思想深度,没有思想穿透力,是幽默不起来的,所多的只是插科打诨而已。世祥有聊不完的话,和他在一起,人不无聊,他把见识和学识贯通,即使是同一个话题,角度和层面不一样,世祥聊起来又不一样。我真觉得,世祥是个天才。

我现在好好回忆,不管大小,世祥所有的观点都是对的。我说这个话,常人以为过头,“人非圣贤,岂能无过”嘛。但我接触过几个长者,我的的确确没有发现他们的错处。有什么办法呢,哪像蓬蒿如我。前天一群人吃饭,我说:“人都不愿意子女干着与自己同样的活,鲁迅遗嘱自己的孩子‘不要当空头文学家’,‘空头’是冯雪峰质疑后鲁迅加上去的。”孙建舜说:“是,我就不希望儿子再干印刷。”哪知叶世祥说:“我可没听说过哪个皇帝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当皇帝。”我哑口无言。我脑筋迟钝,说话经常是不周密的,我从来害怕理论。世祥说话和著述,不是自圆其说,而是言之有理,逻辑严密。我对世祥是非常钦敬的。这不单我比他妄大七岁,不单因为我的职称是初级,而世祥是教授,还因为他的观点是有益的,他的精明务实于他的正义,他的祖国观念和人民观念贯穿于他的文章、他的著作……

钱理群是世祥的老师。那是世祥在北大做访问学者的时候,1998年至1999年。学界对钱理群的评价是这样的:“致力于传承北大真精神,深情地关注民族与人民的命运,积极开发现代中国优秀的精神思想资源,以自体生命与学术一体化的追求,回应大时代对于中国知识界的呼唤。”在北京大学学生评出的最受学生欢迎的十佳教师中,他名列首位。钱理群能收世祥为高足,当有法眼,也是叶世祥的光荣。我个人也喜欢钱理群,还因为他喜欢鲁迅,而又没有鲁迅的偏狭。鲁迅对中国现实是看得很透的,钱理群也是。但钱理群的文章是平和的,亲切的,厚重的,使人心服口服的。鲁迅的《文学和出汗》,几处就很强横,难以服人。钱理群和叶世祥是合拍的,师生之间有着合理的传承。和钱理群一样,叶世祥的文章文采飞扬,许多论文有着艺术散文的韵味,深刻的,而又是葱茏葳蕤的,这是许多评论家不及的。

世祥在北大做访问学者的时候,我在《温州晚报》编副刊。我请他为“白鹿书屋”开一年的专栏,写鲁迅的,一周一篇,一篇一千字。世祥答应了,寄来就是四五篇,够我用上一个月。他的字眼不算漂亮,但每一千字的一篇文章,内涵丰盈,没有扎实学养的人是万难得手的。他为我写了五十来篇文章,篇篇一千字,篇篇那么好,他算是“白鹿书屋”“杰出的作者”了!一篇《孔乙己》,教科书都说主题是反封建科举,我一向认为不贴切。世祥莲花之口最后出语,曰:“人间的冷漠。”我五体投地。只是有一篇取题《掀起你的盖头来》,不知何意。我写信给他,他说:哈哈,我想破了脑袋想不出一个好题,于是随便取个意象,写上“掀起你的盖头来”。他叫我为他另取一个。我也绞尽脑汁,毫无办法,还是随世祥的便——“掀起你的盖头来”。

北京回来,世祥同我说,钱理群夫妇过着丁克生活。钱理群认为不能让孩子跟着受苦。我所知道北京一位主编也是丁克,但我没有问他的理由。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有每个人的人生理念。世祥说,钱理群受的苦很多,而且很大。比起钱理群,世祥是入世的。他将当温州大学副校长的时候,我和他曾经通过一个电话,顺便说起副校长的事,我说“不知是不是好事”,记得他一句话是“总得有人当吧”。他当然能够当,而且能够胜任他的工作。但他从此便大忙起来,样子像个陀螺……

我与世祥最后的见面是2013年3月4日下午。他兼温州作家协会副主席,参加“金鹿”、“银鹿”评奖,他依然是打趣,依然有幽默。他没有参加作家协会东山海鲜楼的宴会,他说还有一个必须到的饭局……

3月19日上午,琪捷来电,说世祥出事了,得的是胰腺癌。我即致电剑平:世祥现在哪里?剑平说到上海了,他的一个学生把医院和医生都安排好了。唉,我说怎么会得这个病,这病是绝症中的绝症。剑平坚定地说,会有希望的,会有希望的。第二天,我说我们去一趟上海看望,剑平说健敏(世祥夫人)拒绝看望。我想健敏是有理由的。

几天里不少人见面摇头,电话里说“可惜”,唏嘘一片。后来听说转到家乡丽水了,我想完了完了。而剑平却说有希望,北京有专家已经出手,专家是治好过几例的,放弃化疗放疗(我想这是对的),专门采用中药。我却非常悲观。很快,剑平告诉我,世祥情况大为改观,这使将信将疑的我有些振奋。4月21日上午,我给世祥发去信息:

世祥兄好。前段时间剑平说你小恙,称不便打扰。昨天他说警报已解除,可给你发发信息了,太好!没有别的话,只是想念。方便的话,我和剑平随时可驱车见你,不便的话就痊愈后再会也好。问健敏好。绍国。

不想世祥马上回信:

谢谢绍国兄!还是等我有进一步的康复成绩向老兄汇报的时候再见面吧。世祥。

我非常高兴。但是我的担心没有改变,北京专家云云都是山穷水尽的“死马”之举,我也曾经听信并采用“老和尚的秘方”,医治过我的父亲。果然,世祥转回温州了,很快进了重症监护室。这下,我决心不去探望了。倘若探望,只会增添他的痛苦。没有办法,只能让他平平静静地走吧。7月16日上午8点,剑平电话:世祥已于半个小时前走了。走了就好,因为痛苦结束。17日,我到殡仪馆看望世祥。健敏对我说:“他没有大的痛苦,最后十天,基本上是昏睡。”弟弟酷似世祥,说:“上海回来,世祥一直住在我家。健敏在,亲属都在,世祥非常愉快。”世祥最后的话语是写在纸上的。弟弟要让晚辈们过来看望一下,世祥写下一行字,意为孩子们不要经历这么惨痛的场面。呜呼。这是15日的事。

世祥终年四十七岁,的确短促些,但他的人生是精彩的,我以为。


2013年7月19日

(作者系温州市作家协会主席)

(本文原刊于2013年7月20日《温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