幌马车之歌(增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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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记下的就存在

侯孝贤

十六七年前,我们都在看《人间》杂志的时候,看到了蓝博洲的《美好的世纪》和《幌马车之歌》。那两篇东西真的是先驱。

也是那个时候,我拍了《悲情城市》。就电影技术上的突破而言,是台湾第一部采取“同步录音”的电影,但某些部分仍得事后补录或配音。譬如押房难友们唱的《幌马车之歌》,要有空间声,不能在录音室录,所以特别开拔到金瓜石矿区废置的福利站空屋去唱,四个人,我、谢材俊、天心和唯一会日文的天心的母亲(刘慕沙),日文歌词用注音符号标示发音,这样录成的。

之后,好像辜负了很多人的期待,我岔开去拍阿公李天禄的故事《戏梦人生》(阿公年纪太大,不赶快拍会来不及),要到一九九五年《好男好女》,我才以《幌马车之歌》为题材,把压缩在《悲情城市》后半结局的时空重新再做处理。并且从预算中拨出资金拍受难人访谈的纪录片《我们为什么不歌唱》,由蓝博洲和关晓荣负责执行。

《好男好女》开拍时蒋碧玉还在,次年一月十日她病逝,我们大队人马在广东出外景,包括蓝博洲(被我拉来饰演偕同锺浩东、蒋碧玉夫妇投身大陆参加抗日的萧道应医生),大家听到消息似都茫然无限感慨。二十五日拍完回台湾,二十六日就是蒋碧玉出殡。丧礼上多是“台湾地区政治受难人互助会”的老同学们,我在分镜笔记本上随手写:再过些年一切也淡忘了,一人只得一生,自然法则,生死成毁无可逃处。

这好像很无情。

对照当时我拍此片采取的结构手段,戏中戏,现实与往事。戏中戏叫作《好男好女》,正在排练和准备开拍中,背景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抗日战争到五十年代白色恐怖大逮捕。现实是九十年代台湾现状。往事是饰演蒋碧玉的女演员,与男人一段短暂的同居时光,男人遭狙击后,她拿到和解金存活至今。三条线最后交织在一起,女演员混淆了她与蒋碧玉,而男人的死似乎替代了锺浩东。女演员已分不清是半世纪前年轻男女为革命奋斗的理想世界呢?还是半世纪后当下的现实?

看来形式复杂,野心很大,其实可能是一种闪躲。闪躲当时我自己在面对这个题目的时候,其实身心各方面皆准备不足的困境。如果今天我来拍,我会直接而朴素地拍。

所以,世人将如何记得这些事呢?有人说:“我们从古至今都一个样,没有变得更好,也不会变得更好。历史上因我们的罪而牺牲的人,简直是死得轻如鸿毛,我们回报以更多的罪恶。”

那么“历史与现场”这套书系有何作用?蓝博洲数十年来在这个题目上做的追踪研究,不是枉然?

当然不是,从来就不是。

历史就是要有像蓝博洲这般一旦咬住就不松口的牛头犬。在追踪,在记录,在钉孤只。凡记下的就存在。

凡记下的,是活口,是证人,不要以为可以篡改或抹杀,这不就是历史之眼吗?我无法想象,没有这双眼睛的世界,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世界!

《幌马车之歌》出版于一九九一年,今天新版再出,我谨以此文与蓝博洲共勉。

二〇〇四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