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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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家村村委会主任老固一出村委会的门就高兴地唱开了,他是用拉魂腔的声调唱的:

主任我出了村委会大院

不由心中喜气连连

想当年风云叱咤界河两岸

如今定乾坤不减当年

来了个大学生干部安插在女儿身边

……

这一带的拉魂腔是出了国界的。这里的男女老少都能喊上几嗓子,是自娱自乐也是发泄心底的呼唤,大多以爱情为主线,故事情节跌宕起伏,有欢畅亦有哀婉。当年这一带在固主任爷爷那一辈就有汪麻子的拉魂腔戏班,之后唱出了国界,唱到了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等东南亚几个国家。有“汪麻子一走,想死十九。别埋别埋,汪麻子还来”的说法。老人都这样说,他们听过汪麻子的戏,自带干粮,追着到各地去听。记不清听了几个村几个县,只记得汪麻子那戏唱得叫人难割难舍。唱“李二嫂改嫁”、“王三姐私奔”,那戏文唱腔真把人的魂勾去了。那声腔戏文,缱倦万种,百肠千结,让人丢不下忘不了。呜呼!要死要活不得!

这时,老固主任的拉魂腔一嗓子就唱到了家门口,虽说声调暗哑,却韵味十足,后音里还拖带着抹布擦桌子的声音。

孙红妹已多年听不到田固的拉魂腔了,今儿听着,真听得她心头荡漾,恰似回到了三十年前:“老公,多天不见你个笑脸,啥事让你这么屁溜?”

老固走进院子,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粗气:“跟芦花村老守这个老东西争斗了大半辈子,也没理出个是非曲直,也没富了村民,更没让媳妇过上好日子,想想惭愧呀!转眼老了,这世事变化,年轻人一抹腚就离开乡村土地外出打工了,他们的感情转移到了城市,这村庄真的有一天空了,怎么了法?老守这老东西不知怎么想。”老固说着说着不禁感叹起来。

孙红妹说:“你两个老冤家,斗来斗去那么多年,不后悔吗?值得吗?现在村民的眼光都转到了城市,最后你这村长落个光杆司令,找不到一个对脸子。”

“嗨,我宁愿至死守住这片村庄和这块土地。这儿就是村民的根,就算他们跑到天边,也不会忘了本,他们终究会回来的。那乡愁的感觉是无法抹去的!”老固坚信道,话语沉甸甸的。

这话使孙红妹也很感动:“是呀,有谁不留恋自己生长的故乡。”

老固笑了,听得出暗哑的嗓子敞亮了许多:“红妹呀,我对不住你,没有让你过上安生日子,反而成天为我担心受怕。不过,女儿我要对得住她。上面下来个大学生干部,是咱村的田驹来当我的助理,俺把他派到女儿身边去教书,先当女儿的助理。我从小看着这小子长大的,也不会亏了咱荷花。人算不如天算呢!老固我算了却一番心事。”

孙红妹不解的眼神盯着老固:“那又能咋样?”

“头发长见识短吧!像田驹这样的大学生村官前程无量,就是想让两个年轻人处处感情吗!”

孙红妹噘嘴不高兴了:“我不赞成。难道让女儿跟我一样一辈子为她的丈夫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我已给娘家人打招呼,在县城给荷花找个合适人家嫁过去。说心里话,什么穷富,老百姓有句金玉良言:平平安安和和美美过日子才是福!”

固主任执拗地说:“看出来女儿很喜欢田驹,我看他俩很般配的一对。再说女儿大事耽误不得。”

孙红妹不依不挠:“芦花一个女孩家敢趟过界河,说是来化解两村积怨,咋又跑到四湖与田驹约会?你这榆木疙瘩。”

“嘿嘿,现在就是让他俩见不着面吗。这叫一箭双雕。”

“那可不是小鸡小鸭的,关起来没事了。想当初,父母坚决反对咱俩的婚姻,东躲西藏的,最后不还是成亲了吗!想来,跟你活受一辈子罪。”孙红妹撅起嘴委屈的样子,“就凭荷花闺女的学识、人品、长相,不嫁个城里好人家就对不起咱荷花!”

孙红妹的娘家在县城里。“文化大革命”时,中学还没毕业的袁固参加学校组织的宣传队演出,唱到县城。他用拉魂腔那一嗓子唱出来,曾让观众振臂高呼。孙红妹听了几场戏像丢了魂似地追到他家里。孙红妹的父母坚决不愿意下嫁女儿,把孙红妹关在屋子里。一天夜里,袁固跑到县城孙红妹家屋后,那一嗓子拉魂腔,使孙红妹硬是冲破窗户,投进他的怀抱。后来两人便结了婚。孙红妹嫁到了田家村确实后悔过,那是因为田家村和芦花村经常因湖产发生矛盾纠纷。她过得不安心、不舒心、不顺心。她曾萌生过回县城永不再回来的念头,可是又舍不得袁固那一嗓子,后来生了女儿荷花,光阴荏苒,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孙红妹也便死心塌地的跟了老固。

孙红妹的话叫固主任猛地一惊,在院子里急转了两个圈子:“明天就请篓子去两家撮合荷花与田驹这门婚事,免得节外生枝。

突然,一个假嗓子声音从门外传来:“不请自到,不请自到!”

固主任和孙红妹吓了一跳,扭脸看时,正是篓子拖拉着一双破苇缨毛鞋蹭进屋来。

“噢,说曹操,曹操就到,老弟!”固主任热情招呼道,“看吧,看吧,正想着要请你呢!”

“不请自到,不请自到!”篓子没等主人家让坐,先自沙发上坐了。

固主任说:“老弟见笑了,看你弟妹都说些啥,嘴没把门的!”

篓子的黄面皮在背影下显得黑不溜秋的样子,他捏着光秃秃的下巴说:“老弟啥都没听见,耳背着呢。”

“篓子弟不瞒你说,我们守着日出斗金的四湖,守着一望无际流油的滩涂,咋就过不上幸福的日子呢?看你弟妹连女儿今后的日子都担着心,你说我这村主任干的!”

篓子故弄高深地说:“你学过《资本论》吗?资本都是贪婪的。”

固主任摇摇头,嗓子变得发亮:“我知道一个村主任没有什么资本可言,但我只知道什么叫守土有责,什么叫故土难舍。自古这都是一腔热血男儿心,壮志凌云守家园。一个国家是这样,一个村也是如此!现在有的人家只顾到外边打工挣几个,我看不是个长远之计。田家村两千多人难道以后都靠打工才能致富?这我不赞成,我也不信!村民都愿意背乡离井,我更不相信!村庄多少年后消失我不敢说,也许会有这一天,但我不想看到。田家村与芦花村两村人心里有纠结,是历史造成的。谁能说拍拍手一百多年的冤结哈哈一笑了事?总在心里疙疙瘩瘩的,我能理解老婆孙红妹心里有怨言。”

篓子笑着:“杞人忧天,杞人忧天。我说固主任呢,不然就换个活法试试?”

固主任突发奇想,干咳了两声道:“大汉皇帝刘邦深知创业难、守业更难的道理,至死都没忘记巩固政权和守住汉家江山。当皇帝了,回到自己的故乡沛县,唱出了名扬中外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真叫人热血沸腾。我一个村主任跟大汉皇帝没法相比,人心那,其实都在一个理上!”

“芦花村的老守也是这样想的。”篓子捏着光秃秃的下巴说,张开满嘴烟熏火燎似的糯米呀,差一点笑翻过去,“嘻嘿……嘻嘿……”

老固皮笑肉不笑,眉心的皱纹拧在一起,心想,篓子鬼家伙猜透了俺的念想。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完成田驹和女儿的终身大事。正要开口,篓子摆摆手让主任停住。其实他已知田驹去了小学校代课,就揣摩到了固主任的心思,今天不请自到就是为此事而来。便庄重道:“昨夜晚俺卜了一卦,主任心中定有孩子们的终身大事相扰,如用得着俺幸振,当不辞辛劳。”

“哈哈!篓子弟,老哥我算服你了!”

“嘻嘿,荷花和田驹的喜酒俺是吃定了……”篓子的说笑声已出了老固家的大门。

“吃个屁!”说大鼓书的赶倒山刚好从固主人家门前路过,照着篓子的背影吐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