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与孟弘文一同返回州府衙门的路上,冯嘉瑞心里只有四个字——严荣老了。
因为老了,所以急了。
因为急了,所以话多了。
可是贵人需语迟。这绝非故作高深的姿态,而是举重若轻的自信。
以严家的身份和处境,严荣本该惜字如金,而不是如今日这般失了城府,对孟弘文的每一次言语试探都加以回应,并且话急且多。
话越急就越显得底气不足,话越多则越容易暴露弱点。
奈何天子正值壮年,孟弘文刚过不惑,就连萧党党魁萧应玄都未及花甲,放眼如今朝堂,年富力强者比比皆是,而严荣早已年逾古稀,家中仅有的两个继承人选却还远远未成气候,偏又双双在这起塘驿劫囚案上自作聪明,以至于授人以柄而不自知,所以严荣不能不急,毕竟借口这东西,只要拿在手里,早晚都能派上用场,天子可以等,可以反复尝试,这次不行还有下次,严荣却绝不敢将这个关乎严家生死存亡的难题留给子孙去面对。
“圣上当真是重瞳亲照,明见万里!”想到天子在自己临行前的特意交代,冯嘉瑞不由得满心敬服,首辅蒋宁有句话说得很对——“所谓庙堂权争,争到最后不过是比谁更长寿而已”。
任你手段通天,活不过,就是输!
“冯监何故发笑?”听到冯嘉瑞的笑声,孟弘文好奇问道。
“子孙不肖惹人愁啊。”冯嘉瑞不无唏嘘地长叹道。尽管彼此同在天子阵营,冯嘉瑞还是不愿与孟弘文坦诚相对,多年随侍御前的经历早已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宦海浮沉,如履薄冰,谨小慎微才是官场不倒的要义,小题大做则是庙堂争斗的利器。与同在内庭掌权的那些老人相比,他冯嘉瑞依旧很年轻,只要他还想更进一步,就决不能漏出任何破绽,让他人有机可乘。
何况内庭与外朝不同,前者与皇权是从属,而后者与皇权是平衡,二者从来亲疏有别,天子长的也是人心。作为首辅门生的孟弘文能被委以重任,不过是天子基于局势的考量而已,正如萧党当年的迅速得势一般。
朝堂之上绝不能有人一家独大,否则天子必难驾驭。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孟弘文听得出冯嘉瑞的言不由衷,却只顺着对方话头接了一句。正如冯嘉瑞对他心存戒备,他也同样提防着对方。臣子是臣子,家奴是家奴。天子派家奴“协助”臣子的举动本身就代表着某种不满或是不信任,至少是不够信任。
好在形势比人强。
昔日先帝不能不用严荣,如今天子也不能不用他孟弘文。且用且防,不过题中应有之义。
“家事是家事,国事是国事,因私而废公,此乃不忠不敬!”冯嘉瑞忽然神色凛然道。这句话说得很重,对此始料未及的孟弘文一时间竟无法判断对方说的是严荣?还是自己的老师?
在天子眼里,一心想要师生二人同朝为相的老师蒋宁或许并不比拥兵自重的严家好到哪去。尽管两者用心不同,其行为本质却别无二致,都是挑战皇权,而且明知故犯。
对于天子而言,这种事从来无关初衷、不讲对错,只分做与没做。
“燎州西北国门,事关我大虓社稷安稳,万万不可轻动!”思忖片刻,孟弘文小心试探道。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冯嘉瑞冷哼道,又重新换上笑脸,说了句没来由的题外话:“恭喜孟大人,您马上就要回京了。”
“不是还有一年么?难道陛下——”孟弘文再次怔然,心里迅速浮起一丝不祥,也顾不上深究今早便已进城的对方为何直到此时才向自己正式交底。
“陛下洪福齐天,孟大人勿念。”冯嘉瑞朝京师方向一拱手,随即转过话锋,摇头叹道:“倒是蒋相他老人家——唉——”
“蒋师?蒋师他如何了?”孟弘文闻言浑身一颤,只觉得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九月里,蒋相于府中突发风疾,一度不省人事,好在宫里闻讯及时,急遣御医前往诊治,这才堪堪从阴曹手里夺回性命,只是老人家的身子骨到底不成了,一连将养数日才勉强缓过气来。”
“吁——”听闻老师蒋宁性命无碍,孟弘文长吁口气,嘴里喃喃道:“这就好,这就好……”
“此事固然隐秘,可当朝首辅多日不曾上朝,终是纸难包火,萧党遂闻风而动,之后整个十月里,礼部请开恩科、工部催讨钱粮、刑部连翻旧案、御史台弹章如雪,俨然一副要拿海量政务将邱、卢两位老相也生生耗垮的架势。”然后冯嘉瑞接下来这番话又让孟弘文稍稍放下的心又再度提了起来。
与老师蒋宁同为两朝元老的尚书左丞邱问璞和户部尚书卢浩之固然也是贤相良臣,奈何一个多谋少断,一个才高性柔,此前有老师居中主持大局,此二人自能尽显其才,协助老师与萧党斗了个旗鼓相当。如今面对萧党的趁火打劫,失却老师这条主心骨的邱、卢二人哪里还能招架得住?
“可杨侍郎执掌兵部一事不是早已敲定了么?”已经明白冯嘉瑞为何要说自己即将回京的孟弘文赶忙又问。只要杨元正正式入主兵部,就能依循国朝惯例参知政事,虽说此人长于兵略短于政争,总能在政事堂里为邱、卢二相分担许多压力。天子并非别无选择,实在没必要召他孟弘文提前回京,令他的入阁之事平白多出一层隐患。
“敲定了又如何?日子没到,圣上总不能逼着江老大人提前归家荣养。面子上不好看呐。”冯嘉瑞摆手苦笑。
“所以打萧党是假,动严家才是真?”尽管心中已然有所明悟,孟弘文还是开口确认道。
“萧党要打,严家也要动。驱虎、吞狼!”冯嘉瑞正色道,随即微笑拱手,“时间紧迫,还望孟相您好生计议,万勿辜负圣上对您的一番期许。”
孟弘文默然回礼。对方这一声“孟相”的分量实在太沉,俨然如泰山压顶,令人窒息。
“唉——老师到底还是惹得陛下不满了。让冯嘉瑞提醒自己将要提前回京一事,未必就不是陛下有意敲打自己师生二人。”在心里默默叹息一声,孟弘文突然抬手撩起马车窗帘,对窗外随从吩咐道:“来人!替本官知会谢文聪一声,就说他的病也该好了!”
随着孟弘文一声令下,针对塘驿劫囚案的调查终于正式启动。此时距离案发已是两旬有余,却无人因此诘难官府那过于迟钝的反应。谁教这起案件的干系实在太过重大?既然兹事体大,地方官府的拖沓也就不难理解。对于官员来说,“奉命行事”和“自作主张”的性质截然不同。前者最坏的结果是无功,而后者最好的结果是无过。
与此同时,城外聚集的灾民也在饥寒交迫中等来了钦差大人亲口宣布的好消息。虽然即将从驰州运来的粮食是燎州刺史孟弘文出面借的,是左威卫大将军杨开世帮忙筹的,可两人心照不宣地将这份功劳拱手送给了冯钦差。
看着周围那一张张感激涕零的面孔,听着耳畔有如山呼海啸般的欢呼,饶是冯嘉瑞再三提醒自己要淡然处之,心里还是难免有些熏熏然。
原来这就是受万民膜拜的滋味,原来自己也能品尝到这种滋味!从今往后,还有谁敢笑话他冯嘉瑞肢体残缺愧对先人?
“不怪这孟毅夫能得先帝爷青眼有加,如此知情识趣,哪里是那些书呆子能比的?可惜——”想到最后,冯嘉瑞暗自轻叹一声,随即收拾心情,重又满脸堆笑地走过拥挤人群,仿佛一点也不担心有人会对他不利。
城市另一边,燎州州府长史周全正捧着茶水,坐在因灾情到来而门可罗雀的涤凡居二楼雅间内,耐心等待谢文聪给自己一个答复。
自从收到副相萧应玄派人从京师送来的密信后,周全便彻底放下心来。每每想起自己那天夜里险些因一时冲动而在孟弘文面前草草作出决断,他就忍不住后怕,而萧相在信中给予的肯定和指点又让他转而志得意满。
堂堂当朝副相的亲笔信对于一个从五品地方官员的含义实在无需赘言。周全似乎已经感到自己正肋下生风,即将直上青云。
“到底还是赌对了!”老神在在地呷了口茶水之后,他收拾好内心对未来的希冀,开口问谢文聪:“思明啊,你考虑清楚了么?”
“且容我再想想。”听到周全的催促,谢文聪并不急于表态。虽然他的官职来得不像对方那么体面,却自问才学远胜对方,只是差了些科举高中的文运罢了,否则谷阳谢氏、安平王氏、燎县宋氏和江阳万俟氏这几大燎州本土宗族又怎会联手将他谢思明举为旗帜?
事实也是如此。
早在当日于州府后堂同周全发生争执时,谢文聪就已清醒地意识到如果放任对方借涉案禁兵挑事,自己接下来将处于怎样一种有利地位,更妙的是他可以什么都不做,只需耐心等待局势发展就好。等到主动或是被迫参与这场较量的朝野各方相继下场,他这位地方宗族势力代表的重要性就会自然而然地凸显出来,于是当晚他便告病休养,之后不仅谢绝了所有人的登门造访,就连孟弘文和严荣的召见也是一再托病婉拒,哪怕不得不真的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
不过凡事皆有两面,待价而沽的收益固然非常可观,却也面临莫大风险。
没有人喜欢骑墙派。
如今朝廷旨意已到,各方摩拳擦掌,就连孟弘文都不再对自己暧昧不明的立场继续保持忍耐,谢文聪知道自己是时候“痊愈”了,问题在于,谁家的“药方”更灵?
“思明——思明啊!”见谢文聪坐了半天仍是一副油盐不进的姿态,周全苦口婆心地劝道:“正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如此天赐良机,难道思明你当真忍心错过?还是你早已被磨平棱角,甘愿看你谷阳谢氏世代给人低头做小?”
“玄方厉兵秣马多年,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某虽不才,却也熟读圣人教诲,断不敢因一己之私而废国事。”谢文聪大义凛然地说道。
“实不相瞒,萧相来信了。”周全理都不理对方那冠冕堂皇的鬼话,果断亮出底牌。
“哦?不知他老人家有何指示?”谢文聪微微一挑眉梢,心知戏肉终于来了。
“你看看你看看,思明果然是个明事理的!”听到对方的措辞,周全会心一笑,“话说你方才所言竟与萧相不谋而合!他老人家也说我等既为臣子,自当尽心为陛下分忧!”
谢文聪笑意更甚。“为国事”和“为陛下”有时并非一码事。
“他老人家还说如今时局纷扰,鉴于朝廷正是用人之际,礼部日前已上书陛下,请于明年重开恩科!”周全又道。
“果真如此?”谢文聪心中一动,目光渐热。萧党开给他的这副“药方”似乎很是对症。
“瞧你这话说的!你当我周某人有几个胆儿,敢拿萧相他老人家的名头诓你?再说开恩科这么大的事,我还能信口胡诌不成?”周全故作不悦道。
“开恩科么?呵——”送别周全之后,谢文聪缓缓闭上双目,露出无比惬意的微笑。他必须承认,萧党给的条件十分诱人。萧应玄不愧是洞察人心的高手,知道他谢文聪最想要什么。
礼部早已由萧党一手把持,而以萧党如今在朝中的庞大势力,谢文聪完全可以想见,只要答应与对方合作,待来年恩科一开,赴京参加锁厅试的自己必然能得高中。一旦有了进士出身,满腹才华的自己再也无需低人一头,说不得还有位列朝班之日!
就在谢文聪独自憧憬未来的同时,无数相似场景也在别处上演。种种阴谋诡计在各方或明或暗的利益交换中迅速发酵,令整个燎州都被笼罩在一种波诡云谲的气氛之下。
“山雨欲来,群魔乱舞喽!”北城官驿里,出城探望灾民归来的冯嘉瑞对着公孙飞鸿等武营侦骑喃喃自语道,直把众人听得是毛骨悚然,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森森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