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惠阳押解到桂林
蒋蕴瑜:丘先生走后,我们在惠阳又被关了一个多月,才由军士解送桂林军事委员会。一路上,有时坐船,有时坐货车,但走路的时候较多。晚上,通常在当地监牢过夜。有时候,和普通犯人关在一起。有时候,却让我们五人睡一个房间。地上偶尔铺上稻草,就算是最优待的了。那时的牢狱生活,想来真是活地狱:对犯人刻薄,吃的又都是拌有很多沙石的糙米饭。对已怀孕的我们来说,这饭实在难以下咽。
黄素贞:我们从惠阳经河源,连平县忠信、忠信坝、连平,一站交一站,解送到广东战时省会韶关,然后便被关押在一座石板建筑的庙。那是国民党第十二集团军军法处的芙蓉山监狱。十几天后,我们被叫去听训。他们勉励我们不要灰心,说中央一定会给我们安排工作。然后我们又被移送到在乡下的宪兵队。那里背山依水,风景优雅。我们的吃住都不错,而且可以自由出入,打球运动。我们想,这可能是我们获得自由的先声吧。
十二月初,我们又在宪兵队一名副官的押解下,搭乘火车,经由长沙,最后,终于在薄暮中抵达山水迷蒙的桂林。
蒋蕴瑜:我们忍着一站一站的煎熬,终于被押到桂林军事委员会。在桂林,我们又被看管了一个月。他们派了一个农村出身的勤务兵给我们。我们心里清楚,他实际上是为了调查我们的思想。可是,我们却始终装糊涂,仍然热心教他读书识字。后来,他刻意向浩东暗示,说你知不知道,你们身边有一只老虎?浩东笑笑,说知道。他就一脸讶异,问说你知道?浩东说就是你,然后笑得更大声。他的脸立刻红了起来,不断地搔头,不知如何自处。后来,他跟我们的距离又更近一步了。当我们要离开桂林时,他还要求跟我们一起走呢。
黄素贞:在桂林军事委员会,我们被安排住在两个大房间,男女分开。每人有一张铺有软垫的铁床可睡,还有一床棉被。在那里的一个月期间,虽然不能外出,但起居自由,三餐也很丰盛。我们的身体于是因为充分休息与营养而逐渐复原。每天,我们都在屋里练字,或读《三民主义》之类的书。在安静等待的学习生活中,躲空袭警报,就算是生活中的唯一点缀了。
1990年4月蒋碧玉重回桂林军事委员会旧址(蓝博洲摄影)
蒋蕴瑜:监狱可以说是最好的社会大学了。在桂林军事委员会,我竟然遇到一个姓林的邻居。他家住我戴家生父的隔壁又隔壁。他是台北中学校(今泰北高中)的太保学生,经常在路上拦我。他还向我弟弟戴传李说,若娶不到我做老婆,一定自杀。我那时候还小,老是被他吓哭。戴家生父带我去他家,跟他爸爸讲,还是一样。没想到,在那里又再碰到他。可他已经转大人了,起初我并没有认出他。他告诉我们,他跟一个重庆派去的女人结婚,结果被那个女人出卖,于是被当作“日本间谍”抓起来。他向我们说,他是台湾人,但是并没有承认。他也不跟我明讲他是谁,总是“绕”我的话。他问我住在台北哪里,我说日新公学校附近。他立刻向我表示亲近,说他有一个阿伯也住在那一带,他曾经去住过一段时间。他停顿了一会,然后又像忽然想起似的问说,你有一个阿姐嫁给有钱人对吗……跟从前比起来,他的样子已经变了很多。
他不明讲,我也不会怀疑他就是以前那个太保学生。
一直要到后来,我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那时,浩东在韶关民运工作队受训后分发到电台,对大陆的台湾人广播。有一天,浩东突然收到一封听众来信。信上说,他在桂林军事委员会跟我们一起关过,浩东还曾经借钱给他;我们离开不久后,他也被释放了……最后,他强调他是我家隔壁林才的儿子,现在又被捕了;他问浩东能不能帮忙把他弄出去。浩东立刻写信到南雄陆军医院,向我求证。我这才知道,自己竟被那家伙瞒骗了那么一段时间。
1939年3月日新公学校第十九届毕业生,蒋碧玉的弟弟戴传李(第三排左二)与李苍降的弟弟李苍土(第四排右一)(台湾民众文化工作室收藏)
黄素贞:我们在以餐馆、公务员和来往旅客“三多”闻名的繁华的桂林,度过了一九四一年的新年。这是我们离家以后的第一次新年,也是一个冷清寂寞的年。年后不久,快要过旧历年的时候,我们又被叫去谈话;说是我们的问题已经解决了,要我们准备到韶关,有工作在等待我们。当天晚上,我们就抱着一偿夙愿的兴奋心情,坐上开往韶关的夜行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