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荒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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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老冯啊老冯,想不到区区一点小事,竟然惊动了你们左军衙门。今上这回是否有些小题大做了?”燎侯府内,严巫阳将双手拢在袖中,笑眯眯地看着眼前那位面白无须的蟒袍中年说道。

此人正是今早刚刚率部进城的钦差冯嘉瑞。

“小事?只怕这种话,满天下也就你这胆大包天的老妖怪敢讲出口!”听到严巫阳那阴阳怪气的腔调,冯嘉瑞立时张口笑骂,“两个将军,五个校尉,四个司马,加上合计两千一百一十八件对不上账的军器,其中还有四十二件让人拿去劫了囚……咱家若再不动弹动弹,那可就真该死了。”

“不愧是左军衙门!你老冯前脚才到,就已将事情摸得如此清楚。”严巫阳嗤道。

“左军者,鸭之雅称也。前人有诗云: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你当我‘左军衙门’是白叫的不成?”冯嘉瑞一脸得意。

“看来这燎州城是该好生打扫一番了,老夫几日不动,就有耗子偷着做了窝。”

“老妖怪,你想打扫屋子,总要等客人走了再说。哪有当着客人面扫地逮耗子的?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哇。”冯嘉瑞不以为意地笑道。

“话说你身为堂堂钦差,怎么撇下老脸给人当起跟班来了?”见对方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严巫阳索性转了话题,说话间回头看向身后花厅内正与严荣对坐手谈的孟弘文,又顺势瞥了眼坪上棋局,不由得再次皱眉摇头。

说来厅内这局棋自午后开始,到现在已经下了半日有余,可对弈双方只各自落了十数子,而且始终只在一角缠斗,偏又斗得不愠不火,就连严荣那条唯一还算有些看头的黑色小龙也是半死不活,俨然一条脱了水的泥鳅,直把门外的严巫阳看得憋闷不已。

“一个世袭罔替的侯爷,一个圣上钦点的相公,咱家能替这二位做回端茶倒水摆棋盘的小跟班儿,这可是好大机缘。”冯嘉瑞顺着严巫阳的目光同样看回花厅棋局,嘴里轻声笑道。

“机缘?谁的?”严巫阳一脸凛然地低声质问。

“你说呢?”冯嘉瑞好整以暇地笑着反问。

“你不来,这局棋也一样能下!”严巫阳恨声道。

“咱家不来摆棋盘,这局棋就没法下。”冯嘉瑞还是一脸轻松,语气却不容置疑。

“棋盘谁都会摆!”

“却并非谁都能摆,更不能谁都来摆,否则棋局就会失了规矩,变得乱七八糟。”冯嘉瑞淡淡丢下一句,说罢也不理严巫阳那难看之极的脸色,兀自抬脚便回了花厅,去到严荣与孟弘文跟前微微欠身道:“严侯,孟大人,天色已然不早,您二位这局棋,可是下了有些时候了。”

“哦?是么?”正自长考的严荣闻言打断思绪,转脸看了眼外头,随即颔首道:“唔——是有些时候了。孟大人好耐性,竟能与老夫耗到此时。”

“严侯才是好定力,明知弘文是个臭棋篓子,却还是心平气和地忍了这么久。”孟弘文展颜笑道。

“孟大人说笑了。你要是臭棋篓子,那这天底下还有会下棋的人么?”严荣佯作不忿地斜睨孟弘文一眼,“真当老夫不知你今日一直有意让棋?”

“严侯哪里的话?谁不知您老精于此道,堪称当世国手,弘文早已自知取胜无门,这才故作洒脱,聊以遮羞罢了。您老又何必说破?”孟弘文拱手笑道。

“你啊你啊——”严荣摇头大笑,忽然话锋一转又道:“说来孟大人也是有心了,百忙之中还不忘挂念老夫,特意拨冗来此陪老夫下棋解闷儿,不像老夫家中那两个不成器的小辈,平日里一心只知胡闹,搞得城里乌烟瘴气,着实给孟大人你添麻烦了啊。”说罢,严荣再次拈棋落子,为自己那条黑色小龙长了一手,棋风却已有了变化,竟如画龙点睛一般,令原本半死不活的小龙陡然勃发生机,更显腾云之势。

“您老也说是小儿辈贪玩胡闹了,何来‘麻烦’一说?反倒是弘文才疏学浅,这几年治政无方,没少让您老费心,尤其这眼下灾情——”孟弘文说着话,只随手落子一扳,便将严荣那条昂首抬头的黑色小龙轻易打落云端,重又陷入萎靡,“说来不怕您老笑话,弘文原本苦于手中缺粮,正是无计可施,直到想起左威卫还在驰州,这才提笔修书,厚颜请杨大将军出手相助——”

“那他答应了么?”不等孟弘文说完,严荣已插嘴问道。

“倒是不曾拒绝,只不过——”

“不过什么?”

“杨大将军回信称‘筹粮好说,送粮难为’。”

“原来他还知道规矩!”严荣闻言冷笑。对于孟弘文给杨开世写信这事,严荣早已知晓,但他的反应却并不像田知棠以为的那样紧张,毕竟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左威卫去驰州只是奉旨平乱,倘若身为主帅的杨开世真敢擅自派人去做朝廷军令以外的事,皇帝会立马派人砍下他杨大将军的脑袋。那句“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其实是世间最大的谎言之一,也不知有多少古今名将被这句谎言骗得身死族灭。在兵权这件事上,即使最大度的帝王都会变得无比小肚鸡肠,没有人能比严荣对此更有体会。

“好在冯监来了。”孟弘文对冯嘉瑞拱了拱手,又转回严荣笑道:“有冯监相助,这送粮一事也就不必劳杨大将军了。”

“既然如此,孟大人还有哪里用得着老夫?”严荣问道。

“严侯明鉴,这赈灾之难往往不在灾时,而在灾后。”

“是这个理。”严荣点头同意,“所以你想怎么做?”

“弘文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以工代赈最为可行。”

“据老夫所知,如今州中河道早已整修完毕,各处矿山也不缺劳力。到底是什么工,竟能容下城外这数万灾民?”

“老鸦岭栈道。”

“你要重修老鸦岭栈道?”饶是严荣素来城府极深,此刻也忍不住变了脸色,一双锐目连连闪烁,迸射出冷冽渗人的寒芒。

“不只重修,还要加以拓宽。”孟弘文好像看不到对方那令人惊惧的眼神,依旧微笑不减地说道。

“拓宽多少?”严荣再问。

“能容四马并行。以眼下灾民之众,加上驰州那头届时也会全力配合,预计一年之内可以完工。”

“嘶——”严荣倒吸一口凉气,“好大的手笔!可是你哪来这么些钱粮?”

“陛下开恩,我燎州只需挺到开春即可,后续钱粮将由朝廷调拨,倒是无需地方自筹。”孟弘文笑着看了眼冯嘉瑞。

“朝廷又哪来的钱粮?”严荣也看向冯嘉瑞问道。

“托圣上洪福,今岁天下大熟,眼下朝廷国用不缺,加之诸位相爷与部堂大人们深知圣上挂念燎州灾民,所以当初孟大人的折子才呈到御前没几日,朝中便已就此事达成一致。”冯嘉瑞躬身解释道。

“原来如此。”严荣冷冷瞥了孟弘文一眼,又迅速换上副感激涕零的表情,缓缓起身整理过仪容,随即撩袍跪地,朝着京师的方向三叩九拜道:“陛下如此体恤百姓,实乃我等国朝子民之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严侯快快请起。您老一片拳拳之心,圣上虽远在京师,也必定有所感应。冬日地凉,您老当心受寒。”待严荣三呼万岁之后,冯嘉瑞才满脸堆笑地上前搀扶道。

“唉,说来老臣已有多年不曾进京面圣,敢问陛下龙体金安?”由冯嘉瑞搀着重新坐回榻上之后,严荣又唏嘘不已地问道。

“圣上春秋鼎盛,一切安好,您老不必挂念。”

“这就好,这就好哇。”严荣连连颔首,眼角竟已有些湿润,“老臣已是风烛残年,这身子骨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却不知此生是否还能有缘再见陛下一面?”

“严侯哪里的话?您老戎马一生劳苦功高,如今合该在府上安心荣养,切不可舟车劳顿远赴京师,万一途中——嗐,瞧咱家这张破嘴!当真该打!”说到此处,冯嘉瑞谄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嘴巴,继续说道:“总之圣上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您老呐。”

“陛下——老臣也想您啊——”听闻冯嘉瑞此言,严荣竟放声大哭,好半晌才止住哭嚎,哽咽着对孟弘文与冯嘉瑞二人歉然道:“老夫思念陛下,一时竟难以自持,失礼了。”

“陛下与严侯如此君臣情深,真是羡煞弘文。”孟弘文拱手笑道。

“孟大人方才说到哪里了?哦,以工代赈,重修老鸦岭栈道。”严荣摆了摆手,主动说回正题,似是想要以此转移注意,免得因为继续陷在自己与天子的君臣情谊里而再度于外人面前失态,“按说孟大人才堪经纬,自从到任以来广施良政,令我燎州境况大为改观,老夫是看在眼里,敬在心头,便想吹毛求疵,也是无从下嘴。如今孟大人既已作出决断,必有万全考量,老夫实不该多嘴置喙,平白惹人笑话,可孟大人问都问了,老夫便索性班门弄斧一回。”

“您老请讲,弘文洗耳恭听。”

“唔——这以工代赈固然是好事,重修老鸦岭栈道更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可常言道‘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隅,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眼下国库充盈,只因今岁国朝无事,然则玄方仍在,正如那悬梁利刃,不知哪日便会落下,况且工程一旦开工,直至完工之前,燎州只有水路一途可供进出,万一玄方趁机大举寇边,届时燎州必危、燎北必危,我等不可不察啊!”

“严侯此言有理。”孟弘文微笑颔首。

“再者,即便外敌不曾兴兵来犯,明年我大虓也未必还能如今岁这般诸事顺遂,倘若江南又闹水患,亦或黎州土民再乱,甚至那几位——唔,总之国中一旦出了任何天灾人祸,这老鸦岭栈道还能继续修下去么?届时春时已误而秋粮无着,那数万民夫岂不又要变回灾民?”

“那您老的意思是?”

“老夫也没什么好法子,只不过老话说‘安居乐业’,这人呐,还是得先安居,然后才能乐业,若连安身立命的根本都没有,岂不如那无根浮萍,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漂?这以工代赈终究只是权宜之计,孟大人还需作长远考量,好让灾民彻底安心。”

“您老说得是,是弘文短视了。”孟弘文自然听得出严荣此言意有所指,却也懒得点破,只是拱手摆出欣然受教的姿态,随即又道:“弘文这里还有一事请教,却不知您老——”

“孟大人想问劫囚案的事?”严荣主动接过话头。

孟弘文微微一笑。

“弓弩?还是人?”严荣又问。兴许是因为之前已同对方在某些事情上达成一致,此刻他也问的直接了当。

“弓弩怎么说?人又怎么说?”孟弘文反问。

“冯监,你说呢?”严荣却不作答,反而问向冯嘉瑞。

“此事咱家哪敢多嘴?倒是圣上曾有交代,说是虽然文武不相统属乃国朝祖制,可这回的案子着实蹊跷,有些事您二位不妨商量着来,只要燎州安稳依旧,旁的您二位看着办,倘若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交给咱家便是,咱家此来就这一个用处,您二位大可放心差遣,保管不出半点儿差错。”冯嘉瑞眨眼笑道。

“唔——陛下的意思,老臣已经明白了。”严荣闻言也笑,再次看回孟弘文,“孟大人,接下来就看咱俩的了?”

代严荣送走孟弘文与冯嘉瑞,严巫阳急不可耐地赶回了自家老爷跟前。

“老爷,萧党是不是要倒霉了?”他问。

“你不是都听明白了么?还问?”严荣老神在在地啜了口茶水。

“可老奴听说孟弘文曾找周全私下谈过,您说这会不会是京师那位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

“若果真如此,你就不会知道孟弘文曾与周全私下见面这事。其实孟弘文此举是给萧应玄下套,但他没有料到老夫会派安国前去军中杀人,意外之下难免多想,之后才会按兵不动。说来好笑,老夫同样想得太多,却唯独不曾想到他的胆子这么大,竟然要给人称‘长谋第一’的当朝副相挖坑!早知如此,老夫又何必多此一举,平白让彼此都虚惊一场?”

“那您说他给萧应玄下套是什么意思?”严巫阳不明白。

“你说周全这老小子想不想升官?”严荣笑问。

“当然想。”严巫阳脱口答道。

“这不就是了?既然他想升官,那么他这张嘴就算是孟弘文的了。孟弘文想让萧应玄知道什么,这老小子就会替他说什么,还以为自己说的全是真话。自己人骗自己人,萧应玄这个跟头算是栽定了!”说到最后,严荣已是一脸的幸灾乐祸。

“那您为何不作壁上观,反而答应联手唱戏?”

“顺水人情罢了。皇帝毕竟还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