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灵台逐渐找回清明后,倚墙瘫坐的田知棠不禁摇头失笑,只觉得自己方才太过冒失。
其实他原本不惧那七彩烟尘,之所以会中毒,以至于心神失守情绪失控,最终暴露出内心的另一个自己,全是因为他太想再见故人一面。万幸左近别无旁人,否则他无论情愿与否,怕也只能狠心灭口。
稍稍恢复气力后,田知棠起身向着密道深处走去,不料他这一走,便走了整整一天一夜。
就在田知棠置身于山腹密道的这一个昼夜里,燎州城又发生了几件大事。
先是有人声称孟弘文与严荣似已暗中达成妥协,双方同意不再追查陈记与塘驿劫囚案的关系,换而言之,这两尊大菩萨已经共同将嫌疑深重的严家小侯爷严不锐从燎州这起惊天大案中摘了出去。此言一出,立刻引起轩然大波,许多此前因为迫于形势而早早站队的地方官员们更是满心怨气,恨不能将联手出卖众人的孟、严双方生吞活剥。
然而不等衙门里的诸位大人们表达强烈不满,又有一则消息在城外灾民中不胫而走——曾被民变耽误秋收的驰州根本无粮可筹,所谓“送粮”一说乃是钦差冯嘉瑞为欺骗燎州灾民而撒下的弥天大谎!孟弘文和严荣对此早已知情,却各自出于私利而双双选择听之任之。
与这则消息一并出现的,还有梧桐院正手握大量粮食,只待冯嘉瑞谎言败露,从而借着天灾与本地粮商联手大发其财的说法。随着消息传开,城中粮价再次应声暴涨,而这一结果又反过来印证了那则消息的真实性。
于是愤怒的不再只是苦寒多时的城外灾民,还有本就惴惴难安的城中百姓。群情激奋之下,城里城外霎时乱象四起,即便官府迅速派人弹压,以前所未有的酷烈手段在几处混乱最甚的坊市杀得血流满地,也浇不灭已然势如猛火的民意。
看着如雪片般飞来的急讯,孟弘文愁眉紧锁,心如渊沉。过去这些日子,他已通过私人渠道与京师暗通消息,心知是谁在背后搅风搅雨,谁又在暗中推波助澜,使得原本渐渐趋于平稳的燎州局势在一日之间波澜重兴。
“老师啊老师,您何必如此?”想到那天冯嘉瑞在马车里对自己说过的话,孟弘文就忍不住暗自叫苦。他不怨冯嘉瑞强人所难——毕竟天子有天子的考虑,而冯嘉瑞只是奉旨行事——但他实在无法认同老师蒋宁的某些做法,哪怕对方是为了他这个学生才不惜触怒龙颜。
“江兵部一辈子为朝廷任劳任怨,临老却无非和您一样,也想让他的学生入阁罢了,您又何必与他留难?难道您身为当朝首辅,竟连这点心胸都没有么?况且杨大人浩然君子,岂会与奸党同流合污?他若入阁,便无意与您联手,也必与奸党争锋。陛下许他入阁之事,分明是想帮您分担压力,而非嫌弃您老年事已高,可您却——唉——老师,您糊涂哇!”
暗暗腹诽过后,孟弘文无奈摇头。他完全能够理解天子的愤怒。
当一位首辅宰相开始将政事堂视为己有,无论其出于何意,亦或能否达成目的,天子都绝对无法容忍。昔日太祖皇帝煞费苦心地将原本总领百官的丞相拆成转圈打架的宰相,就是为了皇权独彰,如今竟又有人表现出想要独揽朝政的姿态,你让天子怎么想?
此人到底是何居心?难道他要相权再次压过皇权?
哪怕此人一心为了朝廷,为了这个国家的江山社稷百姓,可既然他试图以大义之名向皇权发起挑战,就是其心可诛的贼子逆臣!
一子之失,满盘将输!
好在对于孟弘文而言,事情并非没有转圜余地,只看严荣是否舍得。
舍得舍得,有舍有得。我得你舍,我舍你得。
得知孟弘文秘密派人前往梧桐院的时候,严不锐正如往常一样冒着漫天风雪在庭院里赏梅饮酒。听宋金虎把话说完,他沉吟片刻,随即摆手屏退身旁美人,起身走向院中一株花开正当时的梅树。
“小侯爷,孟弘文到底还是找上那边了。”因为看不出严不锐的心思,宋金虎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道。
“好事。”严不锐淡淡回了一句,说话间仰头看向上方梅花,伸手捏住一根枝梢缓缓拽下,直到绷如弓弦,忽又将之松开。
梅枝弹震,抖落满树碎雪。立于下方的严不锐展颜大笑,显得很是快意。
“小侯爷?”宋金虎愈发费解。
“举四两,移千斤。牵一发,动全身。”严不锐随手掸掉身上溅落的雪屑,回头笑道,“正如这树上积雪,看似厚重层叠,可只要轻轻撩拨其中一根细枝,就能彻底改变一切,便有人出手阻拦,也无法使之恢复如初。”
“可是雪还在下?”宋金虎似懂非懂地接了一句。
“那又如何?”严不锐摊手反问,然后自问自答道:“就算枝上重又积雪,也不再是原来的雪了。”
“那——”宋金虎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谁教孟弘文始终不肯低头入彀?”严不锐收起笑意,声如寒冰,“冯嘉瑞已到多日,可查案一事,孟弘文始终只是做做样子,他在做给谁看?又在怕些什么?其实他什么都知道!所以我偏要让他明知事不可为,却又不得不为!昨日之事,双堂和小满做得都很不错,接下来该你出手了。如今商家百姓和城外灾民无不大乱,官府已是疲于奔命,军中又岂能安坐看戏?总要闹出点动静才好。”
“属下明白!只是——”宋金虎有些犹豫。
“郑安国?”严不锐显然知道他的顾虑。
“是。”宋金虎点头承认,“自从奉命巡营之后,过去这些日子,郑安国已经以‘军纪失律’为由重手处置多人。虽说咱们无需在意这些人的死活,可郑安国此举也着实震慑了不少军中士卒,万一——唔——属下担心力道难以把握,轻则未必有用,重或适得其反,您看?”
“放心,金虎你大可不必顾虑重重。刘同清他们全是聪明人,一定会暗中予以配合。”严不锐闻言笑道。
“刘同清?”宋金虎一脸诧异。
“你忘了关于长孙疾之死,刘同清当初对田知棠是怎么说的?”严不锐问。
“他说幕后主使是七虎堂。”
“这不就是了?你仔细想想,军中耳目消息最是灵通不过,以他刘同清的身份人脉,即便无法确定长孙疾是死在咱们手里,也必会有所怀疑,可他还是主动将矛头引向七虎堂,这是为何?”
“因为您是小侯爷。”
“错了。”严不锐失笑摇头,“虽然我是你们口中的小侯爷,在他们这些骄兵悍将眼里却什么也不是。你别忘了,严家之所以能是严家,靠的正是他们。换而言之,是我严不锐要讨好他们,而不是他们要看我脸色。既然如此,刘同清为何要在长孙疾一事上主动维护我,甚至不惜为此得罪胡文烈背后那位即将升任兵部侍郎的王大人?”
“属下驽钝。”宋金虎抱拳汗颜道。
“因为他根本不是维护我,而是想要利用安善坊王家,乃至王家上头的杨元正。”严不锐耸肩道,“杨元正来年入主兵部已成定局,且必将依照惯例参知政事。如果王家因为七虎堂的事而心生不满,你猜咱们那位新晋的兵部王侍郎会不会在上峰跟前说几句燎州军的小话?据我所知,王家二爷可从来都不是什么雅量高致的人呐。”
“您的意思是?”宋金虎若有所悟地看向严不锐。
“所以刘同清此举是要帮军中某些人‘定一定心’。”严不锐自信满满地笑道,“而这岂非正合我意?”
宋金虎恍然大悟。
他很清楚,是人就有欲望。
只不过有些叫作“志向”,有些叫作“野心”。
燎州军中似刘同清这样的少壮派早已羽翼丰满,而且他们既有头脑也有勇力,更有年轻人的勃勃野心,却唯独没有随严荣征战过天下,亲眼见证严罗王的沙场无敌。从记事时起,这些年轻人看到的就只是严荣被朝廷逼得解甲挂印,是他在两个儿子折于那场荒唐边衅后的老泪纵横,是他在女婿屈死诏狱时的无能为力,是他日渐苍老的容貌、行将就木的身躯,就连他自己的孙子和外孙女都在不断挑战他的权威,试图取而代之……
尽管俗话常说“虎老威仍在”,可这句话成立的前提,是曾经见识过真正的壮年虎威,否则在初生牛犊眼里,无论多么凶猛的老虎都不过只是一只大猫罢了。
再说“刘同清”们并非懵懂无知的牛犊,而是天生嗜血的恶狼。
因为爪牙长成而渐渐失去耐心的他们开始对血肉充满渴望。如有必要,他们绝不介意亲手撕碎那头明明已经迟暮哀朽,却依旧想要压制他们内心杀戮欲望的头狼。
事实上,他们已经动手了。
所以燎州才会有那么一群江湖人轻而易举地获得大量军器;
所以严荣才会在第一时间派出得力心腹前往军中杀人立威;
所以孟弘文才会顶住各方压力死死拖住案件不查,直到朝廷钦差拍马赶来。
至于小侯爷严不锐,早早察觉端倪的他主动放弃陈记这株摇钱树,为的正是引火烧身,从而与“刘同清们”达成心照不宣的默契——你们既已点火,我便鼓风浇油,事情同做,风险我扛,只要这场大火能够烧尽彼此身上共同的桎梏,届时我与你们分血肉,你们奉我做狼王!
届时燎州还是燎州,却已不是从前那个燎州!
“小侯爷,恕属下斗胆请问,此前那‘投名状’之说——”终于想通个中关节的宋金虎忍不住问出心中最后一点疑惑。
“假的。”不等宋金虎把话说完,严不锐已放声大笑,笑过又道:“可是真假重要么?金虎,你一定要记住,每个人身上都有碰不得的逆鳞!所谓‘关心则乱’,‘当局者迷’,而人心从来最多疑!”
“属下明白了!多谢小侯爷提点!”
“对了,田知棠在下龙坡那头怎么样了?”严不锐转而问道。
“暂时还没消息,不过您放心,属下按照您的意思将风声早早放了出去,料来那边必已做足准备,定教他田知棠有命去,没命回!”
“还是莫要掉以轻心的好。我最佩服夏继瑶的一点,就是她向来法眼如炬,极擅识人。虽说让田知棠去那边是赵秋寒私心作祟,可既然夏继瑶对此选择默许,足见她对田知棠很有信心。你最近多加留意,如有必要的话,让小满亲自带人过去一趟。下龙坡那地方十分紧要,其背后种种利害关系牵扯甚广,万一田知棠歪打误撞之下,真在那边搞出什么名堂,便只碰巧为夏继瑶打开几条当地人脉,对我们也是有弊无利。”
“属下记住了。”
“另外,这几日抽空去孙庸那里打声招呼,你亲自去,大大方方地去。”
“不知您想让属下对孙大人说点什么?”
“你替我告诉他,‘既然站了队,那就一路站到底,千万别跟我玩那套阵前诈降的烂俗手段,当心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严不锐冷笑道。
“您是说孙大人他——”宋金虎闻言愕然。
“我已让京师那边打听清楚了,这个老小子的背景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