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涩的潜在优势:害羞者心理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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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个像道尔顿这样的英国人,是他同时代的乔治·麦考利·特里维廉(George Macaulay Trevelyan)特里维廉(1876—1962年),英国史学家,有很高的文学修养,擅长叙事和描绘人物,文笔生动,引人入胜,其著作深受读者欢迎,有《威克利夫时代的英格兰》《改革法案的格雷爵士》《英格兰史》等著作。——20世纪前半叶中最有声望和最受欢迎的英国历史学家。特里维廉在剑桥大学的同事和学生绝不会认为他害羞;事实上,他看上去对别人怎么看他完全漠不关心,常常忽略了刮胡子,并在谈话中间取下他的假牙擦拭。他很少笑,但是当他笑时,那笑声据说会从三一学院的主建筑(Trinity Great Court)一直传到附近的学院院子里。他的声望,他的粗暴态度以及他那令人恐惧的沉默都让大学生和年轻的同事们望而生畏。

图1-5 特里维廉在剑桥大学。这位伟大的历史学家擅于著述,但作为教授,他的课是乏味的,常常只是以刺耳单调的声音宣读他自己的书;他拒绝社交闲谈,从来不谈论他自己,害羞到甚至不愿意承认自己害羞。去世前,他销毁了所有的个人论文,并在遗嘱中注明不准给他写传记。

考古学家和电视名人格林·丹尼尔(Glyn Daniel)格林·丹尼尔(1914—1986年),英国考古学家,其主要学术生涯在剑桥大学度过,致力于欧洲新石器时代的考古。通过广播和电视等媒体,他广泛传播了考古学知识。是1932年考进圣约翰学院(St John's College)的,他回忆了他和他的新生朋友们是如何兴奋地聚集到一起,第一次听特里维廉上课的情景,特里维廉那些充满叙述力量、抒发人生无常的广受欢迎的著作,曾经把他们学校里的所有人都震住了。格林·丹尼尔:《一些小收获:格林·丹尼尔回忆录》,伦敦:泰晤士及哈德逊出版社,1986年版,第238页。那个学期的第一周,在艺术学院最大的讲堂里,他站到了他们的面前,驼背的高个子,戴着简朴的钢边眼镜,钢丝般的杂乱白发,下垂的胡子——用他的同事历史学家乔治·基特森·克拉克(George Kitson Clark)的话来说,看上去像“一只非常高贵,但却稍微有些破落的猛禽”。大卫·康纳汀:《G. M.特里维廉:历史中的一生》,伦敦:哈珀·柯林斯出版社,1992年版,第50页。特里维廉的开场白不是欢迎新大学生们,而是发表了一通如何管理家务的言论。下一周他又会把教室从G换到B。丹尼尔猜想,这是因为他的听众如滚雪球般地增多的缘故。然而,当学生们看到特里维廉所做的仅仅是以刺耳单调的声音宣读他自己的书时,他们大多跑掉了,学期末尾,丹尼尔成为留下来的寥寥无几的学生之一。特里维廉对他自己不适合做教师的反应,既是敏锐的也是悲伤的:他确信大学里教室的时间安排表滋生了这种不适应。

丹尼尔在剑桥大学的大讲堂里与伟人的相遇是令他失望的。一年之后,一个毕业于公立重点中学的性情紧张的工人阶级子弟、莱斯特大学学院(University College, Leicester)的毕业生杰克·普拉姆(Jack Plumb)杰克·普拉姆(1911—2001年),英国历史学家,著述颇丰。,被叫到了一座位于剑桥西路的丑陋的爱德华时代的房子里。他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特里维廉,后者勉强同意指导他做关于英国1689年国会的博士论文。特里维廉把他让进了一间没有灯光的书房,自己则坐到了角落里,几乎都隐身了,而且什么也不说。沉默终于变得令人难以忍受,普拉姆开始混乱不清地谈了十分钟他的研究情况。随之而来的是更长的沉默,直到特里维廉最终开口说:“好。很好。好。”J. H.普拉姆:《一位历史学家的诞生:J. H.普拉姆文选(第1卷)》,布莱顿:哈维斯特·惠特谢夫出版社,1988年版,第5页。

过了一些年之后,普拉姆才意识到他的导师如同自己一样感到拘束,一样感到在剑桥像个外人。特里维廉嘲笑社交闲谈,从来不谈论他自己,害羞到甚至不愿意承认自己害羞。至生命的尽头时,这种自我消解达到了顶点,他销毁了所有的个人论文,并在遗嘱中注明不准给他写传记。就好像他所有的人文关怀——他对过去的普通男女的同情,从中世纪的农民到都铎王朝时期的自耕农,这些现在都变得杳然无名、被子孙后代遗忘了的人们——都作为他写作的燃料而燃尽了,只留下了人的躯壳。当普拉姆加入剑桥大学历史协会后,他见识了特里维廉主持协会会议时的“风采”,同样是“一种古怪方式的、张扬的害羞”。J. H.普拉姆:《一位历史学家的诞生:J. H.普拉姆文选(第1卷)》,布莱顿:哈维斯特·惠特谢夫出版社,1988年版,第7页。

“张扬的害羞”(barking shyness)是一个颇有启发性的矛盾修辞,很好地捕捉到了害羞者的自相矛盾性。我们倾向于把害羞看作是一种畏缩或后退,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在描述害羞时常常会用到软体动物和甲壳动物的隐喻:“像个牡蛎般地紧闭着”“像蛤蜊似的”“躲到自己的壳里”。寄生蟹以害羞著称,会急速地把它们那肥厚的、易受攻击的身体藏进寄居的玉黍螺或海螺壳里。不过,它们中有许多个体却根本不害羞。实际上,它们胆大到会把其他的寄生蟹从较大的、更中意的寄居处驱逐出来,整个过程相当残忍,入侵者霸占其对手的巢穴,它的壳与对手的碰在一起发出咔嚓声,就像一只发情的公鹿。海洋生物学家马克·布里法(Mark Briffa)在德文郡(Devon)和康沃尔郡(Cornwall)海岸沿线的岩池中作研究时发现,寄生蟹提供了“害羞—大胆连续体”的另一例证。他把它们的身子翻过来,戳它们,直到它们把腹部缩回到壳中为止,然后计时,看它们过多久会再探出身子。事实证明,他在德文郡抓住的那些寄生蟹要比康沃尔郡的更害羞一些,或许可以归因于两地捕食者数量和波浪大小的差异。

人类给大自然附加了很多曲解性的隐喻,但大自然比那些隐喻更为复杂,人类的害羞也是很复杂的。寄生蟹并不是全都害羞地躲到自己的壳中,这个隐喻也不是理解害羞的一个特别好的方式。确实,害羞会让我们退避他人,会让我们舌头打结、脸红和沉默寡言。但是,它也会让我们走向这些事情的反面:看起来很超然,善于戴上社会面具,笨拙地喧闹和饶舌——这些的确就是“张扬的害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