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尽管早已因为白马当初的判断以及近日梧桐院暗中找到的蛛丝马迹确信那批涉案弓弩源自燎州军中,此刻听闻赵秋寒忽然谈及此事,田知棠还是忍不住生出几分好奇。
“关于这批弓弩的出处,想必知棠兄业已知晓?”赵秋寒先试探着问了一句。
田知棠默默颔首,静待对方下文。
“那你又是否知道这批弓弩是如何出现在塘驿的?”赵秋寒再问。
田知棠摇头表示不知,心下却若有所思,分明听懂了对方的言外之意。
其实即便那批弓弩最终被证实的确出自军中,事情本身也是可大可小,不论各方如何围绕这个问题展开交锋,都不过只是借题发挥,绝不会有人当真把问题焦点放在此事之上,免得最后无法收场。如今这起塘驿劫囚案之所以会掀起好大波澜,全是因为某些人将之视为机会,暗中推波助澜罢了。如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严家的态度已经不难想见,必然是竭力阻止朝廷借机插手燎州军务,所以严荣当初才会果断派出麾下心腹前去“整肃军纪”,先拿稳严家手里最大的一张牌。而作为皇帝的代表,孟弘文的想法目前则很难判断,但作为主动方,他的手里一定握有很多选项,不像严家那般失于被动。正因如此,那批涉案弓弩在离开军中后的每一个转手环节都是严家需要尽可能掌握的信息,知道的越多,严家就越能准确评估当前局势,并对孟弘文后续可能采取的手段提前作出预判。
如果梧桐院的人能够抢在燎侯府和岐山院之前获得相关线索和证据,那么夏继瑶无疑将在严荣面前获得重大加分。
眼下看来,赵秋寒分明已有收获,令田知棠不解的是,对方却并没有将结果禀报夏继瑶,反而私下找到自己,还摆出一副有事相求的姿态。
“下龙坡。”就在田知棠暗自揣测对方的用意之际,赵秋寒已主动给出答案。
“哦?原来如此。”田知棠心中又是一动,立刻就明白了刚才那几个江湖人的真实来意。所谓“寻仇”,原来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那秋寒兄可曾将线索报与小姐知晓?”田知棠又问。
“空口无凭。”赵秋寒苦笑摇头。
田知棠心知对方这句话针对的并非夏继瑶,而是孟弘文。拿不出确凿证据,你一个严家人说再多又有何用?何况对面还有个同样身为严家人,却不知究竟在打什么算盘的严不锐。
“所以知棠兄,小弟想请你帮一个忙。”两相沉默片刻,赵秋寒终于明言道。
“下龙坡?”
“是。”赵秋寒微微颔首,看着田知棠的眼睛诚恳道:“知棠兄心中一定在想,小弟自己为何不去?”
田知棠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诚如对方所言,他心里确实有些想法。倒非为人多疑,而是下龙坡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作为燎州出了名的“粪池子”,那里什么脏东西都有。
“原因说来简单,无非小弟乃是熟面孔,此去多有不便,何况那边的人已经知道小弟在查此事,必会处处设防,而知棠兄初来乍到,只需低调前往,足可轻易避人耳目。”赵秋寒解释道。
田知棠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对方给出的理由。虽然他近来接连出过几次风头,早已名声在外,可燎州终归不是小地方,知道他确切长相的人仍旧不多。
“再者,说来不怕知棠兄笑话,下龙坡当地鱼龙混杂,各路黑道势力犬牙交错,实不啻于龙潭虎穴,小弟自认修为有限能耐不济,此去恐将无功而返。”赵秋寒接着又道,却很是婉转地送上一顶高帽子。
田知棠对此倒是不以为意,只想着以对方的身份,最近也确实走不开,之所以没提这茬,估计是怕他这个梧桐院里唯一的“闲人”心中不喜,当即沉吟片刻,最终答应替对方去下龙坡走一趟,但也不曾将话说满,只说会尽力而为,免得万一此行事有不谐,自己忙没帮成,反倒落个不是。
正事谈定,这顿饭也就吃了个七七八八,眼见天色渐晚,赵秋寒唤来伙计会过账,便自起身送田知棠出城。二人沿着十字正街一路穿过南城,将出安化门时,田知棠才知自己此行并非独往,赵秋寒还为他找了两个同僚作帮手。
名唤“游玉江”的少年刚满十七,正是轻狂气盛的年纪,几乎将满心桀骜全都写在了脸上,即便与赵秋寒当面也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架势,颇有些“目无余子”的意味。按说如此为人做派本该极不讨喜,可他偏偏生了副足以令无数少女面红耳赤的俊俏模样,端的是玉面星眸皓齿红唇,龙肩凤颈猿臂蜂腰,虽男生女相,又丝毫不显阴柔,若单论外表气质,竟将风流倜傥的赵秋寒都轻易比了下去,以至于田知棠心中不禁冒出“公子只见画,恐非尘中人”这句不知出自哪位怀春女子之手的诗句。
那位被赵秋寒称作“秦管事”的女子则与少年形成鲜明对比。但见她身上裹着一袭雪白大氅,脸上戴着砗磲半面,并不以真容示人,可那张露在面具下方的含丹檀口足让人想象其姣好容貌,只是她的眼神太过冰冷,俨然拒人千里,却在瞥向田知棠与赵秋寒二人瞬间闪过一丝令人费解的讥诮笑意。
经过赵秋寒介绍,田知棠才知这两位自打成为梧桐院管事后便一直常驻在外,只每年腊月回来开年即走,所以州城内外认得他们的人或许比认得田知棠的人还要少些。因着时候不早,加之城门左近人来车往,已经碰过面的四人自不过多逗留,只简单寒暄几句便分道扬镳。
走出城门,田知棠抬眼望向官道两旁,只见原本空旷平坦的原野上挤满了官府临时搭建的窝棚,而每一个窝棚下又不知挤着多少灾民,可即便有数万人聚集于此,放眼所及也还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景象,看不到半点生机,仿佛那些自厚重积雪中隆起的鼓包并非活人栖身的窝棚,而是一个个供死人长眠的坟茔。
“路上无聊,咱们三个何不比试一下轻功?”或许是因为少年心性,游玉江没有如田知棠一般对眼前所见心生感触,反而对两人开口问道,不论眼神还是语气都充满挑衅。
田知棠完全能够理解少年人争强好胜的心态,却无意与之一较高下,而冷漠孤僻的秦管事更是理都不理游玉江,径自沿着官道迈步前行。
“那你们慢走,我先行一步!顺兴客栈!”遭到无视的游玉江心中气恼不过,当即丢下个地名便纵身而去。
待其身影迅速消失在远方风雪之后,秦管事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斜睨正被游玉江幼稚行径弄得哭笑不得的田知棠。
“秦管事有话要说?”见对方目光玩味,田知棠好奇问道。
“此行没有梧桐院管事。”秦管事冷声提醒道。
“那——”田知棠张了张嘴,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想来以对方的性子,自己若叫她一声“秦姑娘”,会不会显得太轻佻?
“你可以叫我‘秦三’。”秦管事显然看出他的为难,简单说了一句,跟着又冷冷哂笑道:“赵秋寒又犯老毛病了。”
“秦三姑娘此话怎讲?”田知棠愈发不解。
“我说过,叫我‘秦三’!”秦三斜眼啐道,果然对这声“姑娘”感到十分不满,却没有对自己刚才那句话作出任何解释,只冷冰冰地道了句“你日后便知”。
此后一路无话,二人顶风冒雪地抵达处在山坳里的下龙坡时,夜色早已深沉。抬眼望着周围灿如繁星的灯火,田知棠心下难免又生感慨,只觉得传闻果然不虚,否则这鬼地方又怎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将自己暴露在世人视线之下?
话说这下龙坡位于燎州城南十里,早先只是某位富商修筑的山间别院,之后几经易主,直到被一伙绿林强人霸占做了寨子,谁知多番扩建之下刚刚初具规模,又让几拨江湖黑道势力联手夺去,在此做起各种没名堂的勾当,这便有了如今的下龙坡。按说就这么一个恶名远播的藏污纳垢之所,早该被地方官府或是江湖豪侠出手荡平才是,然而多年下来,此地不仅一直太平无事,各种下三滥的买卖反倒做得愈发红火,于是坊间渐渐流传出一个说法——下龙坡的背后,是大半个燎州官场与江湖!
据说此间主宰是有几位人称“太岁”的土皇帝,个个实力雄厚手眼通天,彼此间虽是争斗不休,对外却始终同仇敌忾,更通过利益分润和把柄要挟,于暗中织就了一张巨网,将无数人笼罩其中,直至泥足深陷再难脱身。
传闻固然耸人听闻,田知棠却知其绝非空穴来风,只因仇老生当初曾专门向他提过此地,还言之凿凿地宣称这里是燎州乃至燎北一带许多黑白两道的大人物专门用来勾兑利益的场所,以至于严家都不得不默许其存在,以免犯了众怒。
只进入镇子不久,田知棠与秦三就找到了游玉江先前说过的顺兴客栈。客栈看似不大,内里却有乾坤,即便明知田知棠身旁还站着个似乎能用眼神杀人的女伴,上前迎客的小厮还是挤眉弄眼地为他介绍着自家店里的种种“花样”,直到田知棠不堪其扰地抛去一把铜钱,这才闭上嘴巴将客人送进房间。
“接下来当如何?”将用麻布包裹的竹鞘剑搁去床头之后,田知棠一边就手关门,以便将外头那些不堪入耳的淫声浪语悉数隔绝在外,一边回头询问跟来自己房间的秦三。
“怎么?你也急着寻花问柳?”也不知是出于误会,还是存心揶揄,秦三竟冷笑着反问道。
“游小郎不知去了何处,难道就干坐在这里等他?”尽管过去山野十年早就让田知棠磨出一副好脾气,可今日自从见面时起就一直被对方冷脸相待,眼下又被其出言挤兑,哪怕脾气再好也难免心下火光,说话便有些不大客气,更有意无意地看了眼房门的方向,似是想要帮秦三想起刚才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
“随你,反正我只是过来帮手。”秦三再次冷笑,将责任撇得干干净净,说完便转身向外,临出门时还不忘补上一句“当心没人替你收尸”。
眼看着房门重重关上,田知棠不禁失笑摇头,心说这赵秋寒给自己找的是什么帮手?一个桀骜冲动,一个冰冷刻薄,活脱脱一双累赘,接下来真要遇上麻烦,这两位能不给自己添乱都是万幸,哪里还敢指望他们帮忙?
话虽如此,已经答应的事情总归还是要办,况且此行若真能有所收获,对于自己也是功劳一件。有道是无巧不成书,正当田知棠独自走出客栈,眼角余光竟意外瞥见一道熟悉身影打对街路过,分明是已失踪多日的七虎堂帮主胡文烈!
“胡帮主,好久不见?”快步追到跟前,田知棠低声打起招呼。
“尊——哦,老弟怎会来了此地?”突然被人叫住的胡文烈先是一阵惊愕,又很快回过神来,见田知棠腰间没系绦子,那口特征显著的随身兵器也被包得严实,嘴里立刻改了称呼。
“胡帮主又为何在此?”
“这——嗐——”胡文烈连连苦笑摆手,很是唏嘘地抱怨道:“还不是拜长孙疾所赐?”
“哦?此话怎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