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圣俞尝谓余曰：“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贾岛云‘竹笼拾山果，瓦瓶担石泉’、姚合云‘马随山鹿放，鸡逐野禽栖’等是山邑荒僻，官况萧条，不如‘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为工也。”余曰：“语之工者固如是。状难写之景，含不尽之意，何诗为然？”圣俞曰：“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以意，殆难指陈以言也。虽然，亦可略道其仿佛：若严维‘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则天容时态，融和骀荡，岂不如在目前乎？又若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贾岛‘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则道路辛苦，羁愁旅思，岂不见于言外乎？”

【评析】

此节转述梅尧臣论诗，要点有四：一、诗家率意。诗是诗人自由的精神创造，如陆机《文赋》所言，“精骛八级，心游万仞”，驰骋想象，自由创作。二、意新语工。意新，即道前人所未道，无陈词滥调，不落俗套。语工，首先合辙协韵，对仗工整，符合格律，这近体诗要守的规则；而梅氏更加强调的是造语精深，词句具有强烈的表现力，如其同朝张表臣《两天钩诗话》所说：“诗以意为主，又须篇中炼句，句中炼字，乃得工耳。”贾岛“竹笼拾山果，瓦瓶担石泉”一联应为“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但“笼”为平声，“拾”为仄声（入声），“瓦”为仄声，“担”为平声，皆不合规则。贾岛的这一联诗与姚合的“马随山鹿放，鸡逐野禽栖”都写荒僻萧条景况，但止于一般情景的描绘，而“县古”一联则抓住最具特征的物象，写县之古老以至槐根暴露，官之清寒以至马骨突起，给人深刻、强烈的印象，且“出”、“高”二字也生动、形象，不落俗套，所以比贾、姚诗句更为工。三、景在目前，即写景状物鲜明、生动，栩栩如在眼前。例如严维“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将春天的景象鲜明地呈现在眼前：柳带参差，池水荡漾；白天变长了，夕阳的余晖照耀花坞，迟迟不肯沉落。四、意见言外。诗不言而言，言外有意，言有尽而意无穷，方为上者。梅氏认为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贾岛“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虽写眼前之景，却表达了羁旅艰辛、奔波愁苦之情，是为意见言外了。梅尧臣以为诗做到后二者才为极品。

梅尧臣是反对西昆诗风的主将，他主张诗要写实，与实际生活相联系，反对西昆诗人觅章摘句、缺乏真情实感的文字游戏。他强调景在目前，正是要诗形象地写出让人可感的实事、实物、实景；强调意见言外，正是要诗在鲜明的艺术形象中蕴含丰富的意义，表现真实的情思。他的这些看法非常可贵。欧阳公于此转述，是为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