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东风吹水绿参差
以“五四”新文化运动为起点的中国现代散文,已经走过近百年的风雨历程。时至今日,隔着历史与岁月的烟尘,我们该怎样描述和评价现代散文的行进轨迹与艺术成就?也许还可以换一种问法:如果现代散文仍然可以新中国成立为时间界标,划作“现代”和“当代”两个阶段,那么,它在哪个阶段成就更高,影响更大?
在散文的“现代”阶段,屹立着伟大而不朽的鲁迅,仅仅因为先生的存在,我们便很难说当代散文在整体上已经超越了现代散文。但是,如果我们把观察的视野缩小或收窄,单就现代散文中的女性写作立论,那么,断定“当代”阶段的女性散文,是异军突起,后来居上,便算不上狂妄。这里有两方面的依据坚实而有力:
第一,新中国成立后的六十多年间,尤其是进入新时期以来,大陆文坛先后出现了若干位笔下纵横多个文学门类,但均擅长散文写作,且不断有这方面名篇佳作问世的女作家,如杨绛、宗璞、张洁、铁凝、王安忆、张抗抗、迟子建等。她们散文作品所达到的艺术水准,并不逊色于现代女性散文的佼佼者。况且冰心、丁玲等著名现代女作家在步入当代之后,依旧有足以传世的散文发表,这亦有效地增添了当代女性散文创作的高度和重量。
第二,借助时代变革和历史前行的巨大动力,从新时期到新世纪,女性散文写作呈现出繁花迷眼、生机勃勃的宏观态势:几代女作家从不同的主体条件出发,捧出各具特色、各见优长的散文作品,立体周遍地烛照历史与现实,生活与生命;才华横溢的青年女作家不断涌现,其创意盎然的作品,显示了强劲的生命力与可持续性;女作家的性别意识空前觉醒,也空前成熟,其散文主旨既强调女性的自尊与自强,也呼唤两性的和谐与互补;不同手法、不同风格的女性散文各美其美,魏紫姚黄,各擅胜场……于是,在如今的社会和文学生活中,女性散文构成了一道绚丽多彩而又舒展自由的艺术风景线。这显然是孕育并成长于重压和动荡年代,因而不得不执着于妇女解放和民族生存的“现代”女性散文所无法比拟与想象的。
在二十一世纪历史和时间的刻度上,女性散文创作取得了丰硕成果和扎实进步,但也同整个中国文学一样,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与考验:与后工业社会结伴而来的后现代主义思潮斑驳杂芜,利弊互见。它带给女性散文的,可能是观念的去蔽,题材的拓展,也可能是理想的放逐,审美的矮化,而更多的可能,则是创作的困惑、迷惘,顾此失彼或无所适从……惟其如此,面对五光十色的后现代语境,女性散文家要实现有价值的创作,就必须头脑清醒,坐标明确,进而辩证取舍,扬弃前行。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有一批女作家值得关注——她们出生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之交,进入新世纪后开始展露才华,并逐渐成为女性散文创作的中坚力量。对于她们来说,现代和后现代主义自然不是陌生或无益之物,但青春韶华所经历的激情澎湃的现实主义和人文主义大潮,早已先入为主,成为一种挥之不去的精神底色。这决定了她们的散文创作,尽管一向以开放和“拿来”的姿态,努力借鉴和吸取多方面的文学滋养,但其锁定的重心和主旨,却始终是对人的生存关切和心灵呵护,可谓鼎新却不弃守正。显然,这是一条积极健康、勃发向上的艺术路径。正是沿着这一路向,习习、王芸、苏沧桑、安然、杨海蒂、张鸿、沙爽、项丽敏、高安侠、刘梅花等十位女作家,不约而同地走到了一起,她们以彼此呼应而又各自不同的创作实绩,展示了当下女性散文的应有之意和应然之道。
习习来自西北名城兰州。她的散文写城市历史,也写家庭命运;写生活感知,也写生命体验;近期的一些篇章还流露出让思想伴情韵以行的特征。而无论写什么,作家都坚持以善良悲悯的情怀和舒缓沉静的笔调,去发掘和体味人间的真诚、亮丽和温暖,同时烛照生活的暗角和打量人性的幽微。因此,习习的散文是收敛的,又是充实的;是含蓄的,又是执着的;是朴素本色的,又是包含着大美至情的。
足迹涉及湖北和南昌的王芸,左手写小说,右手写散文。在她的散文世界里,有对荆楚大地历史褶皱的独特转还,也有对女作家张爱玲文学和生命历程的细致盘点,当然更多的还是对此生此在,世间万象的传神勾勒与灵动描摹。而在所有这些书写中,最堪称流光溢彩、卓尔不群的,是作家以思想为引领,在语言丛林里所进行的探索和实验,它赋予作品一种颖异超拔的陌生化效果,令人咀嚼再三,余味绵绵。
或许是西子湖畔钟灵毓秀,苏沧桑拥有很高的艺术天赋和丰沛的创作才情。从她笔下流出的散文轻盈而敏锐,秀丽而坚实,温婉而凝重,每见“复调”的魅力。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她的散文远离女性写作常见的庸常与琐碎,而代之以立足时代高度的对自然和精神生态的双重透析与深入剖解,传递出思想的风采。若干近作更是以生花妙笔,热情讲述普通人亦爱亦痛的梦想与追求,极具现实感和启示性。
在井冈山下成长起来的安然,一向把文学写作视为精神居所和尘世天堂。从这样的生命坐标出发,她喜欢让心灵穿行于入世和出世之间,既入乎其内,捕捉蓬勃生机;又出乎其外,领略无限高致,从而走近人生的艺术化和审美化。她的散文善于将独特的思辨融入美妙的场景,虚实相间,形神互补,时而禅意淡淡,时而书香悠悠,由此构成一个灵动、丰腴、安宁、隽永的艺术世界,为身处喧嚣扰攘的现代人送上一份清凉与滋养。
供职京城的杨海蒂,创作涉及小说、报告文学、影视文学等多种样式,其中散文是她的最爱和主打,因而也更见其精神与才情。海蒂的散文题材开阔,门类多样,而每种题材和门类的作品,都具有自己的特色:她写人物,善于捕捉典型细节,寥寥几笔,能使对象呼之欲出;她写风物,每见开阔大气,但泼墨之余又不失精致;至于她的知性和议论文字,不仅目光别致,而且妙趣横生。所有这些,托举出一个立体多面的杨海蒂。
驻足羊城的张鸿,既是文学编辑,又是散文作家。其整体创作风格可谓亦秀亦豪。之所以言秀,是鉴于作家的一枝纤笔,足以激活一批风华绝代而又特立独行的异国女性,尽显她们的绰约风姿与奇异柔情;而之所以说豪,则是因为作家的笔墨一旦回到现实,便总喜欢指向远方,于是,边防战士的壮举、边疆老人的传奇,以及奇异山水,绝地风情,纷至沓来。这种集柔润和刚健于一身的写作,庶几接近伍尔夫所说的文学上的“雌雄互补”?
穿行于辽宁和天津之间的沙爽,先写诗歌后写散文,这使得其散文含有明显的诗性。如意象的提炼,想象的飞腾,修辞的奇异,以及象征、隐喻的使用等,这样的散文自有一种空灵趻踔之美。当然,诗性的散文依旧是散文,在沙爽笔下,流动的思绪,含蓄的针砭,委婉的嘲讽,以及经过变形处理的经验叙事,毕竟是布局谋篇的常规手段,它们赋予沙爽的散文深度和张力,使其别有一种意趣与风韵。
项丽敏的散文写作同她长期以来的临湖而居密不可分——黄山脚下恬静灵秀的太平湖,给了她美的陶冶与享受,同时也培育了她对大自然的敬畏与热爱,进而驱使她以平等谦逊的态度和安详温润的文字,去描绘那湖光山色,春野花开,去倾听那人声犬吠,万物生息。所有这些,看似只是美景的摄取,但它出现于物欲拥塞的消费时代,则不啻一片繁茂葳蕤的精神绿洲,令人心驰神往。当然,丽敏也知道,文学需要丰富,需要拓展,人与自然的关系只是文学的无数话题之一,为此,她开始写光阴里的器物,山乡间的美食,还有读书心得,读碟感悟……这预示着丽敏的散文正由单纯走向丰富。
高安侠是延安和石油的女儿。她的散文明显植根于这片土地和这个行业,但却不曾滞留或局限于对表层事物和琐细现象的简单描摹;而是坚持以知识女性的睿智目光,回眸生命历程,审视个人经验,打量周边生活,品味历史风景,就中探寻普遍的人性奥秘和人生价值,努力拓展作品的认知空间。同时,作家文心活跃,笔墨恣肆,时而柔情似水,时而气势如虹,更为其散文世界平添一番神采。
偏居乌鞘岭下天祝小城的刘梅花,是一位灵秀而坚韧的女子。她人生的道路并不顺遂,但文学却给了她极大的眷顾。短短数年间,她凭着天赋和勤奋,发表和出版了大量散文作品,成为广有影响的女作家。梅花写西域历史、乡土记忆和个人经历,均能独辟蹊径、别具只眼,让老话题生出新意味。晚近一个时期,她将生命体悟、草木形态、中药知识,以及吸收了方言和古语的表达融为一体,形成一种承载了“草木禅心”的新颖叙事,从而充分显示了其从容不迫的艺术创新能力。
总之,十位女性散文家在关爱人生的大背景、大向度之下,以各具性灵、各展斑斓的创作,连接起一幅摇曳多姿、美不胜收的艺术长卷。现在,这幅长卷在中国言实出版社的鼎力支持下,冠以“悄吟文丛”的标识,同广大读者见面了。此时此刻,作为文丛的主编,我除了向十位女作家表示由衷祝贺,向出版社的领导和同志们表示诚挚感谢之外,还想请大家共赏宋人张栻的诗句:“便觉眼前生意满,东风吹水绿参差。”——这是我选编“悄吟文丛”的总体感受,或者说是我对当下女性散文创作的一种形象描绘。
(作者系著名文学评论家、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