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朴的祖国情怀
汪知亭:日本帝国在殖民地台湾的男子中学教育始于一八九七年四月设立的国语学校语学部国语(日语)科,修业年限三年,后来改为四年;还是比日本人进的五年制寻常中学科少了一年。到了一九一五年,在本省中部士绅联名请求下,为台湾青年单独设置的台中公立学校(台中一中)才正式成立。但是,它无论在修业年限、入学资格及学习内容上,仍然与日本人所进的中学校有极大的差别待遇。
一九一九年,台湾教育令针对台湾人的中学教育做了三种改变。首先,为了与日本人的中学校有所区别,台湾人的男子中学校改称高等普通学校。其次,入学资格从“限十三岁以上,修满公学校第四年或同等学力者”,提高到“六年公学校卒业或同等学力者”。最后,允许台湾人的男子中学校“得设一年制的师范科,以培养公学校的师资”。然而,不变的是,修业年限(四年)及教学课程着重日语和实业科目。
一九二二年,新台湾教育令规定中等以上学校实行“内(日)台共学”制。从此以后,在殖民地台湾,表面上,日台学生之间在教育政策上的差别待遇,大致撤除。但是,因为日台人新生录取名额的差异,入学考试考题完全取自日人小学使用的教科书,以及主持所谓“录取会议”日语口试的校长和教员大多数是日本人等原因,台湾学生能够进入中等以上学校的机会,还是远远不及日本学生。
雄中时期的萧道应(第一排右一)
萧道应:我是锺浩东的雄中同学。一九一六年出生于屏东佳冬,一九二二年刚满六岁便进入佳冬公学校就读,然后循序由公学校、公学校高等科,而于一九二九年考进高雄州立第一中学校。根据台湾总督府的统计,那年,台湾一共有十所中学校,其中,教员人数共计二百廿三人,台湾人却只有四名;学生共计四千五百九十七人,台湾人也只有一千八百七十五人。
我认为,日本帝国主义对台湾人的教育,无非是为了改变我们的心智,使得我们能够更为有效地受它统治。我跟锺浩东,基本上就是日本帝国主义通过麻醉教育,刻意要培养成为“皇民意识发扬”的一代人之一。
我出身抗日世家,民族意识强烈,就读公学校期间也痛恨充满军国主义色彩的皇民教育,可年幼的我却只能在内心咒骂来维持精神的独立。到了中学时代,我开始自觉地抵抗日本的同化教育了。殖民当局非常注意中学校学生的生活管理与同化工作。我就故意违反学校规定,在入学一个月后,仍然一直穿着传统的台湾衫上学。因为这样的表现,我当然受到了校方严厉的处罚。但是,也因为这样的抵抗姿态,我结识了同样具有强烈民族意识的客籍同学锺和鸣,日后并同赴大陆,投入祖国的抗日战争。
锺理和:年事渐长,我自父亲的谈话中得知原乡本叫作“中国”,原乡人叫作“中国人”;中国有十八省,我们便是由中国广东省嘉应州迁来的。后来,我又查出嘉应州是清制,如今已叫梅县了。
父亲和二哥自不同的方向影响我。但真正启发我对中国发生思想和感情的人,是我二哥(和鸣)。我这位二哥,少时即有一种可说是与生俱来的强烈倾向——倾慕祖国大陆。在高雄中学时,曾为“思想不稳”——反抗日本老师,及阅读“不良书籍”《三民主义》,而受到两次记过处分,并累及父亲被召至学校接受警告。
锺里义:在雄中时,和鸣依旧喜欢和日籍老师辩论,那些日本人常常被他质问得无力回答。那时候,和鸣已经在偷偷阅读《三民主义》了。有一回,和鸣在课堂上偷阅大陆作家的作品被老师当场抓到而遭到辱骂。和鸣不甘示弱地替自己辩护道:“做一个中国人,为什么不能读中文书。”日籍老师恼羞成怒,举鞭抽打和鸣,大骂道:“无礼!清国奴!”和鸣不堪其辱骂,随手抓起桌上的书,掷向那日籍老师。
事后,校方通知家长到校约谈。父亲不理会日本人,就由里虎大哥前去。到了学校,里虎大哥直截了当地告诉校方管理人员,说子弟既然送给学校教育了,好坏都是学校的事,与我家无关。
经过这次事件的刺激,再加上平日阅读《三民主义》及“五四”时代的作品的影响,和鸣因此产生憧憬祖国的情愫。这情愫并且感染了理和,致使理和在后来带着台妹,私奔中国东北。
中学校二年级时,和鸣即向父亲提出欲赴大陆留学的计划。父亲不赞成。因为做生意的关系,父亲每年都会到大陆一趟,对大陆的情况比较了解。
锺理和:父亲正在大陆做生意,每年都要去巡视一趟。他的足迹遍及沿海各省,上自青岛、胶州湾,下至海南岛。他对中国的见闻很广,这些见闻有得自阅读,有得自亲身经历。村人们喜欢听父亲叙述中国的事情。原乡怎样怎样,是他们百听不厌的话题。父亲叙述中国时,那口吻就像一个人在叙述从前显赫而今没落的舅舅家,带了两分嘲笑,三分尊敬,五分叹息。因而这里就有不满,有骄傲,有伤感。他们衷心愿见舅舅家强盛,但现实的舅舅家却令他们伤心,我常常听见他们叹息:“原乡!原乡!”
锺里义:父亲劝阻和鸣,说大陆的教育并不比台湾发达,要他还是在台湾念吧!和鸣不以为然,说父亲所看到的是几年前的大陆,何况,现在国家正需要青年投入,才会进步、发达。父亲劝不过和鸣,于是就让他去了。他从大陆游历归来后同父亲说:“的确!你说得一点没错。目前,大陆的教育事业是不比台湾发达。”
锺理和:中学毕业那年,二哥终于请准父亲的许可,偿了他“看看中国”的心愿。他在南京、上海等地畅游了一个多月,回来时带了一部留声机和苏州、西湖等许多名胜古迹的照片。那天夜里,我家来了一庭子人。我把唱机搬上庭心,开给他们听,让他们尽情享受“原乡”的歌曲。唱片有:梅兰芳的《霸王别姬》《廉锦枫》《玉堂春》和马连良、荀慧生的一些片子。还有粤曲:《小桃红》《昭君怨》;此外不多的流行歌。粤曲使我着迷;它所有的那低回激荡、缠绵悱恻的情调听得我如醉如痴,不知己身之何在。这些曲子,再加上那赏心悦目的名胜风景,大大地触发了我的想象,加深了我对海峡对岸的向往。
锺里义:和鸣前往大陆并没有向学校请假,或办休学手续。校方原本欲以“行为不正”的理由,给他退学处分。然而,因为和鸣的成绩一直都维持在一至五名之内,校方觉得像他成绩这样好,却让他退学,实在可惜。于是,经过协商后,放弃退学处分,改以那个学期全班最后一名的成绩处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