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领路人——舒先生
一九三四年春末,中国旅行剧团到南京演出,首次公演顾仲彝的译作《梅萝香》,舒绣文扮演筱春兰一角,那是个堕落了的灵魂,一个世故练达的旧时代女戏子。按剧情要求筱春兰受嘱诱说另一个初涉社会的女艺人梅萝香重新回到大流氓白森卿的魔掌中去。粗浅理解的话,筱春兰不过是个助纣为虐的角色。然而舒绣文深入地研究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塑造了一个历经沧桑,饱尝辛酸,挣不脱旧社会恶势力羁绊,只得游戏人生,任其浮沉的女艺人的舞台形象,从而有力地阐发和深化了剧作的主题和社会意义。筱春兰那清丽的嗓音和字字珠玑的语言,至今犹娓娓在耳。
我认识舒绣文先生正是这个时期。其时我是个在校学生,出于爱好参加过业余演出活动。一次我们在校内演出话剧《父归》,邀请了中旅成员来指导并举行茶会座谈。唐槐秋、舒绣文等人居然都到场了。原以为唐、舒都是著名话剧演员,一定有些架子,想不到他们谈笑风生,毫不拘束。我恰好坐在舒先生旁边,竟不敢相信她就是演世故练达的筱春兰的那位演员。她给我的印象完全是一个爽朗质朴的少女。我有些腼腆地说:“舒先生……”她脸红了,说:“你怎么叫我先生呢?”然后对唐槐秋说:“你看这位《父归》里的弟弟叫我为先生!”我说:“我是学生,请您指导。”唐槐秋把话接过去说:“你就收了这个学生吧。其实在舞台语言方面,我们都是你的学生。”于是她爽朗地说:“可以,不过不准叫先生。”我为神奇的舞台艺术吸引,也被她豪放的风度吸引,更加向往当一名演员,暗自下了弃学从艺的决心。
中旅住在夫子庙附近一家小旅店——南洋旅馆。我去到那里找舒先生,见很多衣冠楚楚的人围坐在她的房里,我不好意思打扰,正犹疑间,她却走了出来引我到另一个房间。我很感抱歉,说:“你有客人……”她一下截住了我的话,说:“你来得正好,烦死了!”我央求她介绍我参加中旅,并把我的家庭情况告诉了她,我没有父母,由伯父家抚养,伯父是津浦铁路的高级职员。她满口允诺,并告诉我中旅正准备去北平,在那里可以锻炼普通话,念好台词。当时她们正好在筹备一次公演,我也可以参加演出。约莫不足一小时的谈话,似乎舒先生一切都为我安排好了。不几天我便住进了南洋旅社,俨然是她们中的一员了。那时年轻幼稚,一心向往演剧生活,不知背后正进行着一场反分化反收买的政治斗争。有一帮子人是国民党御用刊物的总编辑、南京青白报社社长之流,他们奉国民党中宣部陈立夫的旨意,以津贴补贴资助为名,想把中旅收为御用,否则分化之。中旅演员很少,除了一出《梅萝香》的六个演员之外几乎没有真正的演员了。舒绣文先生已是著名演员,当然是争夺重点。这帮人不停地纠缠她,不断地以游乐享受为饵,诱说“开导”。然而她心中有数,戏耍敷衍,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经常邀请她和别的女演员赴宴,或租游艇夜游秦淮河。每次舒先生都悄悄告诉我们几个年轻人,随后相继而往作不速之客。我们占坐了大半桌,大打牙祭,那几位人物也无可奈何。当时我们并不知其中奥秘,而舒先生却是有意安排的。
这期间以赈灾为名的联合公演揭幕了,这次演出实际上是田汉先生主持的,剧目有《洪水》(大型剧)以及《蠢货》、《未完成的杰作》、《父归》、《讨渔税》等三台晚会的大小剧目。一个初学者第一次正式演剧,其情其境毕生难忘。我仍演《父归》中的弟弟一角,是舒先生推荐的。排演中她一字一句地纠正我那“洋泾浜”普通话,教我怎样运气发音。那时没有麦克风,全凭演员运气控声的真功夫。是她给我上了台词的第一课。她演《蠢货》中那个为自己设置四堵墙而盲目迷惑不推自倒的寡妇,一般演员都视剧中的大段台词为难题,但她运用自如。那是我唯一的一次和她同台演出,还来不及卸装,便在舞台帷幕之后揣摩她的演技,也看到台下观众被她那珠落玉盘般的嗓音和吐字所吸引而造成的舞台效果,印象极为深刻,尽管年深月久,每当见到她或听到她一点消息,总会忆起那时的情景。
这样我有两个月未返校归家,我的伯父找到旅社。我不在,舒先生和唐槐秋同我伯父作了一次谈话。过后她嘱我赶快回家去说明原委,并取来中旅全团去北平的免费火车票。我不敢相信伯父会允许我放弃学业,她说:“放心回去一趟,正义的事业自有人支持。”果不其然,事情真如她说的那样,伯父不但找来十几人的卧铺票(中旅去北平只十多人),还为我置办了行装。但是那次舒先生未能同行。后来才知道事情的原委:那几个钦命文人阻挠未成,又施毒计,制造舆论,说唐槐秋想当老板,强拉南方演员到北方去卖钱;一面暗中威胁舒先生,说如果她走的话,就不发给剧团通行签证。就这样,她为了中旅的前途放弃了北上。记得临行前向她告别,心中怅惘,许多话哽在嘴边讲不出来。她却还是那么爽朗,说:“舞台是我们的课堂,而人生是我们的教师啊!去吧,将来我们一定能在一道。”我们起程了,她和众人到浦口车站送行。火车开动了,犹见她在人群中挥着手绢,在汽笛的鸣声中,还听到她向远去的我们高呼:“再见!”
(一九八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