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张治中将军身边
八一三淞沪会战时,我淞沪一带驻军在张治中将军统率下,奋起抵抗,同仇敌忾,屡摧强寇。后因日军不断由日本国内调兵增援,战区日渐扩大,南京国民政府将淞沪战场划为第三战区,派冯玉祥将军为战区司令长官,张治中被任命为第九集团军总司令。第九集团军所指挥的部队有:第十一师、第六十四师、第六师、第五十六师、第六十一师、第六十七师、第八十七师、第八十八师、第三十六师、第九十八师、第八十四师、独立第二十旅、炮兵第十六团、教导总队第二团、上海保安总团和罗卓英的第十八军。兵分三路:中路指挥官宋希濂,左翼指挥官王敬久,右翼指挥官孙元良。冯玉祥受命后,约在八月二十日以后,带领随员数人进驻苏州留园,并曾到南翔附近张治中将军司令部视察。在苏州逗留仅三五日,还没有来得及组织战区司令部,又被调往津浦线担任第一战区司令长官。
八一三淞沪会战前夕,我正在苏州军校野营办事处。实际上这个军事机构就是以后组织和领导淞沪抗日的指挥部。我到陆大学习前,我和长兄张治中将军均较长时间服务于中央陆军军官学校。这个新成立的秘密抗日司令部中的成员,和尔后所指挥的国民党中央嫡系部队的将领们,大多是中央军校的先后同事、同学和学生,人事很熟。我出于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爱国热情,和同胞兄弟以及同事、同学等等关系,怀着共赴国难的意愿,追随家兄到这个抗日司令部来,做一个没有任何名义的义务参谋。在这期间,淞沪战事一触即发,形势非常紧张。我有时跟随家兄张治中到外面去视察,有时他询问我一些关于日本军人的性格和战略战术等问题,因为我曾在日本学习军事有年,并且在一·二八淞沪抗日战役中率领一个教导营与日军实际较量过,对敌情较熟悉。我很赞成家兄的主张:若和日军打起来,首先要集中足够的兵力,一鼓作气,拿下日军立足未稳的滩头阵地,使敌登陆企图无法得逞。否则,就要打被动仗。但他的这个主张和作战指挥思想,一再被国民党最高统帅部所阻挠,以致屡失战机,所指挥的部队虽经四十天的血战,付出了许多宝贵的鲜血和生命的代价,终于放弃淞沪。在血战四十天中,我有一个月时间一直在家兄的身边,在他的司令部里。现将我的见闻和张治中将军指挥这次战役的一些情况补述如下:
七月八日,中共通电全国号召全民族抗战。接着,中共代表周恩来、朱德、叶剑英、邓小平等抵南京,住在军委会办公厅姚琮副主任家。七月十七日,蒋介石在庐山发表谈话,第一次公开宣布对日作战。他说:“和平已到绝望时期,牺牲已至最后关头,人不分男女,地不分南北,均应奋起抗战。”音乐家把它谱成歌曲,扩大宣传,蒋之地位骤然升高。
八月一日,张治中将军发布《告淞沪将士书》略谓:自甲午(一八九四年)以来,日本逞其淫威,肆无忌惮,占我国土,杀我同胞,九一八之血迹未干,一·二八之凶残复现,长城之役甫停,察绥之变旋作。近复恣意挑衅,侵我华北,举国愤慨,奔走呼号,我最高统帅认为牺牲已至最后关头,光荣神圣之抗战血幕,即将全面揭开,舍身报国之良机已至。雪四十余年之国耻,此其时矣。本司令官誓抱为国捐躯之赤忱,与我多年来同生死、共患难之全体袍泽,枕戈待旦,同仇敌忾,以鲜血捍卫国土,出奇制胜,痛歼虾夷,以完成千秋盛业。
同日又发表《告京沪区民众书》略谓:东南为人文荟萃之区,胸怀奇策,魂系孤忠者,史不绝书。孙武子以吴兵覆楚,阎应元以江阴抗清,即其显例。市井田畴,每多义士。今则文化昌明,必优胜于往昔,凡我亲爱同胞,无分男女,即以一技之长以助本军作战者,亦必重谢。而防奸捉谍,尤赖于父老与少年。智者尽其能,勇者竭其力,闻风而起,共舒国难,此其时矣。
张将军后来又发出通电,历数日军凶残事实,表示誓与阵地共存亡,以鲜血捍卫国土,痛歼日寇,以慰一·二八、榆关、长城、卢沟桥诸役先烈之忠魂,为四亿五千万炎黄华胄争生存,寸土必争,绝不退让。电文中有“梅花岭畔,黄土犹香(指史可法),西子湖边,铁奸可耻(指秦桧)!”情词激越,肝胆照人。这几种文告,被当时的一些学校翻印作语文补充教材,可见感人之深!不过,蒋此时仍有寄希望于外交,走停战协定老路的幻想。
在八一三战役的整个过程中,张治中将军指挥作战,日夜辛劳,总算是一个恪尽职责的军人。当淞沪形势紧张,他从苏州出发到上海前线的那一天,把他在一·二八率领第五军参加淞沪抗日战争时所写的遗嘱取了出来,交给友人,重申他为民族战争准备献身的决心。战争爆发以后,他一直在前线指挥,在叶家花园水塔上督战,有时还跑到战壕里视察,哪里吃紧,就到哪里。有一次,冯玉祥将军到南翔第九集团军总司令部视察,发现张治中总司令在弹火纷飞的战壕里督战,大吃一惊,当即对他说:“你是这方面最高司令官,不能冒这样的险!”冯先生的忠告,他是感激的,但他觉得,不这样做就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一个月以来,他总是冒险犯难,奋不顾身,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餐正式的饭,也没有得到一夜好好地安眠,只看他眼睛是红的,喉咙是哑的。这在张将军本人,则认为应当如此,没有什么,不足挂齿。
但当时有一件事,我作为张将军的胞弟和他的抗日总部的义务参谋,我心中是不能平静的。事情的经过如下:八月二十三日深夜,那时总司令部已移到徐公桥,张治中司令刚吃了一点儿稀饭,在椅子上略靠了一下,他想到要去看刘和鼎和罗卓英两位军长,和他们商讨对该方面登陆之敌的作战方策,并指示机宜。他一想到军情的紧急大事,感情就按捺不住了,不顾身体的过度疲劳,立即动身,天还未明,赶到太仓,见到刘和鼎军长,商定好如何对付当面登陆之敌。然后冒着轰炸转往嘉定。这也是一段距离很长的路程,费尽心机才找到了罗卓英军长。而罗军长一见面却诧异地说:“总司令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张治中一听话中有因,便说:“贵军既然划归我指挥,我应该来看看。”后来坐下一谈,才知道陈诚已不是军政部次长了,而是新任第十五集团军总司令。十五集团军成立,开到淞沪战场,担任左翼,增加抗战力量,张治中是欢迎的。但发表陈诚为第十五集团军总司令,连张治中将军都不知道;第十八军罗卓英部原归第九集团军指挥,为什么划归第十五集团军,连一个消息也没有。像这样各干各的,不能协调一致,战争是打不好的。而且张治中将军日夜不眠,奔驰战场,亲授机宜,解救了左翼危机,而人家冷眼旁观,还认为是多事,这究竟是什么缘故?真令人费解!
综上所述,八一三抗日战役,我全军将士经过四十天血战,未能歼灭敌军,保全金瓯,其原因一则为当时南京最高统帅部失机于先;二则三次电令停止进攻,给敌人以援军登陆、从容部署的机会,造成无可挽回的被动局面,统帅部应负全部责任,三则第十八军原归张治中将军指挥,后来划归陈诚指挥,不通知张治中,这是军事上的奇闻,统帅部也有责任。
九月十日夜,陈诚第十五集团军左翼被敌突破,退到杨行、月浦的新阵地,与敌对峙。张治中指挥的第九集团军左侧背因此暴露,大受威胁。在这种情况下,我估计这场战争将要起变化,又因要去陆军大学报到,继续学业,遂于九月十一日离开家兄,返回南京。
当我即将离开之际,张治中将军所指挥之第九集团军正面,战况沉寂,敌我双方均无多大接触。此后敌人利用诱降阴谋,部署战略包围,由杭州湾登陆,对上海阵地进行后方的迂回,上海便无法坚守了。
九月二十二日,张治中将军呈请辞去第九集团军总司令职,已被批准,并被调为大本营管理部部长。他为了避免与友军发生摩擦,认为离开这个职务是比较适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