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荒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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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作为武四营如今屈指可数的实权将领之一,公孙飞鸿对冯嘉瑞有种发自内心的畏惧,这种畏惧无关对方内侍少监或者奉旨检校内都督府的身份,而是源自对方的另一份秘密差使——署理左军衙门事。

“左军衙门”并非虓朝正式官署机构,早先只是些天子昔日的潜邸旧人,因为从龙有功,虽然肢体残缺无法外朝为官,却也少不了内庭封赏,除去几名监与少监,剩下最肥的差事莫过于主掌中藏的内府局。由于替皇家管着钱袋子,加之天子继位后为迅速稳定朝局,不得不将武四营丢给群臣做了出气筒,深谙圣心又财大气粗的内府局便暗中搜罗了许多民间好手,替代武营侦骑充当帝王耳目,以防有朝臣联手隔绝天子视听,一来二去,这群始终没有正式身份的人便被少数知情者统称为“左军衙门”。

因着当年是在武四营彻底失势后才被赶鸭子上架坐上如今位置,公孙飞鸿对左军衙门的具体内情知之甚少,然而这点有限认知便足以令他既羡又惧,尤其经过冯嘉瑞等主事者的巧妙运作,左军衙门早已在天子精心布下的层层迷雾之后悄然成长为一尊庞然大物,只公孙飞鸿自己这些年隐约窥见的一鳞半爪,就已可见一斑——

左军十二部,各以地支为名,其中子部主潜伏,无孔不入,无所不在;丑部主将作,兵甲奇门,妙夺天工;寅部主征讨,先斩后奏,皇权特许;卯部主谍探,八方窥秘,天下观风;辰部主法纪,节制内外,裁度刑赏;巳部主暗刺,影中来去,杀人无形;午部主车驾,通关过隘,四海皆达;未部主招抚,化彼之力,为己之用;申部主谋算,智在力先,四两千斤;酉部主传讯,一鸡既鸣,万里同音;戌部主宿卫,奸邪难进,家宅安宁;亥部主财计,聚敛有术,点石成金!

公孙飞鸿虽不知道左军衙门如今的规模究竟已经庞大到什么地步,却能断定其超越昔日的武四营只是时间问题,所以他不能不畏惧冯嘉瑞,毕竟他太清楚武四营的过去。

“公孙飞鸿——”就在公孙飞鸿满心惴惴之际,冯嘉瑞已坐去榻上,端起茶水轻轻吹了两下。

听到这声呼唤,公孙飞鸿立刻推金山倒玉柱地跪去榻前,嘴里连道“卑职办事不力,罪该万死”。

“滚起来,别辱没了这身衣裳。”冯嘉瑞见状微微蹙起眉头,显出少许不悦之色,撇嘴轻斥一句,又抬眼扫视房中一干武营侦骑,放下手中茶杯道:“听好了,除了当今圣上,没人能让你们跪下。谁敢放肆,满门尽诛!都记住了么?”

众人齐声应是,无不大为振奋,心说听眼前这位的口气,难道咱们武四营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即将东山再起了?

唯独公孙飞鸿心中暗暗一紧。

武四营和左军衙门,天子分明只需一个就够了,已经注定将被抛弃的前者突然被眼前这位给出如此激励,恐怕并非好事。

“卑职多谢大都督不杀之恩,可是大都督,卑职当初大意疏忽——”满心忧疑之下,公孙飞鸿决定冒险试探一番,然而话未说完,就被冯嘉瑞笑着打断。

“行了,你当初都知道要找孟弘文帮忙求情了,今日还在本督跟前抖什么机灵?”

公孙飞鸿闻言满脸赔笑,心却丝毫没有放下。

“不过公孙飞鸿,本督没有一进城就摘你脑袋,只因圣上宅心仁厚,可规矩就是规矩,既然你办砸了差事,总该给个交代。”冯嘉瑞忽然又道。

“大都督,这——这——”公孙飞鸿本已高高悬起的心陡然一沉。他当然清楚规矩,可碍于自己已是戴罪之身,他自进城以来几乎每日都跟在孟弘文身边,况且劫囚案一事,孟弘文也在等朝廷先定调子,他又哪敢轻举妄动,擅自跑去外头查线索?

“怎么?给不了?”冯嘉瑞的声音重又响起,轻柔和缓依旧,倒是听不出半点质问责难之意。

“大都督恕罪!卑职该死!”公孙飞鸿只得再次告罪。

“那本督就给你指条道儿吧。”冯嘉瑞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张信笺。

公孙飞鸿接过一看,原来是一份写有几个本地粮商字号的清单。

“大都督,这是?”公孙飞鸿似有所悟,仍旧小心翼翼地问道。

“驰州那头的粮食一时半会儿还过不来,城外灾民的肚子却等不了,况且——”冯嘉瑞啜了口茶水,略作停顿又道:“总之先将灾民稳住再说。”

“之前您和孟大人不是说要以工代赈么?何不直接将灾民送去老鸦岭?如此一来,杨大将军那边只需安排人手将粮食送到州境即可,岂不省时又省力?”

“行不通。”冯嘉瑞冷笑摆手,心里想的却是严荣当日对孟弘文“准备扩建老鸦岭栈道”这一试探的回应——或者应该说是威胁——若孟弘文真敢如此,严家说不得就要变成“无根浮萍”,“不知将往哪头漂”了。

虎老威仍在,严家终归还是有底气的。

这也是冯嘉瑞决定让孟弘文驱虎吞狼的原因。

天子本就为他此来燎州提前做了两手准备,而他只是见机行事。

既然严荣依旧不肯低头,那就设法令其与萧党两败俱伤好了,如此还能为天子日后拿捏蒋宁埋下伏笔。

想到蒋宁,冯嘉瑞不禁再次冷笑。

平心而论,蒋宁的确是国人眼中的贤相,也是学生心中的良师,但在天子看来,这位当朝首辅却并非好臣子,只因他似乎忘了自己首先是朝廷的宰相,然后才是其弟子的先生。但凡这位曾有拥立之功的两朝元老能够少些私心,多些气量,天子都一定会成全他那师生同为相的夙愿,可惜……

“老蒋宁啊老蒋宁,你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忘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有些东西从来只能圣上给,不能臣子开口要,况且圣上明明早已替你的好学生铺就入阁之路,如今你却因为一个杨元正就犯了小人之心,糊涂哇!亏你还是堂堂首辅!你那肚子里头能撑船的宰相肚量呢?”

“大都督?”眼见冯嘉瑞似乎有些走神,公孙飞鸿轻轻唤了一声。

“唔?咳咳——唔——”冯嘉瑞闻声假咳片刻,佯装不悦地清清嗓子呵斥道:“有话便说!吞吞吐吐地做什么?”

“卑职不敢。卑职只是想问,我等该以何种理由拾掇这些粮商?”公孙飞鸿捧起手里那张清单,向对方请示道。

“你们武营侦骑做事,还要什么理由?”冯嘉瑞轻蔑反问。

“这个——大都督明鉴,这燎州城里的粮商个个都有背景,卑职是怕万一影响到您和孟大人的事,那卑职可就罪该万死了。”公孙飞鸿连忙解释道,话说得很是委婉,但想来对方应能听懂。

倘若换去别处,冯嘉瑞所言自无任何问题。武四营便再怎么江河日下,抄几个民间粮商也不必找什么借口,可燎州毕竟有所不同,此间最大的粮商不是别人,正是严家的“孙小姐”夏继瑶,虽然梧桐院名下粮店并不在冯嘉瑞给的这份清单上,却难免还是会让公孙飞鸿担心事后影响。

“谗言鬼语,谤诬国侯。”冯嘉瑞心知公孙飞鸿的犹疑也是情有可原,当即便替他寻了个借口,说完又略显不满地轻斥道:“够不够?”

公孙飞鸿干笑着抱拳躬身,一颗心总算踏实下来。

“唉——可惜了。”

城西广济仓外,眼看着最后一架满载的粮车缓缓驶向城南,田知棠不禁叹了口气,这声轻叹却惹来周围几名同僚异样的目光。

“知棠兄此话怎讲?”赵秋寒迈步近前,好奇问道。

“秋寒兄何必明知故问?”田知棠不答反问。

“呵——”赵秋寒轻笑摇头,弯腰从地上拾起几粒散落的麦子吹了吹,又合掌搓去麸皮,然后将饱满的麦粒送到嘴里轻轻嚼碎咽下,这才拍了拍双手说道:“都是好粮食啊,不过知棠兄,请恕小弟直言,你恐怕想多了。”

“哦?”田知棠没有深究对方话语里那令人费解的转折,只将全部心思都放在最后那句“想多了”,却又难解其意。

“其实小姐当初根本没想那么多,毕竟——”赵秋寒转脸直视田知棠的双眼笑道,“小姐不是神仙,不可能有未卜先知之能,况且孟大人何许人物?谁有十足把握逼他就范?”

“所以秋寒兄这话的意思是?”田知棠略微有些愕然,心说难道自己在这件事上也是自作聪明了不成?

“小姐的确早就知道燎州今冬或有雪灾,但也仅止于此,不过这已足够,不是么?”赵秋寒抬手指向周围那些仍旧堆得如同小山包似的粮垛,“粮食这东西总是再多也不嫌多,尤其咱们燎州,缺粮乃是常态,所以只要手里有粮,无论这场雪灾来或不来,都一定是枚好筹码,至于能够用在何处,没人能提前几个月就早早作出定计,也没有这个必要,反正早晚都能派上用场。”

“秋寒兄所言极是,看来在下的确想多了。”田知棠当即只得自嘲一笑。想想也对,自己当初之所以认为夏继瑶提前囤粮是为了尝试借灾情逼孟弘文低头合作,全因自己是以果推因,无论得出的结论看似多么合理,在缺乏充分依据的前提下都难免想当然,何况这个“果”也并非已经发生的事实,而是自己以为。与之相比,赵秋寒的说法显然更加合乎常理。至于刚刚送出去的这一万石粮食,对于财大气粗的梧桐院而言还真就谈不上“可惜”,毕竟钦差大人的面子不能不给么。

说起送粮这事,虽在田知棠预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自从那天冯嘉瑞亲自出城探望过灾民之后,此番与他同来燎州的那些武营侦骑就在公孙飞鸿的带领下抓了城中几家粮商字号的东家。

按说似塘驿劫囚案这么大的事,民间争相议论实在不足为奇,便有人因为之后陈记的一系列事情对严家指指点点,也不至于落个“谤诬国侯”的罪过,而且被抓的几家还“刚巧”全是粮商,所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冯嘉瑞此举分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既然钦差大人都快将态度直接摆在了脸上,其他人哪里敢不识相?商人囤积居奇发天灾财的黑心行径无论多么令人不齿,真要打官司也有得扯,而诽谤国侯这种事,只要你长了嘴巴能说话,那就根本没法自证清白。凭武营侦骑的手段,想要从你的家人朋友里头找出几个“人证”还不是信手拈来?

话虽如此,粮商们倒也不曾因为冯嘉瑞此举就吓得玩命割肉,哪怕你是堂堂钦差,做事也要讲个规矩分寸。你要粮,我们给,但绝不多给,反正面子上过得去就好,至于那些贱民能否活着吃到驰州送来的赈灾粮,这是官府的责任。

双方默契已成,作为燎州头号粮商的幕后东家,夏继瑶免不得要做个表率,并最终决定拿出一万石米粮送给官府赈济城外灾民,由于数量可观,还特意为此派出多名管事于沿途确保粮车周全,虽略显小题大做,可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鬼知道会不会有饿急了眼的灾民乱来,或是有胆大妄为的江湖势力见财起意?

“知棠兄,难得一同出来办事,如今事情既已办完,趁着时辰还早,咱俩不妨去城里找个地方喝几杯?”听到远处再次传来一声鸣镝,赵秋寒确认先前离开的最后几架粮车也已有人接手照看,于是对田知棠发出邀请。

“如今城里还有酒肆开门?”田知棠闻言奇道。

赵秋寒也不回答,只是眨眼一笑。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田知棠心知自己问得实在多余,想着正好借这个机会与对方加深交情,当即欣然应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