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第九集团军
八一三淞沪会战记略
一 为抗日备战成立京沪警备司令部
八年抗日战争由一九三七年的七七卢沟桥事变开其端,全国抗战局势的发展却始于一九三七年八一三淞沪战役。
淞沪一带是国民党政府首都的门户。一·二八日军侵沪,国民党政府事前毫无准备,下关日舰一声炮响,只得迁都洛阳。一·二八战役以屈辱的停战协定告终后,蒋介石感到南京至上海,门户洞开,认为有在这一带作防御设置的必要。
早在一九三三年春,陆军大学第十期学员在嘉兴、乍浦一带作战术实施,研究敌军登陆及我军防御方案,我当时是第十期学员,随同出发。参谋本部也派参谋在京沪杭地区侦察地形,拟制设防计划。一九三五年秋,在南京以南句容、溧阳地区举行国民政府成立以来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军的规模的对抗演习,由张治中、谷正伦任东、西两军军长、蒋介石自任演习统裁,进行准备抗日作战的训练,我当时任军部参谋,亲与其事。
一九三五年,由林蔚定稿的国防计划,主要内容是在郑州、开封、徐州、海州及豫北汲县、新乡、辉县地区和京沪杭地区设施防御阵地。郑、汴、徐、海及豫北地区由当时任河南省政府主席的刘峙负责,京沪杭地区由唐生智负责,并在军事委员会内密设“执行部”,总揽国防工事事务,由唐生智以训练总监兼负执行部总责。京沪杭地区设三个分区:南京分区,即南京到镇江这个核心地区,由当时任南京警备司令的谷正伦负责;沪杭分区,即杭州湾沿海到黄浦江以东地区,由张发奎负责,在嘉兴设苏浙边区司令部;京沪分区,自无锡、江阴东至上海地区,由当时任国民党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教育长张治中负责。
在京沪分区,归张治中指挥的军队有三个师:第八十七师,驻江阴、常熟,师长王敬久;第八十八师,驻苏州、昆山,师长孙元良;第三十六师,先驻无锡,西安事变时北调,七七卢沟桥事变后又南来,师长宋希濂。这三个师的前身是德国军事顾问训练出来的教导师,是蒋介石的精锐部队,曾参加过一九三二年一·二八战役,当时编为第五军,只有第八十七、八十八两师。第三十六师是从这两个师分出来的。还有淞沪警备司令杨虎及所属保安总团步兵两个团(总团长吉章简)与上海市警察局(局长蔡劲军)及所属警察总队;太湖水警指挥官陈又新(指挥部在吴江)所属的太湖水警;江阴电雷学校(校长欧阳格)和江阴要塞,也归张指挥。
张治中为了执行这一任务,于一九三六年春初,在中央军校内密设一参谋机构,名为高级教官室,由军校教育处长徐权、步兵科长童元亮主其事,调战术教官方传进、沈蕴存和我等六七人为参谋,实施京沪分区防御设施计划。到一九三六年秋,将这个组织推进到苏州,成立京沪警备司令部,对外不公开,张以军校教育长兼任司令官。参谋长是徐权,下设主管军事计划的参谋处,处长童元亮,后调任淞沪警备司令部参谋长,到八一三以后,又调回任处长;作战科长,先是龙矫,后是我。又设主管政训工作的秘书处,处长夏维海,第一科长刘孟纯。西安事变以后,抗日统一战线逐步形成,抗日备战加紧,蒋命张治中卸去军校教育长职务,专任京沪警备司令官,驻苏州留园东半部。
二 八一三淞沪战役前的备战工作
国民党政府在一·二八战役后的中日停战协定中,已经把安亭经太仓到太仓西北长江江岸七丫口一线划为停战线,并秘密承认在停战线以东,不再进驻陆军部队,淞沪一带不得有防御设施,吴淞炮台破坏后不得重修。而日本在上海虹口、杨树浦驻有海军陆战队约三千人,其陆军随时可在黄浦江岸及长江沿岸登陆。在这种情况下,我国不能不先在内地重要有利地带设置防御阵地,再密图在上海附近部署兵力,防止日军入侵。
京沪分区,依照国民党政府参谋本部的计划,在无锡、江阴一线(名锡澄线)和苏州、常熟、福山一线(名吴福线),设置防御阵地与沪杭分区乍浦、嘉兴一线相衔接;预先在阵地上构筑钢筋水泥的重机枪巢作为阵地骨干,战时再以战壕沟通。为了构筑工事,军事委员会拨款一百几十万元充材料费,由驻军第八十七、八十八、三十六三个师担任构筑。到一九三七年春,这些机枪巢都已完工。这样的工事不要说在现代化战争中,就是当时也不能算是坚固阵地。但军委会限于经费,只能如此设施。
在上海虹口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设有坚固工事,杨树浦东端的日商公大纱厂和小沙渡附近的日商丰田纱厂也设有防御工事。蒋介石亲下手谕给张治中,如战事发生,我军应先扫荡这些据点及在虹口、杨树浦的日海军陆战队,使它无法策应登陆的日军。张治中命我拟制扫荡计划,我的主要设想是陆空军配合强袭。张批准了,转报给蒋。蒋来电问,五百磅炸弹能否摧毁日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工事,航空委员会派参谋作战科长罗机到苏州与我这个作战科长订立陆空协同计划。七七事变后,又派张廷孟到苏州见张治中确认这个计划。在部队方面,必须学会对坚固据点的攻坚战术,但当时部队军官缺乏攻坚知识与经验,又没有威力强大的武器,只作了一些形式上的训练。
京沪分区参谋机构,于一九三六年到一九三七年,领导驻军三个师的团级干部及参谋人员,在苏州到上海的长江沿岸及以南地区做了几次参谋旅行,设想各种情况,研究了这一地区作战的方略。政治工作方面,也在苏州、无锡、江阴、常熟各县,利用暑假集训学生,并训练一些民兵。
京沪分区和淞沪警备司令部还想在当时以江湾五角场为中心的上海市中心区,秘密设置阵地工事,防止日军在黄浦江登陆。但只做了几个据点的机关枪巢,没有能照计划全部实施,八一三战役就爆发了。
为了准备运输,协同京沪铁路在有关车站作了便于军队装卸及坦克上下的车站设备;修筑了从苏州经吴江到嘉兴的苏嘉铁路。这条铁路在战争初期起了作用,以后被日军拆毁。
三 八一三淞沪战役的引火线
七七卢沟桥事变后,蒋介石还想保持上海这个港口与国际间的联系,命令张治中不要在上海与日本人挑起事端。张治中去见蒋介石,说明上海限于一·二八停战协定,在未与日军决裂前不能进驻陆军,只有一个保安总团,兵力薄弱,如果日本海军陆战队一有行动,即可占领淞沪各要地,建议抽调陆军部队化装为上海保安部队,增强兵力。蒋介石同意了,派第二师补充旅(后改独立第二旅,旅长钟松)由徐海地区南调到上海附近,以一部换上保安团服装进驻虹桥飞机场。当事情决定的那天晚上,何应钦和张治中同由蒋介石那里出来,何拍拍张的肩膀说:“文白,这是要闹出事来的啊!”
日本人大概知道有中国正规军到达上海的消息,八月九日,派了一个军曹,名叫大山勇夫,骑了机器脚踏车到虹桥机场,要进机场大门,守门的就是化装保安部队的步兵旅士兵。这些士兵平时恨透了日本人,一见日本军人横冲直撞,不听制止,就坚决自卫,开枪打死了那个军曹。淞沪警备司令部急了,参谋长童元亮与上海市长俞鸿钧商量,把一个死囚犯穿上保安部队服装,打死在虹桥机场大门口,说是日本军曹要强进机场大门时,先把我卫兵打死,以便与日本人交涉。当警备司令部与日海军共同派人来查看的时候,发生了提交法警检验的问题。中国方面要交上海中国法院法警检验;日本人要交租界外国法警检验。双方争吵。同时,日方又提出撤出一切中国部队的要求。而日第三舰队已由吴港、佐世保运送海军陆战队千余人到沪。形势趋于紧张。以上这些情况是淞沪警备司令部参谋长童元亮亲口告诉我的。大山勇夫是军曹,相当于中国的中士,不是军官,当时警备司令部参谋现浙江省参事室主任刘劲持也记忆相同。有些资料上说大山勇夫是中尉,不准确。
蒋介石料到上海终不免要作战,密令张治中在苏州进行部署,并准备在江阴封锁长江。封锁江阴的消息被行政院汪精卫的主任秘书黄浚(号秋岳,是日本收买的间谍)泄露给敌人,日海军即命江阴上游军舰及汉口日海军陆战队东下,听说当时汉口日侨吃饭未毕,丢了饭碗就上船。这些军舰集中到黄浦江上。同时又从青岛及国内的吴港、佐世保运来海军陆战队近两千人。到十一日,上海的海军陆战队兵力达五千人以上。附有小坦克及炮兵,集中在虹口、杨树浦一带,以在现虹口公园旁的日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及杨树浦东端公大纱厂为坚固据点。丰田纱厂的据点,因在苏州河南的公共租界内,且远在沪西,日军自动撤出。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一日夜,蒋介石命令张治中将在常熟、江阴、苏州、无锡的第八十七、八十八、三十六三个师及重炮兵两个团推进到上海。两个重炮团,一个是十厘米加农炮团,番号炮兵第十团,团长彭孟缉(解放后去台湾,曾任参谋总长);另一个是十五厘米重榴弹炮团,团长邵存诚(以后任顾祝同的参谋处长,被日机炸死),都是从南京附近调来的。
四 战幕揭开,我国进入全面抗战
军队的运输是准备好了的。第八十七师由江阴、常熟用汽车输送到江湾附近,第八十八师和第三十六师由苏州、无锡用火车输送到真如、南翔。八月十二日晨,第八十七师主力已到杨树浦租界北侧一线,第八十八师主力已到闸北、虹口公园以北一线(虹口公园已为日军占领),第三十六师控制在江湾附近。重炮兵亦已到江湾以南附近进入阵地,准备按原定扫荡计划与空军协同对日军阵地进行强袭。张治中的司令部到达南翔,以便指挥。
但十二日张治中接蒋介石命令,不得进攻。据说是上海领事团建议,使上海成为不设防城市,南京政府始终想保持上海的国际关系,因此有此命令。但坐失袭击的良机,使原定计划第一次落空。
八月十三日,日军在闸北及虹口公园北的八字桥附近进行火力搜索,两军发生前哨接触,八一三战役正式揭开序幕。
八月十四日,我军正式下令开始进攻。我空军和日本木更津航空队在杭州笕桥上空进行空战,轰炸机主要去炸日军舰,只派了少数到上海轰炸日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工事,对日军损伤不大。下午,第八十七、八十八两师开始攻击,战斗激烈,第八十八师旅长黄梅兴中炮弹阵亡。至日没,进展不大。是日夜又奉蒋介石令,停止进攻。
十六日,前线争夺一些小据点。十七日,再次全线进攻,稍有进展。十八日,又奉蒋介石令停止进攻。这第二、第三两次停止进攻命令,是何缘由,我不知道。
是时,由十九路军“福建事变”失败后的残部编成的第六十一师(师长杨步飞)和由陈诚嫡系第十八军所属的第九十八师(师长夏楚中)、第十一师(师长彭善),先后由后方到达淞沪战场。命第六十一师归第八十七师师长王敬久指挥,在第八十七师后方设置第二线阵地,并控制一部准备支援防守杨树浦北至吴淞口的黄浦江岸的上海保安总团。第九十八师控制在江湾附近,第十一师控制在大场附近,准备日军在长江沿岸登陆时,支援自宝山至福山沿江警戒守备的第三十九军(军长刘和鼎,主力为第五十六师)。浙江张发奎的部队也已于十三日到达浦东。
十九日,我军前线又开始进攻,第八十七师突入杨树浦租界内。我国仅有的一个坦克部队南京装甲团(团长杜聿明)奉命派来战车两个连(战车重七吨)、战车防御炮一个营,都配属给第八十七师参加战斗。因为步兵与战车从来没有协同作战的训练,当战车进入杨树浦街市内时,步兵一迳逼战车在前面突击而不加掩护,战车都被日军击毁,两个连长阵亡。这两个连长都是我黄埔六期同队同学,配属给第八十七师的命令是我亲自交给他们的。一去不返,思之黯然。
为扩张战果,以第三十六师加入第八十七师与第八十八师的中间,二十日继续进攻。此时,日本也已由国内增运海军陆战队二千五百余人到沪。直至二十二日,双方逐屋争夺,伤亡惨重。第三十六师一度夺取汇山码头。日军放火阻止我军进攻,杨树浦大火烧了几天几夜。
近来有一位陈诚系的高级军官告诉我,张治中曾把第九十八师两个旅分归第八十七、三十六两师指挥加入战斗,夏楚中成了光杆师长,大为不满。在我记忆中没有此事。但张治中的回忆录中亦记有此事,可能是张治中直接电话指示,果若如是,此种部署极不合理。
对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及公大纱厂的攻击,因我军在战术上缺乏钻研,没有把重炮直接瞄准射击,又没有接近爆破技术,不能奏效,形成胶着。于是防御日陆军从海上到黄浦江岸和长江江岸登陆,成为主要问题。
淞沪战事发生后,全国动员抗战。蒋介石成立大本营,设第一至第六部,把参谋本部、军政部、军训部都编入,各为一个部。蒋自任大元帅,到南京撤退到武汉时,又自动取消,仍称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有人说蒋迷信,孙中山、张作霖都称过大元帅,都不善终,所以他不愿称大元帅。又有人说,中日未正式宣战,不宜设大元帅、大本营。我曾见他在八月二十日用“大元帅蒋中正”名义下的一个命令,编定全国军队的战斗序列:划河北方面为第一战区,蒋介石自兼战区司令长官;山西方面为第二战区,阎锡山为战区司令长官;京沪杭方面为第三战区,冯玉祥为战区司令长官。冯设司令长官部于无锡,未到前线亲自指挥。不久,冯调任山东方面第六战区司令长官,蒋自兼第三战区司令长官。第三战区辖第八、第九两集团军。苏州河以北,黄浦江以西,北长江属第九集团军,张治中为第九集团军总司令。苏州河以南及浦东属第八集团军,张发奎为第八集团军总司令。当时,张治中、张发奎以及陈诚、薛岳等都是中将加上将衔,这一官衔是一九三七年上半年在一、二级上将下增设的。
五 张治中将军冒险指挥抗登陆作战
八月二十三日拂晓前起,日本从国内运来了四个步兵旅团,旋又增加至八个旅团,由日本上海派遣军大将松井石极指挥,主力在宝山以西狮子林、川沙口长江沿岸登陆(最先登陆的是第十一师团的部队),一部在蕴藻浜南黄浦江沿岸登陆(是第三师团部队)。在二十三日拂晓以后,日空军开始猛烈轰炸,使我援军不能接近,日海军也以猛烈炮火支援日陆军登陆。我沿长江岸守备的第五十六师和沿黄浦江口守备的上海市保安总团,兵力薄弱,日陆军登陆获得成功。
日军利用汉奸,到处剪断中国军队的电话线路,前后方电话均不通。张治中由南翔古漪园的司令部一路冒敌机扫射与轰炸的危险,到江湾叶家花园第八十七师师部指挥,我亦随行。他命第八十七师抽出一部与第六十一师抗击黄浦江口沿岸登陆之敌,并令第十一师由大场向罗店,第九十八师由江湾向宝山前进,归还第十八军建制。当第九十八师、第十一师到达前线时,第十八军军长罗卓英尚未到达,此时他已至嘉定,其所属第六十七师及第十四师也先后到达。张要我下达第十一师、第九十八师归建命令。我说罗未有明令归我指挥。张说,在我第九集团军作战地境内,我当然可以指挥他。而张未知蒋介石已决定任陈诚为第十五集团军总司令,指挥抵御沿长江南岸登陆之敌。
张治中于夜间始返司令部,命我拟电报告蒋介石。二十四日拂晓又到嘉定附近乡村,找到罗卓英(我也随行)。张与罗商定把罗带来的部队向罗店、浏河推进。罗卓英指挥第十一、十四、六十七、九十八四个师,进行了激烈的罗店争夺战。战斗结束后,我记得曾看到过第十八军写过一本《罗店十日》的油印资料。
因为电话不通,张治中在嘉定部署定了以后,于日没后到苏州和蒋介石通电话。蒋因很久得不到张的消息着急,在电话中责骂,我看到张气得把电话听筒也砸了。
翌日,蒋介石派陈诚到上海,在张治中的司令部,与张协商我军全般部署。陈当面命我写命令,他讲一句我写一句,我送给张签发,张也签了。
接着,蒋介石正式任命陈诚为第十五集团军总司令,指挥蕴藻浜以北对由长江沿岸登陆之敌的战斗;又从西安把顾祝同调到上海,任第三战区副司令长官,代他指挥全局。顾住在张治中的司令部内(司令部已由南翔移至安亭与南翔间之徐公桥)。顾每天早晚与蒋介石通电话,报告情况,由蒋在电话中指示某师调到哪里,某师如何作战,顾祝同作了传令兵。顾到达时未带参谋,张把我借在顾身边做参谋工作,顾与蒋的电话均由我记录,并下达命令。自此以后,张治中就不大参加指挥。
日军在长江沿岸及黄浦江沿岸继续登陆,与我军一个点一个点地争夺,往往日军白昼占去,夜间我又夺回。此时,我中央军校教导总队的一个团、浙江周岩的第六师、西北胡宗南的第一军两个师先后到达宝山、吴淞、蕴藻浜一带,与敌激战。在日军舰炮火下,伤亡惨重,往往一个部队,不到几天就伤亡殆尽地换下来了。我亲眼看见教导总队那个团,整整齐齐地上去,下来时,只剩下几副伙食担子。
八月底,第九十八师转移阵地时,顾祝同命令留一个营固守宝山(我在侧听顾在电话上说的)。这个营长姚子青率全营官兵誓死抗击日军,宝山失陷,该营无一生存,真是可歌可泣。
到九月中旬,第十五集团军及第九集团军正面均被日军突入。顾祝同下达命令,两个集团军退守北站、江湾、罗店(以南附近)、浏河一线之阵地,于是我军取固守形势。据宋瑞珂同志回忆,九月十七日蒋介石曾亲到昆山,并饬调整部署。我记得有一天,张治中、顾祝同要和南京的什么人一同出去,我问张,我要跟去吗?张说不必了。他未告诉我是蒋来,事实上此时张已不管指挥事务。
以后日军主要在第十五集团军正面进攻。到九月二十二日,在张治中数次恳辞后,蒋介石任朱绍良为第九集团军总司令,调张治中为大本营第六部(管理部)部长。二十三日,张离沪赴南京,我亦离职到苏州。此时,顾祝同的长官部已在苏州成立,顾派人找我,坚邀我做他的作战科长。我以要回富阳老家看看为辞。顾说你去了即来。但我因张治中有约在先,从家里出来就到了南京。以后上海附近战况只是耳闻。
六 全国全军参加淞沪会战
到九月二十二日,因后方兵力陆续增加,蒋介石命令调整部署。第三战区分为右翼、中央、左翼三个兵团。右翼兵团总司令张发奎,辖第八、第十两个集团军;第八集团军总司令由张发奎兼;第十集团军总司令刘建绪;作战地境为苏州河以南、浦东及杭州湾沿海。中央兵团总司令朱绍良,辖第九集团军,集团军总司令由朱绍良兼;待广西军队廖磊的第二十一集团军到达后,亦归中央兵团;作战地境为蕴藻浜以北至长江南岸。顾祝同的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部在苏州。以后又以陈诚为前敌总指挥,驻昆山。
此后,日军与我军又均由后方陆续增加。日军前后计有第三、九、十一、十三、十六、一〇一等师团,听说日本把伪满军队也调来了。我方除增加中央嫡系军队外,粤军、桂军、湘军、鄂军、川军、东北军都调来了。日军增兵后,不断进攻,到九月底,以主力在我左翼进行了一次大规模进攻,突破左翼兵团刘行附近阵地,我方作了局部调整。
对峙到十月中旬,广西部队廖磊的第二十一集团军到达,酝酿进行一次反攻。白崇禧以副参谋总长身份到上海来了几次。早在张治中尚任第九集团军总司令时,白就商量他的广西部队到后,由西向日军侧翼反攻的部署。他也和我们幕僚人员商量,参谋长徐权和参谋处长童元亮都比较持重,而我当时只二十七岁,年轻气盛,竭力主张于夜间反攻。
十月下旬,以广西部队第七、第四十八军的六个师(一七〇、一七一、一七二、一七三、一七四、一七六师)为主力、在徐行广福前线开始了较大规模的反攻,激战彻夜,终以在日军猛烈火力下,又未能在夜间进攻前,在白昼侦察好日军火力点,布置火炮压制;以致伤亡惨重,两个旅长阵亡。日军在第二日采取攻势我军不得不退守原阵地。十月二十五日,大场失陷。湘军第十八师师长朱耀华自杀。这是此次战役中殉职的第一个师长。
于是苏州河北阵地已被突破,无力恢复,不得不作西撤之计。原先在京沪地区抗战计划内,预定淞沪抵抗后,逐次撤退至吴福线、锡澄线,作两年的持久作战。此时,淞沪战场已尽到抵抗的责任,应撤退至吴福线再行抗击。蒋介石初亦同意撤退至吴福线,已命令部队开始行动,可是在十一月一日晚,他突然偕白崇禧、顾祝同到南翔附近一小学内,召开紧急军事会议。蒋讲了八一三以来作战概要和国际上的反应,并对前线官兵英勇战斗作了表扬鼓励。接着说,根据外交部意见,九国公约会议将于十一月三日在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举行,这次会议对我国命运关系甚大,要求各部队尽最大努力,在上海至少再支持两个星期,以便在国际上获得同情与支持。这样就改变了撤退部署,苏州河北军队主力守南翔、嘉定,胡宗南第十七集团军及六十一师、第六十七师等十几个师,撤至苏州河以南沪西地区,归张发奎、黄琪翔(原任第九集团军副总司令)指挥,坚持与租界联系。这样,继扫荡计划落空后,战前预定计划又一次落空,酿成敌在金山卫登陆后之全军溃退。
在张治中任第九集团军总司令时,九月中旬,曾受蒋介石最后也要保持与租界联系之授意,命我草拟在苏州河南沪西之防御计划,并派参谋侦察,准备构筑阵地,旋以张去职作罢。
当第八十八师撤退时,留一个团(第二六二旅第五二四团)的主力坚守苏州河北侧四行仓库。这个仓库建筑坚固,又与河南租界紧邻,谢晋元团长率部坚守,时称“四行孤军”、“八百壮士”,轰动了租界居民,争着过河送犒赏物品,一女童子军渡河过去送旗,报纸热烈表扬。激战四日,至九月三十日以达成后卫任务,退入租界,被租界当局缴械圈留。其后谢被刺身亡,在国人心中永留纪念。
十一月初,日军强渡苏州河攻击,随即停止。五日拂晓,日陆军第十军司令官柳川平助指挥第六、第十八、第一一四三个师团,在金山卫及其附近登陆,陷松隐镇,占米市渡,进陷松江,一部沿沪杭路北上占南市,主力出青浦,向西北包围我军侧背。十一月八日,第三战区下达转移命令,九日开始全线撤退。后面有日军猛追,南面日军由太湖沿岸登陆,北面由长江沿岸登陆夹击,我全军成溃退之势,经过吴福线、锡澄线之既设阵地,均不能守。
原定计划,前方淞沪会战,后方应在吴福线及锡澄线留置有力后续部队固守阵地,于前线退却时,拒止敌追击部队之前进,掩护我后撤部队。但留置军队到达不久即调淞沪前线,钢筋水泥机枪巢的钥匙几经转手不知去向。到这个时候,退到国防工事线上的部队,在已筑的工事上打几枪就跑,花了多少人力财力的工事,竟丝毫不起作用。
日军一路追击,一路杀戮奸淫,军民遭劫,惨绝人寰。十一月底,我军一部沿沪杭线南撤,大部撤到皖南,仍归第三战区。第八十七、八十八、三十六师及教导总队、叶肇的第六十六军第十几个师,撤到南京,在首都卫戍司令长官唐生智指挥下,进行南京保卫战。这些部队都遭重大伤亡,补充多次也已精疲力乏,南京亦不能守。
七 尾声——战役经验检讨
八一三淞沪战役是我国全面抗战的开始,把全国军队都调动起来了。蒋介石的嫡系精锐部队,绝大部分到达淞沪战场,成为战斗主力。
当时,首先到的是张治中的三个由德国顾问训练的教导师改的第八十七、八十八、三十六师;接着就是陈诚系罗卓英的第十八军四个师;以后胡宗南的第一军、李玉堂的第三师、李延年的第九师、俞济时的第五十八师、王耀武的第五十一师等都陆续到达。蒋嫡系部队中,没有到上海的只有汤恩伯的第十三军在南口,卫立煌的第十四军在山西忻口,第二、第二十五师在平汉路上。地方部队也踊跃参战,粤桂湘余汉谋、李宗仁、何键所部都来了,东北军也来了,远至川军、滇军也调动出来,川军一部且到达参加战斗,各省保安团队都调上来补充。全国人民在国共两党第二次合作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引导下,一致奋起,造成了抗日的极好形势。但在军事方面,有很多可以作为吸取教训之处。兹将我的观感,综述如下:
(一)战役指导上有两大失着。首先是预定的扫荡计划落空。按照预定计划,要在日陆军登陆前,以陆空军协同强袭上海日海军陆战队据点。但在我大军于八月十二日到沪后,要保持国际联系,一再命令延迟进攻,致失良机,预定计划落空。其次是预定在京沪地区进行持久作战,所以在后方构筑吴福线、锡澄线、嘉兴—乍浦线以及南京外围阵地。但战事爆发后,认为上海是国际视听所在,竭力要保持与租界联系,要在淞沪这个水网地区,抗战三个月。淞沪地区一片平原,掘地不深就见地下水,不能做土木的坚固工事。而日海军军舰的大小口径火炮,威力和数量都比我陆军强大,以致我军伤亡特重。到十月底已不能支持时,还为等待九国公约的开会,要求坚守半月,把应控制在后方阵地和江防、海防的兵力,都吸收到上海来。以致当敌人在金山卫登陆,迂回我军侧背,造成全军溃退,弃有利地形上的既设阵地于不守,甚至南京亦不能保。此实指导上之大失策。
在敌陆军登陆以后,淞沪作战,差不多由蒋介石直接指挥每一师的行动,他坐在南京以电话传达命令,哪能适应战机?后期陈诚任前敌总指挥,调动部队比较乱,特别是大军退却时,固然军队多、道路少,败势已成,控制不易,然如能划分好战斗地境,在后方阵地先部署掩护部队,撤退秩序一定会好些。
(二)军队士气极为旺盛。官兵对于抗日无不意气风发,在惨重的伤亡下,犹能奋起作一村一舍之反复争夺,战役进行中,可歌可泣之事甚多。为人传诵的如第九十八师姚子清营为坚守宝山而全部牺牲;第十八师师长朱耀华为失守大场而自杀殉国;第八十八师谢晋元团八百壮士的坚守四行仓库。旅长阵亡者,据我所知有攻虹口日海军陆战队司令部之第八十八师黄梅兴;罗店争夺战中之第六十七师蔡炳炎;在十月下旬反攻中之第一七〇师庞汉桢,第一七一师秦霖;敌在金山卫登陆后守松江之第一〇八师刘旅长,阻击敌向青浦前进时之第五十八师吴济先;守吴兴之第一七三师夏国璋。负重伤的师、旅长尚有多人,中级军官平均伤亡过半。有的师四个团长伤亡四五个、十二个营长伤亡十七八个(包括补充后伤亡的)。下级军官与士兵,平均伤亡三分之二以上。精锐部队由后方来的保安部队,杂牌部队整团补充达四五次之多(此时尚未实行征兵制,新兵无来源)。
到淞沪作战的先后有七十三个师,但有好些战斗力薄弱的部队,也因伤亡过大,战斗激烈时,几天就要换下阵来,有的部队上去,一触即垮。为使前线能保持有经验的指挥骨干,应当充实精锐部队。
(三)军队指挥机构,开始时第八、九两集团军各指挥几个师。以后师增加了,编成军。一个军应该有三个师,但新编的只有两个师,甚至只有一个师,因为资深的师长不升军长摆不平。顾祝同到安亭,设第三战区司令长官指挥所,于是有战区、集团军、军、师四级,这是必要的。以后觉得有些人做军长,官小了,做总司令又不够,例如陈诚认为罗卓英应该做比军长大些的官,蒋介石认为胡宗南做军长嫌小了,于是在军上设军团一级,但又不普遍设。后来又在集团军上设兵团一级,有右翼兵团、中央兵团、左翼兵团,共辖五个集团军,以后是六个。在淞沪一地有战区、兵团、集团军、军团、军、师六级指挥机关,不免叠床架屋,有些机构形同虚设,如何运用得动?
(四)上海之能抗战三个月,全凭军队士气,至于战斗训练,战后检讨,即使蒋介石的精锐部队,都只形式上受了一些德式或日式的军事训练。在高级指挥官幕僚中的陆军大学新毕业的参谋人员(包括我自己在内)也只形式上受了一些德式参谋与指挥教育,缺乏针对现实的战术研究。怎样以劣势装备对优势装备作战,怎样利用士气与地形打击日军,都没有深入钻研。初期攻击日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就不知道用重炮直接瞄准去破坏和压制日军火力点以及接近爆破。以后抵抗日军进攻,对炮兵与坦克束手无策。夜间反攻,也不于白昼侦察敌火力点和布置炮火压制,以致伤亡惨重。至于步兵与炮兵、战车协同作战的训练,从来未有做过。京沪警备司令部一再请求后方重炮与战车到苏常一带进行联合演习都舍不得,一到战时,互相埋怨。炮兵第十团长彭孟缉到我这个总部作战科长办公处来,希望步兵不要丢了他的炮兵就跑。其实他的十毫米加农炮都是汽车牵引,不怕跑得不快。战车一上战场,步兵不予掩护,说你有装甲,怕什么,单独冒敌人炮火前进,直到战车全毁为止。
(五)友军之间常怀猜忌,不特中央军与非中央军之间为然,即同为蒋之嫡系亦如是。高级指挥官如张治中和陈诚都是蒋介石亲信,但互不相容。有人说,张之去职是陈诚排挤出去的。又有人说,陈诚把顾祝同推到苏州后方,自揽前线指挥大权。一九三八年冬,白崇禧、张治中、熊式辉在江西吉安开会,跟张去的副官回来对我说,听到他们谈话,他们对蒋介石之宠陈诚非常不满,说:“他(陈)是浙江人嘛!”
中级指挥官也是矛盾重重。如张治中指挥的第八十七师师长王敬久、第八十八师师长孙元良,同是黄埔一期同学,却互不融洽。为了争战斗地界,当面在张治中前争吵,张不得已,把第三十六师插到两师中间来调和冲突。第六十一师归王敬久指挥,王天天讲该师长杨步飞的坏话,顾祝同撤了杨的职,该师和钟松的独立第二旅合并,以钟为师长,与第八十七师合编为七十一军,升王为军长。胡宗南的第一军到上海,还怕陈诚吃了他,以战后能调回西北为幸。这些情况,以后愈演愈烈,终至互不救援,友军被消灭则幸灾乐祸,而自己亦不免于亡。
(六)空军与优势敌机空战很勇敢。在猛烈高射炮火下轰炸敌工事,被击落到敌阵地上的战斗人员,如阎海文还以手枪击敌后自杀。还有轰炸机对日舰猛撞,与敌舰同归于尽,都为人所传诵。但蒋介石建立空军,由宋美龄、宋子文当权多年,从美国购买飞机,往往受军火商诓骗。听说有一批战斗机,仅速度过人而乏迅速升降能力。据航空委员会作战科长罗机对我说,八一四空战开始,只有八十九架飞机能作战,不久即消耗殆尽。到八月下旬日陆军登陆时,天空一色日机,青天白日飞机一架也不见了。
中国海军军舰,大都自沉或被日机炸沉于江阴长江封锁线上,没有和日海军正式作战。当时最大的三千吨,两年前从日本购买的最新的“海容”巡洋舰(舰长欧阳景修,五十年代上海市政协委员)就是在江阴被日机炸沉的。江阴电雷学校(校长欧阳格),号称蒋介石创立的新海军之基础,扬言要用鱼雷炸黄浦江上的日本“出云”舰,但真到浦东放射鱼雷,却毫未伤及日舰。
作战开始以后,后方组织跟不上。伤兵大量下来,京沪线沿途都是伤兵,缺乏医疗与后送能力。铁路白天被日空军炸了,夜间修复通车,也无法送完这些伤兵。
(七)日本间谍汉奸活动猖獗。在日军登陆那几天,差不多所有电话线路都被剪断。到了夜间,后方村落到处看到汉奸放的信号弹,直到各村组织民兵放哨,才好了一些。
日军登陆后,到处乱杀老百姓。罗店附近一带,家家有死人,户户穿孝衣。一九六〇年我与中国新闻社记者访问罗店时,公社负责干部对我说,自抗战以后,直至解放,老百姓把阴历七月十五的祭鬼节都移到日军登陆那天。我军退却,日军追击,在京沪沿途到处奸杀,兽兵以刀砍人为乐,逼母子奸淫作为玩赏;集中村中妇女,大寒天裸体置田间稻草堆中,随时拖出强奸。国民党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厅长郭沫若)从战场上日军遗弃尸体中,搜集很多照片,出版了一本日军罪行录,阅之令人发指。
(八)日空军轰炸,海军炮火射击,均极猛烈,但我军无所畏惧。不过也做了些傻事,如八月十一日夜,我军向上海运输时,规定坐火车的在南翔下车,官兵却不肯下车,一定要火车开到闸北,他们怕留在南翔,不让去杀敌,上级告诉他们,闸北在日军炮兵射程内,而他们却说,怕炮火还来干什么?广西部队在苏州火车站下车,日本飞机来了,他们不肯疏散,说我们来打日本鬼子,还怕它的飞机!
上海全市市民,除汉奸外,都热烈支援这次战事。慰劳品不断送到前线去,学生抬了担架,驾了汽车,冒炮火到前线抬伤兵下来,大批战地难民,也由上海救济收容。上海租界中医院、舞厅和不少公共场所收容了伤兵,文化界人士也都出来慰劳。我好几次看到这些情况,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