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荒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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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眼见秦三猝然出手,田知棠忍不住暗暗骂了声娘,心说赵秋寒果然给自己找了两个做事不过脑子的累赘。

田知棠当然知道秦三在赌,赌她的身法能够快过对方所有人的反应,可此举实在太过武断。且不论这世间之事从来十赌九输,剩下那个“一”往往也不是赢,而是死,便只看那两个年轻女子始终一副有恃无恐的做派,哪怕秦三成功杀去二人面前,想来都只会碰个头破血流。

心念电转间,田知棠身形急动,如鬼魅般绕过前方那个靠山妇,闪电般追上秦三,也不管彼此男女有别,一把扣住对方腰带,反手将她扔了出去。

“姓田的,你——”秦三顿时既惊且恼,人未落地便已开口怒斥,谁知田知棠却不看她,反倒故作斯文地向着亭内之人抱拳一礼。

“二位姑娘,在下这位同伴适才情急失态,非是有意冲撞,还请二位雅量。”

“你发什么疯!”堪堪停稳身形的秦三见状愈发恼怒,再次张口质问同伴,就见那狐裘女子施施然站起身来,扭头看向自己这边。

“原来是个瞎眼婆娘。”

“臭婊子!你说谁眼瞎?”本就满心火光的秦三闻言之下更是气炸了肺。

“我说你呀。”狐裘女子吃吃一笑,抬手指着田知棠又对秦三嗤道:“人家好心救你,你却还要骂他,真是不识好歹。”

“救我?若非他怕死坏事,姑奶奶已经取了你这贱婢的狗命!”

“嘴硬!”狐裘女子懒得再与秦三拌嘴抬杠,颇为不屑地啐上一口便看回田知棠,“话说你这双招子倒是挺亮,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跑来我下龙坡生事?”

“生事?不知姑娘何出此言?”田知棠再次抱了抱拳。

“呵——你这人呀,当真好不老实。”狐裘女子闻言又是一笑,用脚尖戳了戳地上的铁器铺掌柜尸体又道:“都已被抓了现行,还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姑娘这话倒教在下越发糊涂了。”田知棠继续矢口否认,“在下此来的确只为做买卖,却不知哪里得罪了姑娘?”

“做买卖?”狐裘女子说着话,兀自弯下纤腰,竟伸出葱葱玉指揪住尸体的耳朵,好似耳语一般轻声道:“喂,老张头,‘百八十不多,三五十不少’,‘弩五十,四千两’,‘做工比之军中所用别无二致’。我说得都对么?”

尽管早有所料,可听到对方竟将这些话说得一字不差,田知棠还是难免心下一沉。

“四千两——”狐裘女子重新直起身子,将目光转回田知棠,“看你们空着手来,应该是准备付银票了。那便拿出来让我瞧瞧吧。我可不像这个老畜生一心黑吃黑,只要你的钱够数,我立马让人将东西送来。如何?”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仙乡何处?”事已至此,田知棠也懒得继续装模作样,只是一隐一现,整个人便从亭外到了亭中,好似凭空出现般站在了狐裘女子面前。

他这一手来的既突然,又诡异,直教众人无不怔然当场,在心中反复确认自己方才是否刚巧眨过眼睛,于是才有了那么一瞬间的画面缺失?

“呀?你这是想做什么?难道是见抵赖不过,便对人家动起了歪心思?”率先反应过来的还是狐裘女子,只见她双手捧心,故作惊慌地后退几步,忽又噗嗤一声娇笑起来,嘴里连连娇嗔道:“你呀你呀,果然不是老实人!明明武功这么高,却一直在那儿扮猪吃虎。同你一比,外头那两个倒和不懂事的小孩儿一般了。”说到最后,狐裘女子故意转向亭外秦三所在。

“你——你——”再次遭人出言轻贱的秦三当即勃然,可嘴巴几度张合,终是说不出什么硬话来。

“怎么?我说的难道不对?”狐裘女子却不相饶,兀自抬脚走出凉亭,路过田知棠时还有意无意地与之擦了下肩,这突如其来的撩人香软令后者不免为之心头一荡。

“臭婊子,少在那里耍嘴皮!你若真有能耐,可敢与我捉单放对地比——”见对方主动走出凉亭,秦三果断举剑搦战。

“胡闹!”田知棠赶忙出言斥断,闪身近前阻拦。

谁知他这一动,原本正往秦三走去的狐裘女子却突然娇笑着纤手一扬,自衣袖中抖出大片七彩烟尘,随即便借着烟尘掩护改进为退折回凉亭,与此同时,凉亭内也传出一阵沉闷如雷的机簧响动。

秦三不知那烟尘究竟何物,也听出亭内动静似是密道开启,但见烟尘色彩古怪渗人,兼且当风不散,反借着风势迅速弥漫开来,转眼便将整座望瀑亭笼罩其间,心下自知厉害,连忙紧掩口鼻抽身后撤,却惊见一旁的田知棠不知又发什么疯。眼看那毒烟越来越近,他竟不赶紧回避,只是神色恍惚地站在原地,好似失了魂儿一般。

“发什么愣!走啊!”情急之下,秦三张口大呼。

谁知她这一声大呼出口,田知棠似是终于反应过来,却没有随她一同后撤,反倒铁青着脸合身扑进毒烟,直往望瀑亭而去!

“不要命的疯子!”秦三破口大骂,却只得无奈去到犹自昏死不醒的游玉江身前,草草验看过少年伤势,确认并无大碍,这才心下稍安,想着无论田知棠此去是死是活,至少他们一行三人没有全部折在今日。

与此同时,望瀑亭下某处,直到最后一刻才在毒烟中四下摸索着堪堪抢进密道入口的田知棠又如方才那般怔在原地,神色更比之前更为恍惚。

尽管他知道自己此刻喉头发甜心神失守,分明已经着了毒烟的道儿,却无意抱元守一运功压制,只因这似曾相识的毒烟让他依稀看到一个久违的身影。

“不见无常”温子骞,曾被时人誉为“杏林无双妙手,橘井第一高人”的天下第一神医!

在田知棠的记忆里,作为世交长辈的温子骞或许比爹娘兄长还要亲近几分,以至于彼此总是没大没小地互以“老不修”和“小混账”相称。哪怕对方教训他时总要比他爹娘下手还狠,可每次见面,这个老不修都会抠抠索索地给他带上几件不值钱的小东西,而他的回赠则是些亲手做的破烂玩意儿。

人与人的缘分就是如此奇妙。

就连他们自己也不清楚岁数相差整整一个甲子的彼此怎会如此投缘。

然而天下终究没有不散的筵席。

田知棠还记得十年前的那个下午,一队衣甲鲜明的禁军就那么手捧圣旨杀到庄外,可当时父兄已然仗剑离家,母亲悲愤之下病重垂危,身为庄中少主的田知棠只能独自一人跪去庄门前。

他想求那位将军再给自己一夜时间。

老不修外号“不见无常”,田知棠只想为他求得一个晚上,好让他能替母亲回天改命。至于明日如何,田知棠已经顾不得。

可是“刺驾逆贼”之子,哪有与朝廷讨价还价的余地?于是将军举枪便刺,少年重伤难起,之后莫离湖畔兴巨浪,铁蹄声如雷,千骑卷平岗!

当田知棠从昏死中苏醒过来时,偌大一个田家庄子只剩满地残肢断臂,他甚至无法从中找出母亲遗体,直到他流干眼泪刨烂十指,才从那片曾经是“家”的废墟深处刨出一封书信。

原来他侥幸未死,是因母亲为他决然自尽,是温子骞为他苦苦求情。其时天子同样突发心疾生死一线,既有堂堂天下第一神医出面,将军大功当前,岂有不允之理?至于他田知棠,区区废物纨绔,纵是反贼之子,放了也便放了,田家片瓦不存,量他再难掀起风浪。

之后温子骞星夜兼程赶往京师,救的是那位临朝期间从不加赋,却铸天子剑,而后驾巨舟以超东海,驭龙驹而定西疆,敕令铁甲虎贲南征北战,终教列国君臣泣血称臣,一手开创本朝煌煌中兴之世的大虓先庄明帝!

那是温子骞平生第二次纵马入京师。

上一次,天子为他降阶百步,群臣为他出城十里,只因他良方除大疫,活人千百万!

奈何命乃天定,城门御马跪;

于是神医迟来,圣主山陵崩。

“不见无常”终究敌不过天命无常。

是夜,皇城遂有干戈起,诸王提兵闯宫门。

忠义两不全的温子骞黯然归隐。

从此杏林不见妙手,橘井谁称高人?

田知棠清楚先帝因何崩,也知温子骞为何隐,这两件事情都与他那“刺驾未遂”的父亲和兄长有关。

全是误会。

也许不是。

毕竟每个人都有他必须要做的事。

天子要治国安邦,神医要治病救人,而鲲鹏,鲲鹏要“断长生”。

往事一闪而过,恍惚间,田知棠用力眨了眨模糊不清的双眼,他越来越想看清密道深处那个久违的身影。

命运这东西真的很玄。

不一定妙,但绝对玄。

否则刚刚回来的他怎么就在下龙坡这么个鬼地方重又见到了温子骞?

“老不修,你又在诓我了。我知道这个你是假的。”田知棠喃喃道,像是告知对方,又像是提醒自己。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人活一世,难得糊涂啊小混账。”那身影轻声叹道。

“你也是来劝我的?”田知棠哀笑着问道。

“最想劝你的其实是你自己。”那身影摇头道,“否则你此刻又怎会看到老子?”

田知棠面红耳赤,一时陷入沉默,好像谎言被戳破的孩子。

“老不修,有些事你可能还不知道。”田知棠决定换个话题。

“唉——知道,老子知道。你知道的老子都知道,你不知道的老子也知道。”那身影再次叹了口气。

“知道我也要说!”田知棠忽然有些气恼。

“知道还啰嗦个屁?”那身影不满啐道。

“不说不行啊,老不修,不说清楚的话,我怕我爹我娘我大哥他们——他们——”田知棠的鼻子猛地一酸,于是他狠狠揉了把眼睛,然后仰起头来,在心里默默说道:“他们在那头睡不踏实啊。”

“瞧你这副哭唧唧的窝囊样!多大的人了,还挤蛤蟆尿?怎么的?你是几时去了宫里一趟?”那身影却出言奚落道。

“我——”田知棠一时语窒,很是难为情。

“你不该回来的。”那身影忽然又道。

“放屁!”田知棠闻言大怒,也不知自己哪来的火气,骂完却还是问道:“我为何不该回来?”

“因为你不是鲲鹏。”

“放你娘的屁!老子怎么不是!谁说老子不是?谁敢说老子不是?谁又能——”田知棠骂着骂着,突然哽咽起来,待到深深呼吸一阵,又再次勃然怒道:“你当我不想做鲲鹏?你道我为何成不了鲲鹏?是因为我爹!我娘!我哥!是因为你们所有人!凭什么?你们凭什么不让我做鲲鹏?我三岁始习剑,七岁器精,十一气敛,十三意锐!每一步都比我哥早!可凭什么他十岁才器精,便许择剑,入北海试三千里浪!我呢?凭什么他十二岁才气敛,又许藏剑,往南池试翼垂天云?我呢?凭什么他二十岁才意锐,再许还剑,而后独上青云试万里扶摇?我到底哪一点不如他?凭什么?凭什么他廿二心至,终许执剑,与我爹一同赴死断——长——生——他们——他们连——”说到此处,原本怒发冲冠的田知棠再次泣不成声,兀自咬牙强忍片刻,这才嘶声又道:“他们——连死都——不肯带——带我——我爹,我娘,我大哥,还有庄子里的所有人——他们连死都不带我啊——可我明明比他们所有人都强!我是北海南池第一个十九岁便有扶摇之能的鲲鹏传人!唯一一个!可我——”

“唉——傻小子,你早就知道他们为何不许你做鲲鹏,否则之后怎会变了混账?他们又为何不管?”那声音变得缓慢而又低沉。

田知棠垂首攥拳。

“世人终非圣贤,岂能全无私心?既然海池干,鲲鹏绝,有些事已经不该由你来做,你也不必去做。莫要枉费你爹娘他们当年一片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