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安平县衙。
知县孙庸笑盈盈地看着代表严不锐前来警告自己的宋金虎,竟没有丝毫不悦之意。
常言道:人贵自知。能在而立之年便官居上县正印的孙庸从来不缺自知之明,知道与真正的大人物相比,自己的城府和养气功夫还差了老远,此刻他之所以不气,反而深感自得,恰恰正是因为严不锐措辞严厉的警告。
想他孙知县到任已近五年,期间还替严家的死对头孟弘文出过不少力,却直至今日才引起严不锐的注意,这何尝不是一种本事?况且严不锐的警告本身就是在变相承认他这位安平知县在燎州官场有着不容忽视的分量。
所以孙庸当然不会生气。
“话说——宋管事近日可曾去过驿馆那边?”眼见谈话气氛在自己的沉默中渐渐有些冷场,孙庸忽然问道。
宋金虎闻言一愣,显然未曾料到已经沉默许久才终于开口的对方竟不是急切表态,反而问了句莫名其妙的题外话。
“孙大人是想问——京师来的那位?”心下略一思忖,宋金虎试探着反问。
“本县听说自打那位进城之后,原本一直跟在孟大人身边的公孙都尉突然就忙了起来,时不时便会带人往城中四下走动,尤其这两日,几乎将整个西市左近都转了一遍,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应是奉命查案吧。哦,本县也是听下头人乱讲的,适才想起便随口一提,宋管事莫要多想啊。”孙庸表情玩味地笑道。
有些话需要反着听。
所以一听到对方这句刻意强调的“莫要多想”,宋金虎就知道自己必须多想想了,还要朝深处想,往细处想,不怕想太多,就怕想的少。
查案?除了塘驿劫囚,公孙飞鸿还能查什么案?可依照燎侯府那边漏出来的消息,严老侯爷不是已经当着冯嘉瑞的面与孟弘文谈妥了吗?小侯爷还一度为此发了好大脾气。
可要说公孙飞鸿此举并非针对岐山院,那么孙庸又为何特意提起?
“怎么?难道孙大人您也怀疑那批涉案弓弩与陈记有关?”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宋金虎决定主动出击。
“嗨呀,宋管事哪里话?”孙庸摆手笑道,“咸宁坊虽是燎县治下,陈记却有不少匠人伙计落籍在我安平县中,所以其店里大小事情,本县多少有所耳闻。话说那韩二福为人固然贪财,生前也的确偷摸着鼓捣了不少没名堂的勾当,但大多不过是些鸡零狗碎的小玩意儿罢了,否则李大人与本县又怎会双双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韩二福那胆小怕事的性子,便当真借他俩胆儿,他也决计不敢做禁兵这等杀头买卖。”
“哦,在下一时失言,还望大人勿怪。”宋金虎假意赔笑道。
“欸——不打紧。”孙庸再次摆了摆手,忽又长叹口气,神色愁苦道:“奈何三人成虎哇!哪怕本县和李大人皆已按照上峰衙门的意思先后发了告示,不许坊间愚民搬弄是非,却还是压不下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尤其——嗐——尤其除了早先那批涉案弓弩之外,之后又有人告发陈记曾私下制甲,而且此人偏偏还是我安平县的百姓!”
宋金虎心中一动,正待开口说点什么,就听孙庸那边继续诉苦。
“这弓弩之说自然是子虚乌有,可制甲一事,告案之人却是言之凿凿,如今此人还在州府衙门里待着,你让坊间如何能不议论?”孙庸长吁短叹道,“倘若此事为真,则是本县任上失察,必定乌纱难保;此事为假,则是本县教化无方,治下竟有刁民诬告他人,本县还是要吃挂落!唉,无端端摊上这么件糟心窝火的事,真是喊冤都没个去处!”
宋金虎终于明白过来,甚至开始觉得自家小侯爷可能误会了这位安平知县。
虽然严老侯爷已经与孟弘文在陈记的事情上达成一致,可弓弩来源的嫌疑好说,制甲之事不然,因为后者乃是小侯爷为激化事态而作出的精心安排,人证物证一应俱全,任谁都挑不出毛病,就算孟弘文强行压下不查,冯嘉瑞呢?孟弘文可管不到这位头上,而这位奉旨检校内都督府大都督也确实有权撇开地方官府继续追查此事。
这在小侯爷看来自然是正中下怀,落到眼前的孙庸头上却无疑是天大祸事——此案若由州府主理,他孙知县最多不过失察,真要被内都督府将案子接了去,只怕他不死也要脱层皮。如此想来,当初对方果断站队严家的做法便全在情理之中,未必如小侯爷怀疑的那般是包藏祸心,毕竟燎州只有严家能从钦差冯嘉瑞的手里保下他这个安平知县。
如此还能解释对方先前听完自己传话后所表现出的镇定。
既未做贼,何来心虚?
一念及此,宋金虎立刻起身告辞,尽管此举多少有些失礼,但孙庸话已说到,宋金虎心知自己必须赶回去帮自家小侯爷解开彼此间的误会。不管怎么说,作为州城副廓之一的孙庸位置都十分紧要,倘若因为一点小小误会就逼得对方转变立场,这对严家和岐山院只会是莫大损失。
起身将宋金虎送至门外,转回堂中的孙庸面前又多出一人,却是个作师爷穿扮的鼠须中年。
“回去告诉玉纯兄,迷阵已经布下,无论那边上不上当,总要迷糊一阵,接下来就看玉纯兄如何施为了。”
“大人果然好本事!只三言两语,便教那宋金虎晕头转向,难怪韩老令公一直对您青眼有加!”鼠须中年谄笑奉承道。
“少拍马屁!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本县不稀罕!”孙庸没好气地斥道,眼角却还是溢出笑意。
“是是是!我家老爷说了,待到事成之后,萧相一定会兑现承诺,保管让韩老令公满意!”
“唔?唉——说来本县真没兴趣掺和这些争斗,只想安安稳稳地在自己位子上替治下百姓做点实事,可惜没奈何啊,毕竟‘有事弟子服其劳’嘛。谁教本县是韩师他老人家门下呢?若非如此,莫说玉纯兄了,便是萧相亲自开口,本县也是决计不会答应帮这个忙的。”孙庸斜睨对方,表情玩味道。
“哦——哦哦哦——小的明白,明白!大人您放心!萧相在信中还对我家老爷提了件事,说是黎州别驾的位置来年或将出缺。大人您也知道,黎州那地方穷山恶水,现任别驾王大人这才去了两年,就开始整天嚷嚷着要调回京师,请调折子都上了七八回。因为此事,萧相已在政事堂里发了好几通脾气,骂他王大人枉读圣贤经典,竟不肯为朝廷吃这点苦头,却不知大人您——”
“你这话就问得多余!你当我孙守中是什么人?难道我寒窗苦读十数载,为的竟是区区荣华富贵?简直荒唐!荒唐透顶!黎州虽处偏远,却是国朝西南要地,纵观过去千载,当地土民对我中原神州时附时叛动乱不休,如今正当朝廷用人之际,我等既食朝廷俸禄,岂能畏难不前?合该舍身而往,如此上报君恩,下安黎庶,为朝廷稳住边陲形势,方不愧圣人昔日之教诲!”不等鼠须中年把话说完,孙庸已大义凛然地向着京师方向抱拳拱手,断然出言斥道。
“大人您骂的是!小的该死!竟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过此事若要办成,只怕还须大人您亲自给韩老令公通个气?要是他老人家能在政事堂里主动提一嘴,萧相才好顺水推舟不是?”鼠须中年赶忙赔笑致歉,却在心里将装腔作势的对方骂了个狗血淋头。
谁都知道黎州那地方偏是偏了些,却有不少令人眼红的“土特产”,加之天高皇帝远,想发财简直不要太容易。那位现任的王姓别驾为何急着走?那是因为他捞得太狠,若非其背后站着当朝副相,还想调回京师?只怕早让人给弄死了!
“韩师那边本县自有计较,不必你在这里聒噪!你赶紧回去,让玉纯兄着手他的下一步便是。”鼠须中年这边陪着笑脸,那边孙庸已不耐烦地甩手赶人。
燎州城里的事情暂且搁置不提,却说回下龙坡。
人在缺少参照的封闭空间内往往很难把握时间,所以田知棠只能根据身体的疲劳和饥饿感大致估算自己在密道里待了一个昼夜。
其实望瀑亭所在的上龙脊一带范围不算太大,在山体内部修造大型工程也远远超出本地这些江湖势力的能力,只是密道内里岔路众多,加之许多路段都是利用山腹里的天然岩洞裂隙,便沿途皆有油灯照明,田知棠还是几度迷失方向。
好在密道虽然复杂而又封闭,轻易就能让人失去对时间和方向的把握,却无法彻底抹消田知棠对地势高低的感知,几经摸索分辨之后,他终于找到一处疑似出口的位置,却苦于不懂机关消息的门道,始终拿眼前那面古里古怪的石壁没奈何。
就在他的饥渴烦闷即将到达顶峰之际,石壁内里忽有声响传出,未等他近前细听,石壁上便已出现一条裂缝,并向着左右两侧缓缓扩张,随后一道鬼鬼祟祟的黑影从里头钻了出来。察觉密道有人,黑影先是略微一怔,又忙不迭地要往回退,却被眼疾手快的田知棠一把揪住后脖领子提了出来,就手掼去地上。
“这算不算是缘分?”看着地上那个被自己摔得七荤八素的黑影,田知棠不禁笑了起来。原来黑影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曾与另外几人一同去找赵秋寒麻烦的中年相士。
如果田知棠没记错的话,这相士好像姓“边”?
“是你?太好了!快随我走!此地不宜久留!”好不容易才吐出憋在胸口的那口浊气,相士立刻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连连招呼田知棠道。
“慢着,你到底是谁?”田知棠满心狐疑。
“你——罢了!家师姓温!你现在可以相信我了?快走!别让人发现了!”说罢,相士也不管田知棠是何态度,径自拽起他的胳膊便往密道深处狂奔,约莫两刻之后,二人才从某处树林里钻出密道。
默默看着相士将密道出口重又做好伪装,田知棠这才皱眉看向对方的眼睛。感受到他目光里的质问之意,相士也不藏掖,用力吸了吸鼻子便将双手拢进袖口,抖抖索索地自报家门。
“鄙人边元胡,没错,就是‘止痛之最’的延胡索,我本名不叫这个,是师父他老人家改的,我也不知为何。总之你想怎么叫我都成,只要别叫老边。老边老边,越听越像老鳖。”
“你真是老——温神医的徒弟?”惊诧之下,田知棠不禁低呼道。
“嘿,你不用叫他叫得那么客气。昨日见你能一眼认出七彩琉璃烟,我就猜到你是师父经常提起的那个当面叫他‘老不修’的‘小混账’。话说敢这么叫他的人,你是天下独一份。”以药为名的相士边元胡笑道。
“你——”听到对方这番话,田知棠心中再无半点疑虑。
世人只知温子骞曾是天下第一神医,却少有人知道他的一手毒术还在医术之上,而七彩琉璃烟乃是温子骞压箱底的保命绝活,知情者从来不多,能如田知棠这般轻易将之化解的人更是屈指可数。
“走吧,边走边说。”边元胡知道田知棠此刻心情极为复杂,明明有很多话却又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于是善解人意地说道。
由边元胡领着向山下走去,对方一路讲,田知棠便一路听。等二人抵达山脚林边,田知棠也知道了许多事情。
原来这边元胡是温子骞退隐后才收的关门弟子,不过说是师徒,温子骞却没在相处四年间传授半点医术,只教了边元胡一些使毒和解毒的本事,至于彼此分别之后师父去了何处,边元胡也不知道,只是凭借师父教的绝活在下龙坡厮混,虽然混得高低不就,日子倒还滋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