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尽管夏继瑶还是语焉不详,田知棠却再无不满,反而因为对方话语里隐含的敲打之意而暗自警醒。
对于夏继瑶而言,田知棠唯一可取的只有武力,可梧桐院根本不缺武力,当初之所以让他进门,无非是卖仇老生的面子。说到底,他田知棠在夏继瑶眼中不过就是一把刀而已,无论如何锋利,梧桐院都有他不多,没他不少,而他却一直没有身为刀的觉悟。
“还是太浮躁了。”前往白云斋的路上,田知棠在心中默默检讨自己。自从那个灵光一闪的建言得到夏继瑶当面肯定之后,他似乎便有了些自己未曾察觉的膨胀,而随着在切磋中战胜宋金虎以及后来当众接下岳知峰一刀,表面淡定如常的他其实内心早已得意忘形,所以才会对夏继瑶凡事都有所保留的态度开始心生芥蒂,可是身为主家小姐的对方又有什么义务向他一个小管事耐心作解释?能够一再好言安抚已是仁至义尽。
田知棠再次进入白云斋的时候,白马正躺在柜台后头神游天外。见来的是他,对方果断起身凑近前来,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很不讨喜。
“看你这样子,打听到什么了?”说话间,田知棠迈步走向墙边火炉,准备自己动手倒茶。
“消息很杂,我大概捋了一下,发现事情挺有趣的。”
“具体说说?”田知棠提着茶壶去到窗前坐下。
“事情是岐山院干的,但中间似乎出了些岔子。”
“岔子?”
“嗯,目前看来,严不锐原本只是想让杨津那边乱上一乱,进而给某些人一个向孟弘文发难的借口。”白马抄起田知棠刚刚倒好的茶水喝了口又继续说道:“咱俩之前就聊过,当初严不锐没有在意梧桐院大举囤粮的举动,算是失了先手。如今他已反应过来,自然不希望看到孟弘文因为赈灾粮的缺口而找上夏继瑶,万一双方私下达成什么交易,岐山院的日子恐怕就难过了。”
“所以他才要搅浑水?”
“搅浑水?唔——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白马点了点头,“你也知道,政事堂的椅子人人都想坐,孟弘文在朝中又不止萧党一个敌人,只是劫囚案扯上了严家,天灾又非人力可致,而朝中对于燎州官仓存粮不足的原因无不心知肚明,所以无粮赈灾一事怪不到他的头上,真正能拿劫囚案和灾情找他麻烦的人其实不多,除了萧党,剩下的全是想要浑水摸鱼而已。燎州这潭水越浑,某些人的胆子才越大。”
“但楼船帮的事情不同,尤其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田知棠若有所悟。
“没错。虽然今日之事并未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可到底还是出了,孟弘文身为地方主官,必定难辞其咎,假如严不锐再发动京师那头的关系,就算参不倒孟弘文,也够他喝上一壶,届时疲于应对各方攻讦的他又能给夏继瑶提供多少实质性帮助?严不锐这也算是未雨绸缪吧。”
“那他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他只是让温小满杀掉长孙疾并派人前去杨津伺机鼓动船工闹事,其他的则是其手下几个心腹内斗所致。”白马连连坏笑。
“内斗?怎么说?”田知棠闻言奇道。
“‘金玉满堂’四人并非一条心,时常出面替严不锐拉拢军中将领的宋金虎和负责收买各方势力的陆双堂是一边,同为江湖出身的温小满和聂家姐妹是另一边,且两边相互瞧不起。宋、陆二人一直认为温小满行事莽撞不计后果,对于聂玉英动辄出卖色相的作风更是深感不齿,若非有严不锐在上头压着,只怕两边早就翻脸。长孙疾自然是死在温小满手里,但陆双堂暗中作梗,提前找人将曲家兄妹诓去楼船帮所在的兴坪坊转了一圈,所以楼船帮才会一口咬定凶手是曲家兄妹,而韩刀儿则是幕后主使。至于那些鼓噪身边同伴对小刀会大打出手的楼船帮帮众,这也是陆双堂的手笔。”
“可是那些人明明——”
“燎州又不是只有聂玉柔一人会这等邪门歪道的玩意儿。陆双堂手里多的是钱。”
“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刘同清是严不锐着力拉拢的少壮派将领之一,可惜这小子和他那个被聂玉英灌过迷魂汤的色鬼老爹不同,对于岐山院的手段始终软硬不吃。”白马嘿嘿笑道,“而温小满和聂玉英自作主张也不是一两次了,只要手脚干净些,谁能证明是陆双堂这个死胖子搞的鬼?既然稍稍做些手脚就能让温小满和聂玉英在严不锐跟前吃挂落,甚至还能设法撺掇刘同清上门找麻烦,然后他再跳出来做好人,如此一鱼两吃,何乐而不为?”
“但他做的并不干净,连你都知道了。”
“我能打听到的东西严不锐未必也能知道。身份这东西总是有利有弊。陆双堂只要瞒过严不锐就够了,何况温小满曾不止一次在严不锐面前抱怨刘同清‘不识抬举’,再加上那些行事古怪的楼船帮帮众,换了你是严不锐,心里会怎么想?”
“看来这小子还是有些担当的。”田知棠笑道。
“嗯?什么意思?”白马不解。
“先前他邀我见面时,曾主动将事情全部揽到自己头上,还说到此为止,让我别再深究。”
“他能让宋金虎和陆双堂这等人甘心卖命,怎会没有些过人之处?”白马笑道,“话说你上次不是已经拒绝过了吗?他怎么又来找你?”
“他想让我离开梧桐院,理由是我能接下岳知峰一刀。”
“他怕夏继瑶要他的命?这不是杞人忧天吗?夏继瑶哪有这么冲动?”
“借口而已,但他的确想让我走,只是有些话不曾明说。”
“何以见得?”
“他还说了两句十分耐人寻味的话,一句是‘小庙供不起大菩萨’,另一句是‘除非你为的是夏继瑶这个人’。”
“哦?”白马闻言只略一沉吟,心中便生明悟,“这么说,他看出你去梧桐院是有其他目的了?”
“他又不傻。”
“夏继瑶也知道这事?”
“我和夏继瑶之间本来就是一场交易,我替她做事,换她帮我找样东西,所以严不锐失算了,他今日这些话不仅吓不住我,还会被夏继瑶当成笑话。”
“以你的本事,还有仇老生的交情,用得着夏继瑶帮你找东西?”
“想问是什么东西就直说。”田知棠摇头失笑。
“问了你会说?”白马翻了个白眼。
“一只玉牌。”
“只有夏继瑶能帮你找到?”
“这东西在燎侯府。”
“既然你知道东西在那,为何不设法取来?反而费这老鼻子的劲?”
“‘百二金刀燎侯府’岂是浪得虚名?”田知棠摇头苦笑。
“有这么了得吗?”白马一脸的不以为然。
“你这个土生土长的燎州人居然会说出这种话?”田知棠闻言错愕,很快又反应过来,“也对,据我所知,‘百二金刀’只真正出手过一次,而且是在皇城,外人不知厉害也是情有可原。”
“严荣竟敢在皇城动刀兵?”这回轮到白马面露惊讶。
“你知不知道当今天子为何比先帝晚年还要忌惮严家?”
“担心尾大不掉呗。历朝历代的帝王不都是如此么?”
“是,但皇帝忌惮的除了燎州军之外,还有燎侯府里那些金刀侍卫。”
“有这事?”
“你清不清楚严家这些金刀侍卫的来历?”
“听说过一些。据说当年先帝力排众议,启用而立之年的严荣执掌国朝帅印,又怕他难以服众,便赐下了一百二十副金刀金甲,而严荣将其中一副供于家中以示敬畏,自己和贴身老仆严巫阳各穿一副,剩下那一百一十七副则分给帐前亲兵侍卫,并当众立下重誓,称他们这些人此生在外则为大虓军人征战四方,在内则为天子门卒宿卫君王,不过这种表忠心的屁话听听就好,用不着当真。”
“其实严荣说的是真心话,只不过他这番话只对先帝一人,而且他和他的百二金刀也的确这样做了。”
“有么?没听说啊。”
“元夜之争。”田知棠端起茶杯,想到白马刚才喝过,又随手将之放去一旁,“十年前先帝突然龙驭宾天,因未及立储,原本奉旨回京度佳节的诸王遂尽起各自麾下随行兵马,带领一众高手侍卫赶往皇城争夺大位,一路上无人敢拦,到了朱雀门外才被一名绝顶高手带着百余金甲步卒死死挡下。双方血战中,前后有三位亲王被那名绝顶高手杀穿军阵突近王驾,当场斩下首级!合计数千名王府精锐,加上几十位灵犀,竟被此人与那些金甲步卒杀得肝胆俱裂,寸步难进!直到蒋宁等知晓先帝心思的元老重臣悄然护送其时还是广平郡王的当今天子自顺义门绕进宫中,朱雀门外这场血战才在一众龙子龙孙的满心不甘中宣告终止。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如今那些野心不死的藩王们才会联手散播当今天子‘得位不正’的流言,并将挑起那场皇城厮杀的大帽子扣在了蒋宁等人头上。”
“百余金甲步卒——你是说——”白马双眼圆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百甲敌万军,提刀杀龙子!这就是燎侯府那百二金刀的昔日壮举!”田知棠微微颔首,看似表情淡然,声音却有些颤抖。
“既然如此,皇帝为何还要——”白马刚要再问,又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实在很蠢。严荣是拥立首功不假,可严家早已是赏无可赏的传命国侯,还有战力无双的燎州军和以百敌万的金刀侍卫,而严荣本人更有沙场无敌的韬略、彪炳千秋的功勋以及,公然击杀宗室的果决,如此一位令人又爱又怕的盖世虎臣,天子如何能够放心?离得远了怕出事,放得近了更怕出事,不猜忌才叫有鬼了。
“难怪当初这件事情闹得那么大,朝野却始终无人说得清具体内情。”白马转而叹道。无论严荣当晚立下多大功劳,其部下所为都无疑犯了人臣大忌,皇家对此当然要竭力掩盖,以免有后来人效仿,毕竟理由这东西,只要想找,那就总能找到。
“你现在知道我为何不作潜入燎侯府的幻想了?”田知棠长舒口气,说回之前的话题,“虽然如今的燎侯府金刀侍卫已非当年那一批,可是严巫阳还是那个严巫阳。只要此人还在,我就不敢抱有任何侥幸。一个真正能在两军阵前如入无人之境的绝顶高手,便与武道四极相比,也是不遑多让。”
“如果严巫阳真有你说的那么可怕,那你是不能赌。”白马点点头,跟着话锋一转:“可严荣不是十几年前就已经回了燎州吗?怎会在元夜之争那晚现身皇城?”
“你记不记得先帝是因为什么事情才突然驾崩?”
“据当时朝廷给的说法,是御驾北巡的返程途中有人刺驾未遂,先帝虽无事,却到底受了惊吓,回京不久便发了心疾。”
“严荣就是因为此事才被先帝命人召去护驾,回京后又依照当初誓言,甲不离身的在养心殿前守了整整五天五夜,后来让严巫阳带人守在朱雀门外的是他,连夜赶出宫外召集蒋宁等人并一路将当今天子背进宫里的也是他,待得大事砥定,早已心力交瘁的他当场呕血昏迷,而为了等他彻底好转,皇帝竟将登基大典都往后推了旬日。”
“还真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啊。这君臣二人本该是桩千古美谈,如今却落得个相互猜忌。”白马唏嘘一阵,忽又眯起双眼,目光灼灼地盯着田知棠问道:“话说这些事,你怎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有我的门路。”田知棠随口敷衍一句,然后岔开话题又问:“对了,你知不知道京师来人了?”
“知道。听说走的水路,本来早就到了,却被天气耽误行程,不过最迟明晚也该进城了。”
“你说的是朝廷钦差?”
“不然呢?”
“我想问其他人。”
“那我暂时不知道,你之前又没让我打听过。今日就算了,明日给你说法。”
“谢了。”田知棠笑着点头,倒也不急这一个晚上,“那你知道钦差是谁吗?”
“冯左军。”白马脱口回道。
“冯左军?”田知棠目光一闪。
“啊,就是奉旨检校内都督府大都督的内侍少监冯嘉瑞,皇帝身边的大红人。此人显然是皇帝派来给孟弘文撑台面的。”
“你怎会知道左军衙门?”田知棠似笑非笑。
“我也有我的门路。”白马一挑眉毛,学着田知棠先前的口气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