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吧唧”一下,贴到他身上
相由心生,原本不过佛教一句偈语。
人的面相,有时很奇怪。有的人,不经老,年轻时,白白嫩嫩,不用过六十,就老菜皮、老柴火、老帮子、老……得反正没个人样;有的,即便七老八十,跟二三十岁一样。
街道离休老干部,谭家婆婆嘴里,一口一个老东西的老谭,就是那种,几十年来,面相看不出有多大变化的人。
熟悉的人,喜欢将老谭的面相,与京剧的脸谱去相比。
京剧脸谱,都定了型;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在地方戏曲脸谱基础上,加以取优废劣,又几代著名演员和戏曲艺术家,经过不断探索研究以及改革,逐渐形成,再没有大的改变。京剧脸谱,很多。因为不计其数,故,只能按脸型分类,有整脸、三块瓦脸、十字门脸、六分脸、太监脸……
老谭,丑角脸。
谭家婆婆,一口认定;老谭,愉快接受。
本来嘛,丑角脸,又名“三花脸”“小花脸”,脸谱特点,虽然得去鼻梁中心抹一个白色“豆腐块”,可这只是用漫画手法,表现“丑角”人物的喜剧特征。要知道,国粹京剧,行当,生旦净末丑,缺一不可;画龙点睛,舞台上,“外愚内诚”多正面人物,少他们不行。不成戏不讲,还会让戏迷观众看了之后,少了趣味,少了气氛,少了“教训”。
与京剧老生中有文武老生一样,丑角有文丑与武丑之分,他,文武丑!
一身宽衣肥裤净白飘逸,手握三尺龙泉宝剑,由着人家摆动鲜红长穗,他,进门、上楼、走进家中。面貌还算清癯、双目尚能生电,里外利落、身形矫健,哪里看得出是个八旬老人。倘若下巴颏,再留长点胡须,最好别山羊须,就可以是个活生生跳脱三界的得道尊者。得道是得道,人家得的并非儒佛道的道,还完全是彻彻底底唯物主义者的道。一生,除去娶了原大地主家千金谭家婆婆这个污点之外,可以说,没一点瑕疵。
别看人五人六,人模人样,谭家婆婆见他,从来没好话,开口闭口,老东西;后来,叫顺口了,好像离开老东西三个字,下面什么话也讲不出来。当作玩笑,曾经有邻居问道,你“老谭”什么时候,变成“老东西”的?说起来,老谭心酸,尤其小佳出生之后。
与小佳的妈妈相处,出过些状况。谭家婆婆认为,他与她亲热得有点多,后来又一口咬定,他支持,实际上是他没阻止住,她跟着恋人出走去浪迹天涯。不过,就这些状况,那时,还没让他遭多少罪。谭家婆婆骂几声老东西,也就消气。毕竟跟他没多大关系。不知怎么搞的,自打接手了小佳,麻烦事不断。倒并非小佳要这样要那样,而是这个老太婆,往往拿小佳说事,还总会找点他的错处出来,老东西长老东西短的,三不罢四不休。
心里,偷偷把他的如臻,称作老太婆,还是近两年的事。上海人说话“搪不牢”,老谭这是实在有点扛不住了。宰相肚里能撑船,不错,可将军肚里呢?退一步天高地阔,对,可退两步、退三步一直退到十七八步呢?
如此这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碰到小佳有事,老谭的办法,尽量装作没看见,从而让自己变得没事人一样。
不这样不行!
还有一个原因,更要紧。
过去,自小佳会认人开始的过去,能躲就躲,能躲多远就多远,实在不行,因为她在他躲不过去,才由着小佳腻到他身上。铁拐李狗皮膏药似的,“吧唧”一下,贴到他身上。接下来,人家,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秤砣离不开秤杆,孩子离不开亲娘,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豆腐掉到灰堆中,线儿穿到针眼里,小小老鼠上灯台……现在人家成人了,要还这样,那就不是一声“老东西”能解决得了,他绝对“搪”不住!
哪怕有事求他,她始终将老谭喊作老东西。
早在老谭刚离休,从街道副主任位置上退下来的时候,她可是已经琢磨着将他称作谭老的。
尊称敬称某老人为“某老”,中国独有;称呼的对象,还只能是自己中国人。没听有外国人将外国人或者中国人把外国人这般称呼。
一般被人称作某老某老的老年人,绝非阿狗阿猫一类人物,多为文化人,抑或得多少跟文化搭点界的老人。
老谭,老革命、粗通文墨那路老革命,按组织安排,又写了个回忆录、革命回忆录,那可不就得称谭老呀。尽管那个回忆录,主要靠文人专业修改。即时,因为这声“谭老”,得不到本人响应,所以之后大家还是称他老谭。
本人不响应,是因为从一九三九年,二十九岁他“投笔从戎”的第一天,因为满脸褶子,还黑,所以没人能分得出,他究竟是二十九、三十九,还是更多一点点的“九”。为此,上下左右远近,早就把他叫成老谭。几十年如一日,他听惯了。现在,要让别人,一下叫成“谭老”,那他绝对接受不了。
要问他数十载革命,没有功劳有苦劳,没有苦劳有疲劳,没有疲劳有——怎么还街道离休?可以这么讲,都为了谭家婆婆。
那年双拥活动,正轮着老谭他们,带着慰问品,代表部队,去敬老院看望孤寡老人。在那里,他遇见了女护理员尤如臻。尤如臻,即现在的谭家婆婆。谈不上偶遇、巧合,抑或缘分。皆因粗通些文墨的他,比别的人多了一点点心眼不算,还多了一点点办法。
老谭有文化,眼界,自然比大字不识一个或者一筐的大老粗要来得高。而且,跟别人不一样的是,老谭离了老家那个,在部队已经有过一个。只是没多久,不对味,又离了。用老谭的话说,那是组织安排,也算“包办”。由此,后来重新找,老谭非要自由恋爱不可。在遇着尤如臻之前,自由了好几个没成,因为都达不到要求。眼看,往五十奔,老谭着急。于是,不论到哪里,老谭“双目生电”,生怕哪个阴暗角落,藏着窝着一个两个,让他给漏了。
真如明代冯梦龙在《警世通言·金令史美婢酬秀童》里面说的那样,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内急,在男厕所,老谭见着尤如臻;光顾着照应老人如厕,“女护理员”可没注意有老谭在。
不是“玻璃杯1号”吗?尤如臻,怎么成了敬老院护理员了?
新中国成立后,她在的那家茶室,老板与中山路上一个靓丽的老板娘,两口子下了南洋,他俩在下海投资经营的天施公司,包括茶室全部关张,尤如臻就再没“玻璃杯”,更不“1号”了。当时,差一点,还被当成暗娼,送教养所。幸亏,茶室里的瓜子、花生、干果、蜜饯等茶食,有时还有蛋糕饼干一类茶点,尤如臻从来带回家来,不管左邻还是右舍,碰上谁谁家的小孩,热热络络她就给了,落下一个不错的口碑,人家联名担保,才安然渡过这个坎。由此,她也不再混迹那种江湖,老老实实,去街道开办的服装厂,手工帮着锁扣眼。而后——至于这里干几天,那儿做一段时间,都没做长,最后被分配到敬老院才算落定,这都跟她本人的大地主家庭出身有关。
身材高挑、体态匀称、象牙一般的肤色,尤如臻一下子入了老谭的法眼,让老谭那对生电的双目,迸出火花——那路恨不得立马跪倒在石榴裙下故而带了一点点谄媚的火花。
别跟我讲什么男人尊严,能屈能伸才是真丈夫。
在战友面前,老谭毫不掩饰自己的爱情观。
如此这般,军爱民来民拥军,老谭爱上了尤如臻。
尽管“得来全不费工夫”,可“花花轿子”还得“人抬人”;热热闹闹,众人拾柴火焰高,演爱情好戏,敬老院军民联姻。
按当时规定,老谭一级的党员干部结婚,得组织批准;起先,老谭的报告,不批。曾几何时的战友,组织部长找他谈话时,明确指出:如果不是大地主千金,哪怕娶个资本家小姐,也说得过去他也会笔下留人。
嘡嘡嘡嘡,面不改色,老谭,改编了百多年来,在全世界广为传诵的、领导了布达佩斯武装起义的、最后壮烈牺牲于疆场的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由殷夫翻译的,20世纪30年代流行于中国知识青年革命者中间的,至今还让人耳闻即诵的诗篇:“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理直气壮,振振有词,义正辞严。老谭又拿出早年听私塾老先生解释的、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一员官》里写济南同知吴公刚正不阿时候讲的,做官一定得有点刚直方正而不逢迎附和、宁折不弯精神的做派,回应即将面临的处分。
总算没有“赶尽杀绝”,如老谭愿,组织将他“发配”到尤如臻所在的街道;只不过,降一级使用。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清朝诗人钱秉镫诗曰:唤作鸳鸯单不得,时时顾影怕呼名。
晚唐词人牛峤词语:玉炉冰簟鸳鸯锦……须作一生拌,尽君今日欢。
蜜月新婚,要说老家经历一回部队“包办”又经一回,面对身材高挑、体态匀称、象牙一般肤色的红粉佳人,老谭这可是第三回了。
从此往后,将结同心尽了今生,琴瑟和鸣。
“我要拉你的手,还要亲你的口;拉手手亲口口,咱们俩个一搭搭走。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你身旁;我愿每天你拿着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数十年“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事实,见证了老谭对自己心爱的人的承诺。
老谭如此,谭家婆婆呢?
也没什么更多的路,可供她选择。谁让那时节,她每况愈下。这里干几天那儿做一段时间的,最后到敬老院才算落定;一个连着一个的运动,原大地主家千金,还“玻璃杯1号”,可不得“每况愈下”?
还好,跟老谭经过一段时间接触,平心而论,她觉得人家真的不错。与她之前的那位相比,脸上沟坎虽说多点,但是人家说自己不乏深刻;相貌面容虽说丑点,但是人家说自己身高腿长与她匹配;书法棋艺虽说差点,但是人家的长穗龙泉好生了得;举手投足虽说粗点,但是人家也一口一个如臻。至于,为什么后来,老谭有时候也会生她的气?实在,既不能怪他,也不能怪她。人家“好比种子”,谁让“好比土地”的她,就是不肯帮他生孩子。跟老谭结婚,尤如臻可是带了“拖油瓶”的。说一千道一万,她是怕女儿——谭亦佳的妈妈吃亏。
谭家婆婆不肯生老谭的孩子,老谭答应吗?
花好桃好,既然他的如臻啥都好,老谭也就只能由着她,断了他们老谭家的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