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荒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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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与睡眼惺忪的游玉江和清冷沉闷的秦三一同离开客栈,又沿着蜿蜒而上的街道一路走到尽头,待越过最高处的山脊,田知棠一行三人便到了下龙坡的后山上龙脊。因着风雪依旧视线受阻,加上之后再无道路,处在高处的三人也无法确定望瀑亭所在,只能凭借轻功循着远处依稀传来的水声一路寻找。如此于覆满积雪的树林上方飞掠许久,几乎快要下到谷底的三人终于望见一道发源自某处泉眼的细小瀑布自前方崖壁垂挂而下,用千百万年时光在崖底凿出一口深潭,在四周积雪的映衬下蒸腾起大片水雾。瀑布对面的一角飞岩上有座古意盎然的凉亭,想来便是望瀑亭。亭外似有一条曲折山道去往谷底潭边,道旁每隔数丈便立着一方约有半人高的山石,彼此间并无绳索相连,应当不是栏杆,也不知究竟是何用处?

此刻凉亭里已有几道高矮人影,因为离得太远,又有雾气遮掩看不真切,田知棠三人无法确认是谁,当即换过眼神便暗中提起戒备,向着那条依山势开凿而成的小道走去。片刻之后到得近前,三人几乎同时停下脚步看向上方。原来那些立在道边的“山石”并非山石,而是一个个呈现跪姿的尸体!

所有尸体似乎都不见明显外伤,只是脑袋无不以一种十分骇人的角度低低垂下,显是被人拗断了脖颈。三人只粗略估算一番,便知这条约有百丈长短的山道旁至少跪着二十多具这样的尸体。

“还上不上去?”面对如此异状,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秦三。

“为何不上?太有趣了!”游玉江目光熠熠,竟显出一脸兴奋。

“我探路,有劳二位殿后照应。”主意是自己出的,田知棠当然不好让别人先上。

“我先。”谁知秦三竟一甩大氅宝剑出鞘,然后率先登上山道。

田知棠一时愕然,再看秦三的眼神已经有了变化。他原以为对方会摆出一副“我早就说过”的架势对自己再次加以嘲讽,结果却是自己枉做小人。

“别抢我风头!”旁边的游玉江不满轻斥,说话间身形一闪便越过秦三,也不管前头是否藏着危险,兔起鹘落间已掠去数十丈外,眼看着便要靠近凉亭,却被一道巨大身影如乌云盖顶般强行自半空中压回山道。

几乎就在那魁梧身影出现的同时,田知棠与秦三也双双纵起身形驰援游玉江,眼见那身影只是挡在山道顶端,并未对游玉江继续出手,二人心头这才一缓,分别落去少年身旁,提起满心戒备打量那拦路之人。只一眼,二人就齐齐露出与游玉江同样怪异的表情。

原来拦路者竟是一位身形极其魁梧健硕的妇人,不仅身高高出田知棠半头,两条套着黄铜护臂的胳膊也是筋肉虬结粗壮如柱,怕是比游玉江的大腿还要粗上三分,若只是如此倒还罢了,偏偏她体格如此雄健,又作男子穿扮,腰里还挂着一对硕大指虎和行走江湖的蹀躞七事,脸上却浓妆艳抹,那白惨惨的粉底与红艳艳的腮红对比鲜明而又刺眼,好似香烛铺里扎的纸人一般,看起来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别扭。

而这样的妇人,凉亭里还有五位!

“靠山妇?”田知棠三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讶然道,又不约而同地望向坐在那五位妇人中间的两个女子。

这两人皆是头戴斗笠面遮幕离,只不过一个月白披风背负双剑,另一个则是杏红夹袄外罩狐裘。若以田知棠的经验根据身姿体态猜测,前者似乎更加年轻,至多不过双十,而后者应有桃李之年。

二人所坐的石桌旁还跪着一人,正是昨夜那家铁器铺子的老掌柜,只见他双臂扭曲得不成样子,分明骨骼尽碎,人也疼得快要昏死过去,一张老脸却还是挂着近乎歇斯底里的笑容,也不知是硬气还是早就被剧痛折磨得失去了理智。

“你们是谁?”田知棠一行中率先开口的又是秦三。

“我们是谁?呵——”那狐裘女子垂首轻笑,声音酥软举止妩媚,只听得田知棠心头一荡,游玉江更看得意驰神迷。

“喂,老张头,人家问你呢?我们是谁?”狐裘女子像是没有觉察到亭外两名男子的异样目光,只用脚尖戳了戳跪在桌边的铁器铺掌柜。

“老夫不知道!”老掌柜连连摇头。

“你怎会不知?”狐裘女子又问。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老掌柜还是摇头。

“你真不知道?”狐裘女子再问。

“你们到底是谁?”老掌柜继续矢口否认,他知道承认是什么后果。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的身份明明不是秘密,别人却绝对不能当面道出,只因这些人的身份太高,高到足以让其他人在他们面前变得不再是人,而是猪狗牛羊,甚至草芥蝼蚁,于是旁人道破他们身份的行为就无疑成了一种莫大侮辱,就好像人不能从狗洞里钻出来,他们的身份也不能从猪狗牛羊嘴里说出来。

“唉——你看,你老张头明明是个聪明人,这回为何要做傻事?”狐裘女子笑叹一声,转脸看向亭外,目光却落在田知棠脸上,“你呢?你为何要骗一个傻子?”

“这位姑娘,你刚刚还说他是聪明人?”田知棠强行挤出一丝笑容反问道。对方与老掌柜刚才这段对话已经足以让他明白很多事情,比如这位狐裘女子的身份很不一般,以至于老掌柜被她让人生生扭碎了双臂还要对她强颜欢笑,明明知道她的身份也不敢承认!

像狐裘女子这样的人,想必下龙坡一定不会太多。

“他本来是,可惜聪明人只要做了一次傻事,往往就只能继续当傻子了。”狐裘女子摇头笑道。

“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田知棠道。

“唉——”狐裘女子再次轻叹,“人们总爱在犯错之后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却忘了长一智的前提是吃一堑后还能活着。如果脑袋都没了,又怎么长一智?”说完,她不等田知棠接过话茬,便看回老掌柜问道:“老张头,你怎么还活着?”

此言一出,那老掌柜竟没有感到惶恐、绝望或是愤怒,反而如蒙大赦般连连叩首道谢,最后卯足浑身力气,将脑袋狠狠磕去地上,发出一声令人心尖打颤的闷响!

“你看,人家说的没错吧?他就是个傻子。”只是三言两语便逼得他人自尽,狐裘女子依旧巧笑嫣然地问向田知棠。尽管她的声音依旧那么酥软动听,举止依旧那么妩媚撩人,却再难勾起田知棠心中对她的遐思,只觉得她比幽冥恶鬼还要骇人。

“呀?你不忍心?你居然会不忍心?你呀,原来也是个滥好人!”将田知棠的反应看在眼里,狐裘女子先是故作惊讶,随即嗔笑几声,忽又声音一冷,切齿再道:“也不想想这下龙坡有一个不该死的人吗?就比如这个让你动了恻隐之心的老畜牲,你猜他婆娘是谁?是他闺女!亲闺女!被他当狗一样锁在家里十几年,前后替他生了七个孩儿才终于死掉,笑着死的,开心得不得了!哦,对了,你知不知道为何我让他死,他立刻就死?因为他知道我一直看不惯他,而且这回终于能够名正言顺地收拾他。他此时若不赶紧去死,之后再想求个速死都难!”

“算了,反正这些事说了你也不信。”训斥过田知棠,狐裘女子话锋一转,又将目光投向游玉江,“你是不是很喜欢杀人?”

“是又如何?”游玉江倒是一副无所畏惧的神态。

“那你刚刚上来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想好要杀光这亭子里的人?”

“你们下龙坡没有人,只有该死的畜牲。”游玉江眼中寒光迸射,舌尖缓缓舔过唇角,笑得嗜血无比。

“好——”狐裘女子兀自点头,纤手轻轻拂平被寒风吹乱绒毛的狐裘,“替我验验他的成色。”

话音落下,凉亭外骤然响起暴喝,正是一直拦在三人前方的那名靠山妇。只见她握拳振臂,竟作金铁之音;浑身肌肉爆胀,筋骨炸如闷雷。分明是霸道之极的横练外家功夫,而且造诣十分惊人!

“小郎当心!这妇人练的或是金刚咒!”田知棠第一时间瞧出端倪,急切出言提醒,生怕游玉江不知利害,仗着一身过人武艺与那靠山妇硬打硬碰,同时微微调整身形,以防凉亭内出人助拳。

“金刚咒?来得好!”谁知田知棠不提醒游玉江还好,这一提醒,反而激起了少年人好勇争胜的心性,本已拔剑在手的他竟然锋芒归鞘,随即长啸一声迎向那势如奔雷般直扑而来的靠山妇。

“你——蠢货!”田知棠见状之下,顿时气得破口大骂,有心插手却已赶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两道人影轰然撞在一起,随即筋骨气力仍未长成的游玉江就如同让攻城锤擂中的鸡蛋般发出喀啦一声脆响,连声惨叫都没能发出,便被对手一路怼进后方岩壁,不知是死是活。

眼见游玉江只一个照面就败得如此凄惨,方才就已因为田知棠那声提醒而骇然失色的秦三更是如临大敌,再不敢轻举妄动。倒不是自认实力不如游玉江,而是深知那金刚咒的厉害。

所谓“金刚咒”,乃是武林中人对佛门无上绝学“真我金刚诀”的俗称,盖因佛门高僧行此功法时惯以口诵《金刚般若波罗经》,观之如同念咒。据传此功法可令修习者“成金刚性金刚心,虽集千百亿佛力亦难毁伤。是谓:万法空了,以见闻觉知心为真我;般若空慧,破世间一切邪见结缚”。此功分内外两路修习法门,内可固本元护经脉,能化解武林中一切诸如点穴封脉等禁制手法;外则强气血壮筋骨,有如罗汉金身坚不可摧,仍尔刀砍斧斫我自岿然不动。

正因如此,这门绝学几乎成了所有佛门高僧之必修,只因那些有道高僧绝不只是口称慈悲,而是当真心怀慈悲,既无意与人武道争胜,更不愿出手伤人,可每每外出云游时总难免遇上不得不以修为化解矛盾的时候,那便索性来个“金刚不坏”任你打,你挥你的刀,他念他的经,等你人打累了刀卷刃了,矛盾不想解也要解了。按说那些高僧如此行事,其本意是为了自己不动干戈而平息他人干戈,可在旁人眼里,这反而成了绝顶霸气——佛爷就往那里一坐,也无需动弹分毫,就能让你没奈何,你说你服是不服?

不服不行!

且不论那靠山妇的修为到了何等境界,只凭她这一身俨然走的是外家路数,而且必已登堂入室的佛门金刚咒,对于以兵器见长的秦三而言就决计是块死都踢不动的铁板。更要命的是,这样的靠山妇凉亭里还有五位,而他们这边三个人又全是玩兵器的!

这还怎么打?

想到这里,秦三心头一阵火光,猛地瞪向田知棠,目光里满是怨恨。谁知田知棠却头也不回地道了声“你先走”。秦三闻言一怔,满心怨气顿时化去泰半,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心说你姓田的虽然做事轻率莽撞,至少这一刻倒还算个男人。

一念及此,秦三暗叹口气,心道罢了,俗话说:瓦罐不离井口破,既然咱们是一同出来办事,我秦三虽为女子,却也干不出撇下同伴临阵脱逃的下作行径,既然你姓田的够男人,那我又何妨舍命陪君子?

“拼了!一人一半!”心念既定,秦三战意陡张,口中娇叱一声便自飞身杀向前方那名靠山妇,却在对方作势迎击的瞬间身形一闪,如游鱼戏浪般绕过当头轰来的铁拳,几乎贴着拳风边缘掠过靠山妇身侧,随即脚下又是一点,再次加速冲向凉亭里的狐裘女子。原来她刚才那声娇叱只是声东击西,真正目的却是擒贼擒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