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听到门外传来熟悉的说话声时，夏乐葵抱住裴浠的外套，手忙脚乱地试图找地方躲起来，嘴里喃喃道：“好烦人，就让我安静地待一会儿吧，我不想去K歌。”
“乐葵，你在里面吗？”
门被打开的那刻，走廊里的灯光照了进来，亮得夏乐葵猛地闭上眼睛。裴浠忽然起身横跨一步，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她的视线，他走上前，将来人堵在门口。
几个女孩子难以置信地尖叫出声：“裴皇！”
顾晴留意着他的表情，小心地问：“里面就你一个？”
裴浠点头。
队友A撇撇嘴：“她去哪儿了？大家还等着她跳猩猩舞呢。”
队友B满脸诧异：“不可能呀，我亲眼看见她进去了。”
顾晴不甘心地往里瞄：“能进去瞧瞧吗？”
裴浠不动声色地往她视线的方向挪了下身子：“你们在KTV的哪间？”
顾晴的眼睛顿时亮了：“哎？裴皇你想参加？”
裴浠平静地嗯了声。
这下顺利转移了一行人的注意力，女生们个个面露花痴之色，跟嗑了药似的。
“我我我我们带你去！”
“就在前面，不远！”
“可乐葵……”
“不找她啦。”顾晴向她们使眼色，随后对着裴浠嫣然一笑，“来，往这边走。”
转身关门时，裴浠看了角落里的夏乐葵一眼。
清清冷冷的目光，很凉，却比皎月还亮。
夏乐葵熬到临睡点才从储物室出来，直接进内舱睡觉，第二天一大早出门就被人揪住了耳朵。大勇铁青着脸：“你昨晚野哪儿去了？”
夏乐葵支支吾吾地说：“在游戏厅玩……”
“裴皇昨晚来我们K歌的包间了，你没遇到真是亏。”
夏乐葵捧着马克杯，不自然地喝了口水。
“我听人说，四年前Summit刚出道那会儿，赛后跟着俱乐部的成员去KTV庆功，被不少圈内的女人盯上了，整晚围着他，个个跟饿狼扑食似的。”大勇摸着下巴，眯起眼，“也不怪她们，那时候的裴皇啊，啧啧，眉清目秀的小帅哥，长得真叫俊俏。”
想起队友们先前对裴浠的妄想——又想扑倒又想解扣子的，夏乐葵抱住胳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裴皇不喜欢别人靠他太近，但那些女人就是要对他动手动脚，他的脸色冷得都快结冰了她们才离远了点，但也不放弃，领口拉得很低，在他的视野里各种拗造型。”大勇讲得入戏，一拍大腿，语气愤然，“哎，你说，女人这样冲着男人要露不露，晃来晃去的，算不算性骚扰？”
夏乐葵一口水喷了出来，边咳嗽边点头。
大勇虽是个男人，八卦起来却绘声绘色，神形兼备，夏乐葵几乎可以想象出裴浠当晚只能低头盯着自己鞋尖看的煎熬样了。
“有个靠外表出名的网红主播，拿着杯酒走向裴皇，随后娇嗔地叫了一声，佯装跌倒……”
大勇做了个妩媚的摔跤姿势。
夏乐葵屏息凝神。
“只见裴皇侧身一让，那女的直接栽倒在沙发里，鼻梁假体都被撞歪了。”
大勇捂住鼻子做痛苦状。
夏乐葵松了口气。
“尽管如此，他还是被泼了一身酒，腹部这顿时半透明了！”大勇手臂一挥，“好几个摄像头立刻对着他拍，啪啪啪的啊！”
夏乐葵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她想象了下画面，用力咽了下口水。
“后来这种活动，他再也没参加过。”
大勇八卦完毕，等着夏乐葵汇报感想，却见她专注地咕噜咕噜喝水，睫毛垂着，有心事的样子。
过了老半天她才开口，嘴唇还覆在杯沿上，声音很含糊：“那他昨晚去你们K歌的包厢，唱歌了吗？”
大勇摇头：“没唱歌，也没搭上话，他谁都不理，也不知道干吗要来。”
夏乐葵耷拉下脑袋，胸口闷闷的，愧疚感如同黑云压境，搅得她心神不宁。
大勇在旁边怎么想怎么不对劲：“难不成……他看上我们队哪个姑娘了？哦对，是顾晴把他带来的，八成是这样没错……”
早饭依旧在小餐厅，想起她给裴浠的绰号“只可远观不可下饭的顶级土豆”，夏乐葵心念一动，点了许多芝士土豆球。
餐厅的电视上正在播放一部电竞选手的宣传片。
重金属的背景乐中，选手的剪影连贯地切换。
有的身着黑色卫衣，阴影浓厚。
有的仰起下巴。
有的手慢慢握拳。
有的摘下帽子。
或桀骜，或热血，或酷拽。
场景切换，一人白衣白裤，身形颀长，站在摄影棚的聚光灯下，微微低着头。
镜头不断拉近，给了他脸部特写：鼻梁高挺，睫毛长而密，薄唇紧抿，神色清冷，如同夜空中的一轮孤月。
画面黑白处闪现出两行字：Summit，裴浠。
在背景乐的一记重音节拍下，他突然抬起头。
顷刻间，夏乐葵呼吸一窒，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耳边传来了规律的撞击声，咚，咚，咚……
她瞪圆了眼，呼吸不顺，整张脸慢慢憋成了猪肝色。
大勇火急火燎地差遣其他队员：“快拿水来，这蠢货吃土豆噎住了！”
【2】
游轮之旅接近尾声，最后一天，其他队友通宵玩德州扑克，夏乐葵一个人在VR体验区扫射丧尸。
每次她刷新游戏纪录后，很快就会被另一个人破掉，对方的ID只留了一个字母：S。
好气哦。
战况正酣，夏乐葵戴着头盔往后退了一步，后背突然撞上了什么东西，一股热气随即喷在头顶，吓得她惊叫出声。
有人轻轻搂住了她的腰。
夏乐葵猛地摘下头盔，转身就是一个回旋踢。
沈奇动作敏捷地躲过，嘴角一扬，笑得无赖：“哎，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想打人的样子特可爱。”
夏乐葵忍无可忍：“你神经病啊！”
她再次扬起手臂向他打去。沈奇没有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他微微低头，舌头顶着下唇，居然在笑。
夏乐葵没了继续通关的热情，将设备放回原处，抬腿就往出口走。那个神经病还在背后不正经地喊：“喂，你叫什么名字啊——”
出口处有几个男人正聚在一起喝酒聊天。
“那秋樱可是个尤物。Phoenix的人真能耐，基地里住了个前凸后翘的大波妹，换我肯定夜夜春梦睡不好觉。”
“嘿嘿，她的胸都是季神揉大的呗。”
夏乐葵胃里涌上一阵不适，真恶心。
她加快脚步往前走，另一个名字却如鬼魅般钻进耳朵里，让她的心跳冷不丁慢了一拍。
“你们听说没，裴皇当年签约Phoenix拿的是赔本价，比新人还低，好像也是因为秋樱……”
走到休息区时，夏乐葵见到了那群人刚刚谈论的Phoenix领队秋樱，她正在与一个红帽男商量事情，人美声音甜，棕色的鬈发垂到腰际。
“秋领队，这个是赞助商要求的活动，都安排好了。”
“真不是我为难你，最近比赛太密集，队员压力又大，阿轩和向崆都失眠好几天了，连裴浠都憔悴了不少……”秋樱说着说着眼眶发红，几滴眼泪猝不及防地往下掉。
红帽男慌了神，急忙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唉，确实不容易，让他们好好休息……我再跟主办方商量一下。”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占理，“唉，真是的，马上打季后赛了，赞助商还搞这么多无聊节目！我尽力帮你们推了！”
对方忙低头找手机，秋樱偏过头，咧嘴一笑，方才的悲伤烟消云散。不慎撞上夏乐葵的目光，她的表情瞬间定格，五官扭曲，看起来十分滑稽。
夏乐葵憨厚地冲她回笑。
“秋领队。”
“哎，我在，我在。”秋樱一个激灵，又恢复成泫然欲泣的模样。
两人又交流了几句，红帽男忽然被电话叫走，留下秋樱和一个大纸箱。
纸箱看起来很沉，秋樱用脚踢了踢，纸箱纹丝不动。
夏乐葵走到她身边：“需要帮忙吗？”
秋樱笑着同她打招呼，随后摆摆手：“没事，这些是新送的外设，一会儿等他们签名会结束后过来搬吧。”
她话音未落，夏乐葵已经蹲下身，轻轻松松地抬起那个比人还高的大箱子。
秋樱目瞪口呆地看着夏乐葵从箱子边缘探出小脑袋问：“搬到哪儿？”
活动大厅内，Phoenix战队的“海上见面会”已进入尾声。
顾晴在一旁等候已久，因紧张而不断调整呼吸。
她从裴浠刚出道的时候就开始关注他，印象中的Summit骄傲冷酷，目中无人。
然而，就在前天，他主动与她搭话，还同她一起去了KTV的包厢。他几乎从不参加这种活动，这次破例，很可能是因为……
顾晴忍不住抿唇一笑，起了旖旎心思。
有了优势就得即时利用，据说秋樱打算复出做解说，到时候领队位置空缺，现在也许是个很好的机会。
见粉丝群散去，工作人员开始清场，顾晴三两步上前，轻轻唤了裴浠一声。
她微弯下腰，将一丝垂下的长发捋到耳后，语调温婉：“旅行马上就要结束了，以后有机会再出来玩吧，先前忘记留联系方式了。”
“抱歉。”裴浠没有抬头，不紧不慢地用湿纸巾擦着手，“我不认识你。”
顾晴身子猛地一震。那天晚上他还坐她旁边呢，现在怎么就不认识了？
“我是顾晴呀，Super Baby战队的，我们还一起……”
她话未说完，裴浠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面无表情地走了，自始至终没有看过她一眼。
四面八方投来异样的目光，顾晴戳在原地，惊愕地张着嘴，脸上火辣辣的。
夏乐葵搬箱子刚搬到一半，就遇上了Phoenix的成员。
林亦轩一路小跑冲了过来：“哎哟喂，小妹妹，快放下。”
夏乐葵摇摇头：“没事，不沉。”
秋樱帮她把着一边：“我都说不用麻烦啦。辛苦了，走那么久都不带喘的，你真厉害！”
夏乐葵放下箱子，不好意思地冲秋樱笑了笑：“我以为你要等很久呢。”
她笑起来太可爱，林亦轩忍不住伸手想揉揉她松软的短发，冷不丁被一股寒意阻止了。
他回头，对上裴浠的冰山脸：“你站我后面啊，难怪我脖子突然冷飕飕的。”
夏乐葵闻声看去，裴浠穿着一件新队服，白底，黑条纹，领口立着，干净得没有一丝灰。
她瞬间失神，悸动不已。
他就像一阵清新的风，她刚刚在VR区累积起的那些恶心感，此刻被吹得无影无踪。夏乐葵抿唇，不禁多看了他两眼。
在他察觉前，她匆忙移开视线。
临别时，夏乐葵走到裴浠身侧，小声说：“前辈，你的衣服，我回去后洗了还给你。”
裴浠偏过头，神情疏冷：“不用。”
夏乐葵想起来了，他是个出了名的洁癖。
她没多话，怔怔地待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宽肩窄腰，高大挺拔，美好得像个耀眼的梦。
不还也对，下次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遇见。
毕竟，他在金字塔的顶端，她只能在塔底遥望，职业生涯毫无交集。
夏乐葵用力眨了眨眼，有些怅然若失。
前方的裴浠突然停住脚步，回过头。
“你……”
他嘴唇微启，目光在她运动短裤下的大长腿上匆匆扫过，又移开。
夏乐葵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裴浠垂眸看向地板：“昼夜温差很大，晚上别穿这么少。”
【3】
游轮之旅结束后，夏乐葵又被迫参与了几个商业活动。尽管她的微博粉丝数涨了几十倍，直播间人气爆炸，可新关注她的多数为娱乐粉丝，没几个真正把她当成职业选手来看待。
更令夏乐葵心寒的是，她不惜自毁形象为俱乐部增加了不少曝光度，可关于她参加《枪阵精英》新秀单挑赛海选的事，官方仍然没有一丝动静，首页依旧每天只推送热门项目的男队战况。
阿鑫气得跳脚，天天痛骂俱乐部眼瞎：“他们重金捧的战队万年吊车尾，你有实力却不给机会。好好的玉不琢，扶烂泥雕朽木翻咸鱼烫死猪倒是样样精通！”
阿鑫怂恿她换一个东家，夏乐葵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个世界上高端玩家数不胜数，可并不是人人都能成为职业选手。
首先，得找到一支队伍。
很多人喜欢用职业选手的单排分来衡量他的实力，事实上，单排分只能代表一部分。
职业战队是训练有素的军队，阵容和战术打法都是五个人长期在一起磨合出来的体系。
一个高手独自闯不出一片天。
尽管电竞发展得如火如荼，可绝大部分俱乐部每年都在亏损，稳定的很少，愿意接受女人的更少。最初夏乐葵虽是在顾晴的坚持下才能全员入队，但俱乐部创始人李晟终究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她亲眼目睹俱乐部曾经辉煌，后又没落，明星选手被挖走，成绩低迷，赞助商撤资。
夏乐葵当时很天真，她想，就算俱乐部哪天维持不下去，真的要倒闭了，她也会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
一直没有出头的日子，她还固执地相信，天道酬勤，只要实力出众，总能进入一队，登上正式比赛的舞台。
“听说没，俱乐部用我们女队上通告的钱，给《枪阵精英》一队换了一整套的硬件设备，说是让他们努力准备晋级！乐葵，你的舞都白跳啦！”
“乐葵，我还听经理他们讨论，想送你上相亲节目。恭喜你啊，马上就要更火了！”
晚上，夏乐葵照例进行单排冲分，刚打完一局，两个队友便兴冲冲地围了过来。
“你还不明白吗？你打得再好也没机会去职业联赛的。”见她没有反应，顾晴边敷面膜边补刀，“对俱乐部来说，你作为选手的价值不如一个打着电竞标签的网红。”
夏乐葵像是猛地被人打了一棍子，热血上涌，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
队友A嗤笑道：“更何况，你的表演天赋很足呀，不继续发展真是浪费了。”
“哈哈，对呀！最近关于乐葵的视频都成集锦了，各个电竞大V都在转发，我怎么就没这么好的待遇呢？”
夏乐葵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女队原本熬不过这个夏天就要解散，因为她而延长至今，然而，队友没有丝毫的感谢。
胸口仿佛被开了个孔，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心脏很酸涩，但她已感觉不到痛。
第二天是周末，夏乐葵向大勇请了病假，一个人躲在被窝里躺尸。
头发胡乱披散在脸上，她脑袋清醒，毫无倦意，可四肢沉甸甸的，仿佛在无声地罢工。
不知道和天花板大眼瞪小眼了几个回合，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从洗衣店取回裴浠的队服后，她将它藏了起来，生怕其他队友发现后多想，给他惹麻烦。
她脑海中浮现出裴浠冷淡英俊的侧脸，仿若静寂的齿轮被用力拨动了一下，紧闭的大门随之裂开一条缝，带着暖意的光不动声色地涌入心间。
夏乐葵从床上坐起身。
留着总不好，还是拿去还给他吧。
去Phoenix俱乐部的路上要坐轻轨，她对面的男孩子一边吃三明治，一边哭。
夏乐葵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眼眶却渐渐跟着发红。
到达目的地后，她对前台说明来意，称自己捡到了裴浠的东西，将衣服留下后便离开了。
回去的时候太阳正下山，天边的云红得犹如火焰，夏乐葵的步子放得很慢。不远处有个小女孩正在过马路，扎着双马尾，漂亮的小脸蛋红扑扑的，实在太可爱，她不禁多看了几眼。
交通灯由绿转黄，只见一辆飞速行驶的汽车呼啸着冲向小女孩，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
刹那间，全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涌上了脑袋，等到意识过来时，夏乐葵的身体已经有了行动——她疾奔着冲向小女孩，抱住小女孩滚向路边。
落地的瞬间她翻转过身，手掌用力将孩子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背脊撞到地面，钝痛令她呼吸一窒，好在她学过点武术，不至于摔得太惨。
汽车从她们身边擦过，扬长而去。
风平浪静后，夏乐葵手臂撑着身体从地上坐起来，四周围了一群路人，问她要不要帮忙。
夏乐葵笑着摇摇头，右手碰到膝盖，掌心一片鲜红。
怀中的小女孩见到那么多血，顿时吓傻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夏乐葵忙不迭地将右手在身上擦了擦，安抚般拍拍她的脑袋：“别怕，我没事。”
像是为了印证这句话，她咬牙起身，不料牵扯到伤口，身形一晃，狼狈地向后倒去。
下一秒，肩膀被人从身后扶住。
鼻尖传来薄荷味的清香，夏乐葵心中一惊，匆忙回头，目光扫过白色卫衣的logo，再往上是对方线条紧绷的下颌。裴浠垂眼看着她，微微蹙着眉。
见她站稳了，他便不自然地收回手，移开视线。
“裴浠哥哥……”
小女孩跑到他面前张开手臂，忽然一个急刹车，收回手，不敢抱他。
她一边哭一边胡乱地抹着眼泪：“我错了，我不该乱跑！我只想去对面看一眼，马上就回来的……结果害得姐姐她……她……”
夏乐葵一瘸一拐地往前迈了几步，笑嘻嘻地说：“姐姐没事啦，看，还能走呢。”
小女孩的哭势渐收，她吸着鼻子，小手在空中比画着：“刚才好危险的，我吓得腿都动不了……姐姐好勇敢，就像书里的小魔仙，是个大英雄……”
“嗯。”裴浠淡淡地应道，“跟着我，别乱跑。”
小女孩点头，怯怯地扯住他的衣服下摆。
裴浠走到夏乐葵身旁，轻问：“你自己可以吗？”
夏乐葵又往前走了几步，冲他比了个OK的手势。
裴浠跟在她身后，手臂抬起又落下，最终隔着些距离，横于她腰间虚扶着。
他们找到干净的台阶坐下，夏乐葵小心地卷起自己的黑色紧身裤：“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擦破皮了。”
“你等我一下。”
裴浠说罢，起身离开，很快便提着个袋子回来了。
他在她面前屈膝半蹲，从袋子里拿出一副手套戴上：“上药，别乱动。”
什么东西轰地在脑袋里炸开，夏乐葵顿时坐得笔直，目光不知该往哪儿放，最后落到他的衣服领口，那里干净得像崭新的一样。
裴浠低垂眼帘，握住她的小腿。他神情凝重，全身的肌肉线条仿佛都绷成了直线。
夏乐葵想，和异性接触就会起红疹真是不方便啊。
裴浠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这双在赛场上顷刻间便能掀起血雨腥风的手，此刻正捏着棉签，一点一点擦拭着她的伤口，动作轻柔温和。
夏乐葵不禁想象，他的指尖若是滑过她的肌肤，是不是像冰块那般凉。
裴浠突然停下动作，低声说：“不要看着我。”
夏乐葵一愣，老实地将脑袋偏向旁边。
没了美色转移注意力，她突然感到火辣辣地痛，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小脸皱成一团。
裴浠抬头，轻问：“疼吗？”
夏乐葵紧咬下唇，摇摇头。
“幸好没伤到别处。先前抬重物也是，太不注意了。”裴浠处理完伤处，将东西收回袋子里，目光扫过她的手臂，“你是职业选手，不要轻易受伤。”
职业选手。
一股莫名的酸涩涌上心头，夏乐葵干笑出声，肩膀随之耸动：“伤了也没事，我打不了什么比赛。”
说到后几个字的时候，她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带了点哭腔：“很可笑吧，像我这样的人也敢自称职业选手。明明只能参加不入流的小比赛，只能在别人中场休息时装疯卖傻，我还想和男选手一起踏上舞台，还想得世界冠军。听过的人都会嘲笑我，就连我的队友也……”
“没有。”
夏乐葵的絮叨声戛然而止。
“登山者的目标当然是山顶，就算达不到，往上爬的人也远比什么都没做的站得高。”
裴浠站起身，低头，直直地看向她的眼睛：“不是吗？”
刹那间，夏乐葵听见自己心脏剧烈的跳动声，势如破竹的洪流猛烈冲击着心灵的堤坝，委屈、不甘、愤怒……压抑已久的情绪击碎了最后的屏障。
夏乐葵手心紧紧地握成拳，胸腔剧烈起伏。
裴浠平静地重复道：“你是职业选手吗？”
不要管别人的评价，不要因失败而自我贬低，静下心来倾听内心的声音。
“是。”
夏乐葵红着眼眶，全身因莫名的激动而战栗起来：“我是！”
将小女孩送回俱乐部后，裴浠开车带夏乐葵去了医院，检查结果确实并无大碍。
途中，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大多数情况下，是夏乐葵在自言自语。
“那个小姑娘才八九岁吧，是你亲戚吗？”
裴浠手扶着方向盘，面无表情：“不是，队友的妹妹，拜托我帮他照顾一下。”
夏乐葵瞪圆了眼，Summit带娃？真是难以想象……
想起他刚刚出现时手里捧着的那本《小魔仙华丽大变身》，夏乐葵一个激灵，迟疑地问：“你……之前在童书签售会排队？”
“嗯。”裴浠专心留意前方路况：“队伍很长，她大概觉得我无聊，就偷偷跑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夏乐葵的错觉，她居然在裴皇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失落。
几小时前，主办签售会的书店里，裴浠和一群带着孩子的妈妈奶奶站在一起。
相貌出众，个子又高，他这个鹤立鸡群的存在太过扎眼，引来阵阵窃窃私语。
有位阿姨见他带着个漂亮的小女孩，八卦地问：“这是你女儿吗？”
裴浠冷淡地摇摇头。
衣服下摆被人拉了拉，他垂眸看去，孙茜指着漫画书上的两个小魔仙，声音软软糯糯：“裴浠哥哥，你喜欢粉色的还是黄色的？”
裴浠：“……”
孙茜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大眼睛里闪着星星。
裴浠：“粉色的。”
他话音未落，四周的阿姨妈妈们态度愈加热情。
“哇！原来是妹妹！”
“小帅哥，留个电话吧？”
“交女朋友了吗？”
裴浠：“……”
有两三个小孩子跑到他面前，奶声奶气地问：“哥哥你不会笑吗？”
裴浠嘴唇紧抿，挺得笔直的背脊开始冒汗。
林亦轩总说他板着脸的时候会冻死人，面对萌萌的小朋友，还是亲切一点吧。
亲切一点。
孩子们惊呼出声：“哥哥你为什么嘴角抽搐？”
裴浠：“……”
他还没从挫败感中回过神，小腿就被一个两三岁的小奶娃紧紧抱住。
裴浠向来不喜欢和陌生人靠太近，对孩子也不例外，可就算不适他也没法直接挣脱。
女娃的妈妈掩嘴笑道：“哎呀，我家囡囡真是的，小小年纪就被美色迷惑了……”
其他孩子也争先恐后地拥过来。
“哥哥，要抱抱，要举高高！”
“我也要哥哥举高高！”
“我要亲亲！”
太阳穴突突直跳，裴浠觉得这地方没法待了。
等到他终于从重重魔爪中挣脱出来，转身，却猛地发现，孙茜消失了。
队友的宝贝妹妹他可不敢弄丢，裴浠出门找了一圈，在十字路口看见了夏乐葵飞奔救人的那一幕。
她身材娇小，但似乎有无穷的力量，奋不顾身的样子令他心跳慢了一拍。
【4】
裴浠将夏乐葵送回她的俱乐部。她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钻进被窝里，满脑子全是这个下午发生的事。
也许是因为裴浠太像一面墙，她便不再拘谨，将他当成树洞，肚子里憋着的一堆话倾泻而出。
她同他讲自己与顾晴的过去，讲两个除了梦想一无所有的女孩如何相互依靠着度过那些年，又怎样渐渐变成了攻击与忍让。
现在的顾晴对她说的每句话都像带着刺。
“我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做错了，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也许你什么都没有做就已经伤害了她。”
夏乐葵偏过头看向裴浠俊美的侧脸，他定定地注视着前方，不知到底是在说给谁听。
“离太阳越近，越容易被其光芒灼伤。”
一语惊醒梦中人，那些被夏乐葵忽视的事实，此刻像是拼图终于回归了原来的位置。
刚加入俱乐部时，战队的其他人都是沾了顾晴的光，老板欣赏她，队友感激她，走哪儿都是众星捧月，直到——
“你真厉害，我练了那么久，都没有这么准的枪法。”
夏乐葵的实力随着训练突飞猛进，她没有注意到顾晴笑容中的落寞。
夏乐葵排位赛积分远超顾晴。
战队的资源开始向另一个方向倾斜。
队伍的战术核心从顾晴换成了夏乐葵。
哪怕如今战队濒临解散，岌岌可危，上综艺时依旧以夏乐葵为噱头，她得到了最高的曝光率。
……
“你知道什么是‘零和博弈’吗？”
裴浠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
夏乐葵用手机查询百度词条。
零和博弈（zero-sum game），又称零和游戏，指参与博弈的各方在严格竞争下，一方的收益必然意味着另一方的损失，博弈各方的收益和损失相加总和永远为“零”，双方不存在合作的可能。
裴浠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简而言之，你的队友没有和你共荣的打算。对她们来说，俱乐部资源有限，战队的核心只有一两个人，她们得到更多的前提是，你得到的更少。”
“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想把闪闪发光的人拉下悬崖。”
“这样的团队，你还愿意为之牺牲吗？”
夏乐葵用力抓着衣服的下摆，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阿鑫曾向夏乐葵倾诉，最好的闺密步入高三后，向她传达“努力也没用”的负能量，偷藏她的试卷，怂恿她看电视玩游戏，自己却在背地里疯狂刷题。
当时夏乐葵还感慨，真是可笑啊，竞争对手明明不是身边的朋友，而是全省乃至全国的考生，将周围的好友拉下马，她在年级的排名能提高几名，考上心仪大学的概率又能增加多少？
然而，这世界上的很多人总以为自己能看到的就是全世界。
裴浠清冷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这样的友情，还值得留恋吗？”
夏乐葵嘴唇颤抖，闭上眼，往昔的画面如海浪般扑面而来。
那个女孩子笑着走向自己。
“你打得真好，我们组个队吧？”
她将绝望哭泣的自己抱在怀里：“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丢下你的。”
她说：“乐葵，我想和你做两辈子的好朋友。”
裴浠回到基地时，队友们已经自由活动完毕了。
秋樱坐在季向崆身侧，一边剥橘子，一边喂到他嘴边。
季向崆正在查看青训营的资料，培养新人向来是他的爱好和长项。他伸了个懒腰，感慨道：“在一个圈子里待久了，成了所谓的前辈，就很容易对得不到养料的幼苗产生恻隐之心，希望能帮他们挡一些风雨。”
秋樱将信将疑：“是吗？我感觉还是前辈打压后辈的例子多些。”
季向崆漂亮的桃花眼笑得弯起来，语调拖得长长的：“那是他们没体验过看着幼苗在自己的帮助下，重见阳光后茁壮成长的成就感。”
裴浠目光沉了沉，拉开自己的电竞椅坐下。电脑桌面上摆着电竞潮牌宣传照的文件夹，他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同夏乐葵的合照。
季向崆冷不丁探过头来：“我说得对吗？”
裴浠迅速关掉了图片窗口，没应声。
季向崆将一个袋子搁到裴浠桌上，笑得意味深长：“人家捡到了你的东西，特意送回来的，是个小姑娘。”
裴浠状似无意地往里瞥了眼，袋子里装着他借给夏乐葵的外套。
他喉咙轻微地动了一下，脸上却依然没有表情：“扔了吧。”
季向崆点点头，将东西收过去。
裴浠突然抓住袋子，一本正经地说：“我自己扔。”
季向崆观察着他的表情，眉梢向上挑了挑，笑得更开心了。
裴浠起身往外走——别人碰过的衣服，他向来是不要的。走到一半他却又折了回来，去往自己的房间。路上遇到打闹的队友，他便闪身躲进角落。
进屋后，裴浠关上门，落锁，将袋子放进储物柜。
方才看到外套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黑暗中夏乐葵的那双腿，匀称光滑，洁白修长。
裴浠闭上眼，屈起手指用力按了按太阳穴。
【5】
收拾完情绪后，夏乐葵从被窝里爬出来，去餐厅吃饭。
电视里正播放着捕捉甲鱼的节目，男队和女队成员坐在一起，看得津津有味。
“你看这只鳖，虽然没有猎豹豺狼那般尖利的牙齿，但它一旦咬住什么东西，便会死咬到底，绝不松口。”顾晴往嘴里夹了口菜，笑道，“这点和我们乐葵真像啊。”
男队成员笑道：“你骂她王八呢？”
顾晴笑得肩膀颤抖：“没有没有，我这是在夸她。”
队友A夸张地补充：“你们是没见过，乐葵有次单排输了一整晚，在直播间里痛哭流涕，一边抹眼泪一边继续打，那样子可吓人了！”
见夏乐葵走了过来，队友们笑着挤对她：“这位兄台，请大声说出你的梦想——”
夏乐葵表情一僵，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众人齐声喊：“世！界！冠！军！”
“葵大大，今年的新秀单挑赛我们是不是可以去现场看你夺冠呀？”
“葵大大，你得先努力走出海选呀！要不要我帮你买点水军？”
“哈哈哈哈哈哈！”
之前被压下去的情绪再次喷涌而出，夏乐葵将碗往桌上一扔，大声喝道：“到底有完没完！”
队友们停下动作，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胸腔中有热火在燃烧，全身的血液随之沸腾，夏乐葵眼中浮现出年少时将男生骑在身下打的狠劲：“我每天起得最早睡得最晚，我的单排积分比你们所有人都高，我的操作数据完爆你们不知道多少条街！你们在插科打诨的时候我在训练，你们在直播偷懒的时候我在训练，你们在睡懒觉讲八卦的时候我在训练，你们在眼红嫉妒的时候我在训练！”
她眼眶发红，额头青筋暴出，撕心裂肺地怒吼道：“我花了无数汗水想要达成的梦想，不是用来被你们嘲笑的！”
所有人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这个总是大大咧咧的小姑娘，娇小的身躯能爆发出这般力量，整个房间都回荡着她的声响。
夏乐葵抬起手指，一个个用力指过去。
“你们就是因为混吃等死才没有成绩！我告诉你们，这是职业圈，竞技你们懂吗？这个圈子里，没有成绩连呼吸都是错的！你们还笑！你们哪里来的脸笑！”
众人脸色愈加苍白，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夏乐葵怒意滔天，全身散发出强者特有的气势：“以后再拿这事嘲笑我的，自定义模式单挑，地图你选，谁输谁退圈！”
没有人敢应声。
“我打得你爬不起身，信不信？！”
她说罢便摔门而去，震得地动山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