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奔赴星辰大海
又是一场别离
2015年4月3日这一天,从一大清早,就有一拨拨人赶赴浙江舟山某军港。有海军的领导和战士们,有牵着孩童的军嫂,还有步履蹒跚衣着朴素的老人家。
等到上午10时,人群的数量达到峰值。如果再晚,他们恐怕就赶不上为中国海军第二十批护航编队送行了。当然,应该没人会迟到,特别是妻子和孩子们。
程序化的仪式顺顺当当。红色横幅下的领导们肃然站立,动员讲话也是慷慨激昂。几百号非任务官兵在济南舰、益阳舰和千岛湖舰前一字排开。我一直在拍照,却忘了把镜头对准他们的脸庞,以致在整理照片的时候,找不到一张他们的特写。
没有特写也不遗憾。当镜头从他们背后架起,对准前方舰艇上挥手的海军战士们,拍出一张张构图完美的照片时,他们已经充分发挥了“背景”的作用和价值。
没有特写也不难想象。他们的脸,是一张张呼吸的脸,一张张或沉默着、或嬉笑着、或走神的脸。有人会问,为什么没有一种是符合这个场景的脸。合场的脸是什么?或许他们要的是一张流满泪水的脸吧。
答案中的脸,在电影中经常出现;而在这个码头,非常遗憾,它就是没有出现。其实呢,合场的脸和战士们的别离情,都被他们藏在了心里。今日一别,就是10个月。10个月之后,有战友会退伍转业,有战友会调动上学,那重逢的日子还真是不知几时。念及此由,陡生悲凉之情。我倒是可以肯定,一脸嬉笑表情的,必定此情最浓。大庭广众之下,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让人看出离愁别绪?!于是,他们选择了和一旁的战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嬉笑着,我们把这种技能叫作伪装。
该喝的送行酒,在某个宿舍就着几包瓜子花生和泡椒凤爪早已喝过;要叮嘱的事,在喝酒前喝酒时喝酒后也早唠叨了无数遍。为了这一天,为了这一走,“前戏”准备了好久,可到关键时刻,竟然会哭不出来!没有高潮的性爱是不完美的,没有眼泪的送行是不成功的,持此观点的人应该大有人在。可我们的海军战士们不答应了,至少第二个观点他们是不答应的。
在中国海军的字典里,“护航”这个词已经存在了6年多,而“别离”这个词在海军战士的字典里,却远远不止6年。他们习惯了别离,更习惯了出海任务。面对别离,他们不再伤怀;面对任务,他们却依然能心潮澎湃。闯荡远洋,在那片深蓝里划出属于自己的航迹,是每名海军战士的夙愿。
前几日,一位有着11年军龄的上士驾驶员告诉我,他开着车送了多少出海的战友去码头,又从码头接了多少归来的兄弟回营区,可自己一次海都没出过。当他说这句话时,我在他的微笑里读出了一丝不甘。如果这位战友在送行的队伍中,那他应该是一张艳羡的脸。
这一张张脸,是你我都曾有过的变迁。
远离家乡,告别父母,一脸忧伤,内心装的是对温馨生活的难舍;大学毕业,拥抱同窗,泪水流过脸庞,内心装的是对未来的迷茫;机场月台,目送爱人离开,视线迟迟拉不回来,内心装的是对下一次甜蜜的期待。
时间慢慢流逝,我们慢慢长大。离家的次数越来越多,见同学的次数越来越少,与爱人之间的甜蜜越来越难体会。我们不再像从前,会一脸忧伤,忍不住眼泪,因为我们的内心裹上了一层厚厚的茧。
你看送别的亲人中,军嫂们也没有怅然若失。她们或抱着孩子,让孩子向爸爸挥舞小红旗;或打着电话,用无线电波代替她们的秋波;或举起相机,为英武的战舰和丈夫留下影像。
汽笛声响起,护航编队缓缓驶离码头。大人们的脸依然没有变化,人群中发出的哭声,是几个小女孩在呼唤“爸爸”。小朋友们,等你们长大一些,你们就不会哭了。
其实,小朋友们哭,是因为他们觉得好像要失去爸爸一样。家属们不哭,战士们嬉笑,是因为他们知道,舰上的人会一直平平安安;他们已经在憧憬,10个月之后,依然是这个码头,一张张微笑的脸。
2015年4月3日深夜东海某海域
第一次海上补给
4月11日,编队驶出南海,到达新加坡海峡。天刚擦亮,不少官兵就来到舱外,希望一睹曾经的亚洲四小龙之一的风采。
军舰不紧不慢,一直保持着10节的速度,到达樟宜时,已近中午。太阳很毒,海风都是热的。然而舰上要求大家穿迷彩服戴迷彩帽,还要穿上作战靴,中国海军的形象嘛,是要注意的。我腿上的毛孔在紧扎的腰带和塞进作战靴的裤脚之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一滴滴汗珠沿着腿毛顺流而下,痒痒的。偶尔一阵风吹过,裤管随之飘扬,两腿及两腿之间,一阵清凉。
大家争相在甲板拍照留影,各种长枪短炮,很是吓人。其实景深一小,背景一虚,什么都看不清,除了大大的一张脸;太阳又在头顶,戴着的帽子使得整张大大的脸还是一张以鼻子为分界上阴下阳的脸。远处的樟宜笼罩在一片乌云下,让人看得并不真切。忽然想起,他们的国父李光耀刚刚撒手人寰,他们心中的阴影估计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散去。
一个女声随海风灌入大家的耳朵:“哎呀,我看到空中花园了!”循声望去,是演出队的那个小姑娘,专业唱歌的嗓门就是大!她正趴在方位仪上,把着望远镜瞅着远处。“上边有个游泳池,还有人在游泳呢。”几个拿着长焦镜头的小伙儿赶紧端起大炮:“哪儿呢?哪儿呢?怎么没看着呀?”一脸憨笑的陈喜良拼命往方位仪挤:“哪儿洗澡呢?让我来瞅瞅洗澡。”大伙儿一阵哄笑,笑得这个从军了10多年的老兵黝黑的脸上一片绯红。
因为离得远,天空又灰蒙蒙的,照片拍得都不满意,这让我很是失望。出发以来,新加坡是见到的第一块陆地,虽未靠港,但也算是来过,所以本想好好留张照片的。
新加坡在东七区,比国内早1个小时,有点儿出国的感觉了。调时的那天晚上,大家都很高兴,今晚可以多睡1个小时了。想不到这高兴劲儿还没缓过来,军舰就穿过了新加坡海峡,驶入了马六甲海峡,得了,这下比国内早2个小时,又有一个夜晚要多睡1个小时了。
调时除了让大家偶尔多睡1个小时,带来的另一个较大的改变就是餐厅里打电话的人越来越赶早了。茫茫大海上,寻不到一个通信基站,就是能搜到运营商的信号大家也舍不得用国际长途,唯一能与外界联系的,就只有卫星电话了。海军通信部门提供给编队的卫星电话有限,一条搭乘了300多号人的济南舰上不到10部,除去驾驶室、作战室、报房、领导们房间的几部,最后剩下了2部放在士兵餐厅,供大家使用。
护航编队刚出海那会儿,每天在餐厅排队打电话的人还挺多。一根光纤,把思念传到卫星,再传到祖国各地某个家庭的客厅、某个学校的女生宿舍、某个公司办公室或者是某个农村的秧田。餐厅旁边就是电机,轰隆隆地响。打电话的人一手举着听筒,一手还得塞着另一边的耳朵。打电话的人满脸甜蜜,有时候还用手捂着嘴,这样既能让对方听得更清楚,也能让旁边的人听不清楚。等电话的人满脸焦急,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啃着冰淇淋,拨弄着没有信号的手机,时不时抬头望望两边靠墙打电话的人。这边听筒刚刚挂在话机上,坐在座位上的人就马上拔地而起,一个箭步冲将过去。冲虽然是冲,但每次冲的都只有一个人,还得分个先来后到。
舰上给我发了几张电话卡,我试过一回,用这种卫星电话拨我老爸老妈的手机都提示“您拨的号码不正确”。我试着拨了很多人的电话,都可以拨出去,这让我很哭笑不得。不行,电话卡发了不用是浪费!可对我这种单身人士来说,给谁打电话是一个很值得思考的问题。我决定,每天做梦梦到谁,我就给谁打。宿舍空气不是特别畅通,有时候缺氧导致觉多,但床头那个风机的嗡嗡声又让我觉浅。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一个午觉都能做上十个梦。梦到的人特别多,并且大都还是姑娘,更要命的是,我手机里没多少姑娘们的电话。所以,当初打电话的设想恐怕是不大现实。
姑娘虽然不多,但是我狐朋狗友多呀。于是我还是会去打电话,听他们在电话里一口一个“涛哥”地叫我,心里暗爽。有一回跟一哥们儿聊嗨了,打了半个多小时,挂电话的时候,一扭头,四五个人在身后坐着。“大家都有事儿,你不能老把电话这么占着吧。”一个穿着海魂衫的脸圆胖圆胖的小伙儿向我抱怨,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儿过,顿时满脸通红。第二天吃饭时路过电话,看到旁边贴着一张打印的A4纸,上书“思念无限,电话有限!请控制通话时间,谢谢合作”。这一看,又看得我满脸通红。
最近去餐厅的次数不多了,有时候吃饭都不大愿意去,自己在宿舍泡麦片。减肥是表面理由,实质理由是餐厅的伙食太单调。早餐永远是稀饭和小又硬的馒头,中餐晚餐一般就是冬瓜南瓜白菜之类的蔬菜和猪肉羊肉炖土豆、鸡排鱼排之类的荤菜。同宿舍住着解放军报社的记者刘亚迅,他先后执行过五六次出海任务了,对我这种挑剔的行为很是不屑:“伙食虽然比不上陆地上,但能吃就吃,到后期你想吃还不一定能吃得着呢。”
我国海军的综合补给能力在不断地增强,但谁也不可能三天两头儿就往舰上送蔬菜。济南舰后头跟着排水量达2万吨的补给舰千岛湖舰,这航行一路的供给就全靠它了。
今天早上6点,在马六甲海峡以西海域,护航编队开始实施第一次海上补给。
千岛湖舰吨位最大,气定神闲,漂在海上静待济南舰和益阳舰。先靠上去的是排水量6000吨的济南舰。驾驶室里操舵手一点一点微调,舰船慢慢地横着向千岛湖舰靠。不到20米距离时,前后甲板枪声鸣起,原来是帆缆兵用2支撇缆枪将绑着细绳的标枪射到了千岛湖舰上。细绳牵粗缆,不到10分钟,2艘战舰就被手臂粗细的橘红色缆绳固定在了一起。紧接着,舰与舰之间舷梯搭好,你来我舰,我来你舰,互相串门,10多天不见的战友又见面了,交谈着各自舰上的生活;传送滑梯搭好,一箱箱矿泉水、一篓篓水果和蔬菜往济南舰、益阳舰送;黑的白的管子接好,油料通过黑管子传到油库,饮用水通过白管子送到水箱。
靠近后甲板的通道里日益空虚的篮子里又满实了起来,白色包装纸下羞答答的大白菜还不舍得露面,亮红的胡萝卜左右交错,它们就奔放得多。我和刘亚迅看见了2筐还挂着须的玉米,商量着偷两根回去解解馋,可谁都没行动。他心里估计和我想的一样,还是和大家一块儿喝玉米排骨汤感觉更好。
上午10时左右,补给结束,缆绳、管道、梯子统统撤下,3条战舰又拉开距离,呈纵队航行着。
官兵们有的还穿梭在通道,腆着肚子端着2箱矿泉水往宿舍搬,他们咬着牙,眼睛里却放着灿烂的光。一次补给,不仅补了粮食饮水,还把精神维他命补得足足的。
是啊,补给后的人更有精神了,连水龙头里喷出来的水都更足劲了。我和一群战士在洗澡间冲凉,大家脱得精光,什么话都不说,只有哗哗的水声。忽然,整个洗澡间都安静了,原来大家都在洗脸洗头,我们都默契地把水龙头拧上了。
2015年4月14日 马六甲海峡
奔跑在飞行甲板
海水是个奇怪的东西。在东海,它又黄又浊,靠近台湾海峡的时候,它慢慢地清澈起来。进入南海,我才算是体验了什么叫深蓝。出了南沙,驶进新加坡附近海域,海的颜色又变浅了。
新加坡海峡和马六甲海峡的海水不仅颜色浅,还有不少垃圾,我趴在飞行甲板的栏杆上,发呆了5分钟,总共看到2个玻璃酒瓶、1个大塑料瓶和2只鞋子。这不是我想看到的海水的颜色。
今天吃罢早饭,拿着相机去飞行甲板拍特战队员训练。一开通道的门,阳光刺眼,天空中浮着好几朵或蘑菇状或火腿状的云。没被云遮盖的天空,蓝得透亮。迫不及待地走出一看,果然,大海又回到了它本该有的颜色,套用朋友圈里几个朋友在我发的南海图片后的留言,“蓝得窒息!”
在大家的字典里,蓝色代表忧郁。我喜欢蓝色,喜欢切尔西的球衣,喜欢海魂衫,可我从不觉得蓝色与忧郁有关。我一看到蓝色就心情愉悦,就像看到一个宽广而平坦的足球场,就像看到足球场边奔跑而过的马尾辫,看到蓝色我就想大口呼吸,看到蓝色我就想大声呼喊,喊一声“真爽”!这种感觉,怎么能是忧郁呢?
海水又蓝起来了,心情更加畅快了。我想一个猛子扎进海里,游到下面去看看,是不是真的像蓝墨水一般,我会不会也被染成蓝色。当然,这只能是想想,如果真跳,我必定会被暗涌卷进舰船的螺旋桨,然后化作鲜红从济南舰的屁股喷出来,污染这美丽的蓝色。
官兵们都喜欢到甲板上跑步,不管是前甲板还是后甲板。虽然跑一圈就几十米,但是视线所及,却不止几万里。
跑步是舰上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跑步能让人出汗,排除体内湿气,排走体内毒素,还能让因憋在舱内而滋生的压抑情绪滚蛋。
每天一到下午四点一刻,广播一喊:“全体舰员着体能服到甲板进行军体训练。”接着上百号穿海魂衫的小伙子便涌入甲板。
济南舰的飞行甲板小,一圈下来还不到40米。我跟在队伍里,踩着前面迷彩鞋的节奏,一圈又一圈。手机没了信号不能定位,运动软件失效,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少圈,跑了多少米。
一圈又一圈,跑在舰船尾部的那几米,还在海平面上的太阳照射过来,让汗水很快就流淌下来,像是在烤炉里;跑在舰船两侧的那几米,海风从前方吹过来,海魂衫的袖子随风飘荡,汗水瞬间蒸发,带走身上的热量,凉快;跑在靠近飞机仓库的那几米,没有太阳照射也没有海风,但是眼前是逆光或顺光的大海,一望无垠,可以尽情欣赏。短短几十米,像四季,却比四季变换得频繁;短短几十米,从热到冷再到热,“冰火两重天”可以循环2次。
一圈又一圈。甲板中间有人在跳绳,我就围着他们。我跑回了在汕头的广州军区75766部队的团部。我围着办公楼,跑五百米的水泥路,玩一个叫“五公里”的游戏。我下班的时间越来越晚,在水泥路上流汗的次数越来越少,膝盖里的积液却越来越多。毕业的年数是横坐标,游戏的成绩是竖坐标,构成的函数好像是一个斜向下的曲线。
一圈又一圈。海风偶尔带来燃机的废气,我就呼吸着它们。我跑回了北京的车道沟,跑回了北京的阜成门外大街。我吸着北京独有的味道醇正的空气,漫无目的地跑,吐出同样浑浊的空气。我迈开步子,超越路上的行人,超越北京的电车,超越一辆辆奔驰宝马,却屡屡被骑电动车的人超过。在北京跑步我从不用运动软件,不是没有信号,是因为我不知道我要跑到哪里,我要跑多久。我只有跑呀跑呀,等到汗水不再流,大腿再也提不起,我就告诉自己,停下来。
一圈又一圈。脚步右边是海水,脚步左边是火焰。我跑回了南京的玄武湖。在南京,我不用运动软件,而用导航软件跑步。玄武湖的水很深,玄武湖的夜很深,我跑着跑着,看着月亮挂在湖里,看着南京站亮在湖里。我跑过一个拱桥又一个拱桥,我路过一个广场又一个广场,拱桥上拥抱的青年情侣和牵手的中年夫妻一对对,他们长得都一样,因为我都不认识;广场上跳广场舞的大妈和被大妈搂着的大爷笨拙地扭着腰肢,很婀娜的样子,他们很忘我,反正我也不认识。我用导航软件寻找跑出玄武湖的路,低头一看,恰好五公里。
一圈又一圈。抬头是碧蓝的天空,让人觉得不真实。我跑回了舟山的昌洲大道。我绑好护膝,从一个十字路口出发,水泥路和汕头的一样硬,路上的电动车和北京的一样快,散步的人和玄武湖一样多,但是天空,跟海上的一样蓝。我换了好几种跑步姿势,穿了好几双跑鞋,我的脚步越来越轻盈,运动软件里的勋章越来越多,函数曲线又开始抬头上扬。我跑到另一个路口掉头,冲刺回出发的路口。运动软件提醒我:“您已跑步五公里,用时二十二分钟四十五秒。”
舰船左右摇晃,一圈又一圈过后,我跑外侧的右小腿有些酸胀。我停下来,要省着点,明天继续跑,以后继续跑。
路过通道,女兵们正对着笔记本电脑跳郑多燕,蹦蹦跳跳,我一身是汗,从她们中间穿过,没好意思直视。回到宿舍,刘亚迅和翻译赵思南铺开了瑜伽垫,正在练“腹肌撕裂者”,住在我下铺的来自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记者朱梁文轩,买的瑜伽垫至今没开封。
舰船上有300多个人。300多个人有300多种运动方式,踩单车、俯卧撑、举杠铃……来自海军气象中心的梁军,每天都是一身水浇过似的汗。梁军大哥是上校,年龄至少有40岁,但从身材、皮肤和笑容看过去,却像30岁左右。有些人,一夜走完好几年的时光;有些人,却让时光一停就是好几年。
一圈又一圈,我的脚步不停歇。一圈又一圈,时光你跟我走又何妨?
2015年4月16日 印度洋某海域
最美的航拍照片
昨晚开会,宣布了一条残忍的消息:由于用水量过大,舰上决定采取节水措施,即洗澡房只在16:30—18:00开放。对我们住大宿舍用集体澡房的人来说,这真是个头疼事儿。
也罢,今日不运动,不出汗,即可不洗澡。节约用水,从我做起!
刚纠结着作出不洗澡的决定,就接到了编队宣传干事代宗锋的电话。今日舰载直升机进行跨昼夜飞行训练,通知我上飞机航拍。在直升机上待两三个小时,怎么可能不出汗?
我喜欢摄影,但我的水平很次。跟各类高手们相比,我觉得我的照片好像从构图讲究、要素组成、参数设置上来讲,好像都不差,但一比较起来,很明显存在档次上的差别。一看他们的照片,两个字,震撼!一看自己的照片,怎么说呢,挑不出大毛病,但就是差点儿感觉。
有时候我认为是角度问题。照相机所在的位置,即摄影师所在位置,这个角度和位置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画面内容所呈现出来的意义。一张好的照片能讲好一个故事,一个好的摄影师能站在独特的角度去记录一个故事。角度即思想。我想,我差的是角度,是思想。
大家习惯性用平视角度拍照,有时候会低一些,最低也就只能趴在地上;有时候会高一些,再高也就只能爬到楼顶了。在空中,想想都会是非常棒的角度。以前摄影摄像为了采到从空中俯视的画面,他们发明了摇臂,后来又发明了旋翼无人机,将Gopro之类的机器挂在上面,但是这些,都是把人的眼睛送到了空中,人还留在地面。而坐直升机拍摄,是将人的眼睛和身体统统都带到了空中,这才是真正的航拍!
在护航之前,我随常州舰出海,坐过2次他们的舰载直升机升空拍摄。第一次,无比紧张和兴奋,一飞到空中就狂按快门,生怕自己错过一分一秒的航拍时间;第二次,兴奋和紧张感减弱,开始在机上与飞行员交流沟通,协调航拍具体事宜。
今天这次航拍机会来之不易。按照训练计划,济南舰、益阳舰的直升机组会在今天组织跨昼夜飞行训练,即从白天飞到夜晚,我们跟机组商量了很久,他们才答应让我和聂树华上去。聂树华也是我们宿舍的,东海舰队的一个上士,精通各类设备和软件,简直就是数码达人。他今天上去负责摄像。
飞行训练在17:00开始。直升机先飞几个架次,等到18:30降落时再把我们俩捎上。
傍晚的太阳已经没有午间的热辣,此时已是红彤彤的了,被染红的云彩铺满了西边的天,倒映在海面,洒出一片片金黄。
飞行甲板的栏杆已被放倒,直升机也被推出了仓库。在一项项例行检查和加油之后,直升机发动了引擎。空间里瞬间被轰鸣声充斥,螺旋桨搅动着空气,把它上面的空气疯狂地往下吸。被吸的空气在地面聚集,然后扑向四周。我靠着机舱门,正端着相机准备拍照,不知何时,套在脖子上的照相机带被吹了起来,在空中乱飘,不时地闯入我的镜头。我赶紧扎好马步,身子靠在门上,脚拼命地往后蹬,力求让自己稳一点,让镜头稳一点,当然,更主要的是怕自己被吹起来。虽然我减肥失败了好多次,自己并不那么轻,但在这种日常都不曾见识的狂风和轰鸣声中,谁都不敢高估自己的体重。
直升机起飞了!我不知道飞行员此刻内心是不是像我一样激动,看到他们离地的一瞬间,我用狂按快门来缓解我的紧张。我也说不清楚,我为什么紧张,可能在潜意识里,长久停留在地面的东西,当它断掉连接、断掉地气那一瞬间,是应该有些情感来纪念这一刻吧。
直升机上升2米左右,往它的左边挪出了一些距离,海面顿时腾起阵阵水雾。轰鸣声在加剧,直升机头朝下,忽地一加速,从悬停的海面一下窜出,从舰船左侧飞了出去。轰鸣声越来越远,大家冲到飞行甲板中央,抬头仰望,直升机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像一只飞在空中的蚊子。
不一会儿,轰鸣声又近了,大家抬头一望,迎面而来的是2架直升机。济南舰舰载直升机和益阳舰舰载直升机组成僚机双机编队,在进行超低空飞行训练。飞行甲板上聚集了不少人,大家拿着相机,有的还拿着手机,对准双机编队。拿相机、手机的人们举着手,脚下慢慢移动,他们不知不觉地跟着飞行编队转了好几个360°了。
不到18:00,直升机降落了,螺旋桨渐渐停了下来,最后索性熄了火。飞行员们从驾驶室走了下来,边走边摘头盔,抹额头上的汗珠。4个地勤人员涌了上去,钻进驾驶室,在摸索着什么。我找到飞行员李广宝一打听,原来是某个显示仪表出现了故障。黑夜飞行,完全靠仪表指示,此刻出现故障,犹如飞行员的眼睛失去了光明。
“等下修好了我们跟着一块儿上去吧?”
“这不有点儿小问题嘛,你们先别上去。”
“修好了不就没事了吗?”
“修好之后,等我们上去飞一趟,飞一趟之后没问题再来接你们。”
李广宝脸上毫无表情,轻描淡写。面对眼前这个天津汉子,我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上次跟他聊天时他憨憨的样子,眨巴眨巴的时常喜欢眯着的小眼睛,浮现出上次在电话旁他问我IP电话如何拨号时的傻笑。
“你们都敢飞,我们有啥不敢坐的。”我的胆子也不小。
“没事儿,别急,等我们先飞一趟。”
他的坚持让我的坚持没了底气,我沉默了。
经地勤人员查验,出现故障的仪表问题并不大,不到一刻钟,他们就把故障排除了。
飞行员重新登上直升机,螺旋桨又转动起来,轰鸣声再次响起。
等待直升机降落来接我们真是件考验耐心的事。我看了看时间,18:15,还来得及,我用2分钟时间冲回办公的学习室,把镜头盖放了回去。我边走边给救生衣吹气,脖子上挂着的2台相机在晃荡,走到飞行甲板的时候,直升机刚刚离开甲板,朝天空飞去。
“直升机刚降落了一次吗?”我问负责引导的一个战士。
“是的。”
我心里慌了起来:直升机不会是扔下我了吧?转头一看,聂树华扛着摄像机还在一旁等着:“怎么你没上去?不是这批次吗?”
“我也不知道啊。”聂树华也是一脸茫然。
正当我们不知所措的时候,直升机又降落了。“上!”李广宝朝我们俩招了个手。
聂树华冲在前。我们躬着身,试图让风不刮在脸上,可我还是感受到两腮的肉在随风波动。
聂树华刚把我拉上机舱后座,一个地勤人员就不由分说地过来吼着:“把安全带系好!”话音还没落,他就“嘭”地一下把门给关上了。
我们屁股刚着地,腿都还没盘好,就感觉一阵晃动——起飞了!腾地一下,臀部好像承受了好几倍的体重,一股血往头顶涌。原来,这就是超重的感觉。
飞到空中,我朝窗外望去,飞行甲板上的灯光微弱闪动,远处的天际还有一丝绯红。我按下快门,舰艇的头朝广角镜头的远端驶去,朝向天边,海平面微微倾斜,一副努力上升攀爬的样子。
直升机飞行高度近乎直线提升,硕大的济南舰瞬间就变得如模型一般。我紧紧抓住保险带,任凭它往左往右倾斜。抓住保险带的同时,我还不忘端起相机,对着窗外的舰艇按下快门。
直升机时而直行,时而倾斜拐弯,我已是分不清方位。夜幕下,我朝外望去,只看见3个“舰艇模型”上闪烁着微微灯光,如浩瀚夜空中闪烁的星。我知道,这是济南舰、益阳舰和千岛湖舰,但是,我已经分不清哪个是济南舰,哪个是益阳舰,哪个又是千岛湖舰。
天已经黑透了,白日里深蓝的海面此刻也是黑漆漆一片。我和聂树华相视一笑,我们心里都在大呼上当——黑灯瞎火的上来航拍,真是把我们坑惨了!我把镜头从窗外拉回,对着右边的聂树华。他倒很自觉,扛着摄像机,摆了个酷酷的姿势;等我按完快门,他也把摄像机的镜头对准了我。是的,不到半小时,我们就在直升机上玩起了互拍。
这次航拍,机组并没有给我们耳机,所以我们没法和他们在喧闹的机舱里对话,加之我们真的是顺带被捎上来的,所以我们不好提什么要求,一切以他们的训练计划为准。他们怎么飞,我们怎么拍。
第一架次飞了大概10分钟。直升机稍稍调整方向,朝着一艘亮着灯的军舰直着飞行过去。我透过左右窗看了一眼,都有战舰,马上就判断出,前方的应该就是航行在编队中间的济南舰了。
前方军舰上的灯慢慢变亮,慢慢变大,甚至变得有些刺眼。我把镜头对着前方,焦点瞄着远端。我看到远端的引导兵,正挥舞着手中的黄红指示棒;我看到塔台里,灯火通明,两三个人正在操作着仪器,张望着我们;我看到通道里,穿着救生衣的战士正在待命。
主飞行员郭希春是北海舰队某飞行团的副参谋长,这次护航前刚刚升为特级飞行员。他挺直腰板,直视前方,不断与塔台通话交流。甲板与平时看着差不多大小时,直升机要降落了。郭希春右手握紧拉杆,缓缓往下一推。随着一下轻微的晃动,直升机安全着舰。
我看见通道里,从人缝里钻出的一个个镜头。我在黑暗的机舱里,我一定不在镜头里。他们也在不怎么明亮的通道里,但我可以透过镜头看到他们狂按快门的手和取景器后他们明亮的眼睛。
还没等我看清那一双双兴奋的眼睛,我的身体又感受到一下摇晃——直升机又起飞了。
这一次,飞行甲板的灯好像更亮了,或许是因为夜更黑了。我和聂树华坐在机舱里,看着外面的黑夜、黑海,除了亮着的军舰之外的黑的一切。各类仪表上的指示灯不停闪烁,飞行员的脸被照得时红时绿。我忽然感受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安全感。我有恐高症,只要登上2层楼以上往下看,我的腿就会发软。可我每次坐直升机,都觉得无比地安心,从未害怕。我没有仔细思考原因,很可能是因为坐在郭希春们和李广宝们后面,不需要有任何恐惧。
直升机着舰、起飞,我的身体摇晃,再摇晃。不知道过了几个回合,我们才完全降落在飞行甲板,飞机引擎才熄了火,看表,20:32。后来我去问塔台,故障修好之后,我们又飞了9个架次,其中,我经历了8个架次。
直升机停稳的那一刻,李广宝抬起头,去关闭头顶左侧的各类开关。甲板的灯光投射过来,勾勒出他并不英俊但挺拔的轮廓。飞行帽下,他的小眼睛睁得大大的,紧紧盯着白手套里捏着的那个开关,微微张开的嘴巴前还支着麦克风。
我按下快门,这是我今天航拍最美的一张照片。
2015年4月21日 阿拉伯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