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动时代的法律职业者:中国现代司法官个体与群体(1906~1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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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日常阅读

如前所述,除了花费大量时间与精力在外语(尤其是1905~1911年)、法科讲义(尤其是1909~1912年)上之外,黄尊三日常阅读何书?根据日记,笔者整理如表2-1所示。

表2-1 黄尊三日常阅读目录

注:表中类别仅是为便于分析而采取的简单分类,未必恰当周全,例如,将黄尊三阅读书籍分为古书与新书,事实上很难如此截然两分,晚清士人孙宝瑄就说:“以新眼读旧书,旧书皆新书也;以旧眼读新书,新书亦旧书也。”(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上册,光绪二十八年四月二十八日,第526页)

由表2-1可知,除了外语与法科讲义之外,黄尊三日常阅读书籍,大体可分为古书与新书两类,二者数量相当,但黄阅读古书时流露出来的认同感超乎新书。古书主要有两部分——文史类、修身类,这也从侧面说明黄是一位感情细腻又注重养性之人,方志记载黄“生性沉静,不谙政治,喜读书吟诗,国学素养高深”。湖南省泸溪县志编纂委员会编《泸溪县志》,第571页。

文史类书籍,以小说居多,如《水浒传》《西厢记》《红楼梦》《聊斋》等,日记中显示黄多次阅读,大多属“消遣”性阅读。关于《红楼梦》,光绪三十一年五月六日,尚在赴日途中的黄指出:世人对此书有不少批评,或称为言情小说,或称为家庭小说,或批为“诲淫”,但黄认为:“红楼实可谓一部醒世小说,以佛之真理,揭人之妄情,始于至情,终于无情。”一年后,黄还认为:“人以红楼为言情,吾则作哲学观。”(1907年2月23日)《水浒传》,黄也甚是喜读,认为此书“笔墨非常简洁老当,梁山泊上英雄,非甘心作盗,实朝廷用人不当,有以激成,故国家行政,欲求弭盗,贵在得人”(光绪三十一年四月三十日)。《聊斋》,“虽文章小品,而典丽风华,叙事亦简洁老到,寓劝惩于风月,诚小说中之不可多得者”(光绪三十一年十月十九日)。对《西厢记》则赞美曰:“西厢之词,真千古传奇妙笔。”(光绪三十一年五月二日)《桃花扇》,“该书以词曲妙品,传儿女私情,然处处寓意国家兴亡,痛山河之变迁,作渔樵之佳话。一部伤心史”(1908年7月14日)。当然,黄所读文学作品,并非均为其喜欢之作,如《花月痕》,该书为清人魏子安所作小说,是继《红楼梦》后又一部长篇言情小说,为后来鸳蝶派之滥觞。黄虽也多次翻阅该书,但“觉命意不高,多文人牢骚语,穿凿亦其简单,不耐思味”(1909年4月3日)。事实上,这些文学作品,在晚清民国拥有广泛的读者群,与黄尊三差不多同时留日的宋教仁、朱希祖、钱玄同等人,在日记中也多次记载阅读这些作品。刘泱泱整理《宋教仁日记》, 1906年9月19日,10月6、7日,中华书局,2014,第229、251、252页;朱希祖:《朱希祖日记》上册,1906年1月1日、3月22日,中华书局, 2012,第1、22页;杨天石主编《钱玄同日记》上册,1906年2月20日、7月6日、9月10日、9月11日,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第22、51、57页。对这些文学作品,主观立场不同的人观感自然不同,与黄尊三颇有往来的湖南同乡、此时已是革命者的宋教仁,在阅读《红楼梦》第21卷后,感觉“除写恋爱嫉妒之情外,无他文字,甚觉其平云云”;读至第33卷,“无甚趣味,但见中国家庭教育之野蛮而已”。

除文史书籍外,黄尊三阅读修身书籍也很多,其中,黄费时最多者当属王阳明与曾国藩之文字。与朱熹等“圣人”型传统人物相比,王、曾则属“豪杰”型之楷模,在内忧外患、追求富强的近代中国,更易于为士人所宗。因1905年11月“取缔规则”事件,黄曾回国数月,再次赴日后,注意研读阳明之学。光绪三十二年三月二十四日记,“灯下静坐,念此次重来,一切外物及幻想,当根本铲除,专心向学,求学必先立志,志行不高,学来亦无用处”,黄认定“阳明良知之说,乃为学之根本”,据其在日本的观察,阳明学说,“日本学者,多提倡之,且用为改造人心之具”,国人不采,殊为可惜,黄自觉“吾人求学海外,固杂得新知识,而本国固有文明,更当注意”。月余后,黄购买《王阳明学案》,“于灯下读之,阳明主张知行合一说,而尤重在行,以知而不行,同于不知,则非真知,唯真知为良知,良知则必能行”;由于黄对理学“素欠工夫”,故阅读此书,不能十分了解,自想“以后当细心研究之”。再次对阳明学说“墙里开花墙外香”、中国人不讲求的状况感慨:“闻日本东乡,及乃木大将,均笃信阳明学说,东乡有一生低首拜阳明之句,日本汉学之士,信之尤笃,并以之为国粹,采入教科书,我中国人,反不讲求,殊可愧也。”(光绪三十二年五月十九日)数日后,“读阳明学案,觉津津有味,放心为之顿收”(五月二十一日)。实际上,阳明学说在近代士人中影响广泛。与黄颇有往来的湖南同乡宋教仁也经常阅读阳明之书,宋在日记中记载:“吾思阳明先生之书共二十余册,其间精要者,皆散见各帙,余以前读时或随录之于日记,拉杂无次弟,难得要领,遂拟以后当用另册择要录之,将来要随时体验时,亦免散乱也。”刘泱泱整理《宋教仁日记》, 1906年2月9、10日,第128页。由此可见,宋教仁经常阅读阳明之书,甚是喜欢,颇有体悟。

1908年4月5日,黄读《曾文正公集》,认为曾“一生学问,得力于恒字、平字居多”。数月后,黄购买《曾文正公全集》,“于灯下细阅,觉趣味横生,与吾志意甚相契合,猛然醒悟,立誓重新为人,除去一切邪念、妄念、怠念、利禄念”。当阅读曾氏家书时,觉其“骨肉手足之情,笃厚逾常”(1908年8月4日)。此时,黄为功课学业所累,内心烦闷,转而拜读湘乡之书,求助于心性之学。次日,黄赓续阅读曾集,甚是服膺曾氏读书之道数端:“穷经必专一经,不可泛读,读经以研究义理为本,考据名物为末;读书有一耐字诀,一句不通,不看下句;读史莫妙于设身处地。经以穷理,史以考事,舍此二者,则无学矣。”由此,黄认同曾氏读书之道——“读书唯专一而后有成”,以及曾氏修养“主敬、存诚”,志学“专一、有恒”。数日后,黄在读完曾日记二卷后,对照自我,觉己之心病有三:好名、好利、情执(8月8日)。近一年之后,在郁闷之时,黄再次阅读曾日记,顿感“心中旷达多多,因举二条以自儆:慎思、慎言”(1909年6月26日)。

综观日记,黄存一习惯,即心情郁闷时,往往读修身之书以养性。除王阳明、曾国藩文字外,其他一些古书也具这种功效。1909年11月15日,“看报,心中闷闷不快。看《吕语集粹》,心中大快”;黄云,“《左传》为吾幼时熟读之书,现趁暑中无事,拟温习一次”(1908年7月15日),两年多后,再读《左传》,黄依然认为该书“文理事实兼备,为余生平所最喜读之书”(1911年1月5日)。

黄所读新书中,相当一部分是译书,内容为西方的。光绪三十二年六月二日,黄读严复译《天演论》,认为“文笔甚古,说生存竞争之理甚透,足起玩懦”。七月二十一日,读《泰西学案》,此书为王兰、周流合辑,述古希腊至近代西方重要学者的思想观念之书;熊月之主编《晚清新学书目提要》,上海书店出版社,2014,第369页。读后,黄将其与中国多部学案做了比较,认为“此书叙欧美历代学者之学说及思潮,如中国宋明儒学案,但宋明儒学案,多偏重理学,此则包罗哲学科学各方面”。年余后,黄再读《泰西学案》“以静养”(1908年2月4日),修身养性亦可借鉴域外经验。1909年4月12日,黄阅读美国人《布兰克集》,摘录其修养法:一摄生、二沉默、三规律、四决断、五节俭、六勤勉、七正直、八正义、九中和、十清洁、十一静逸、十二节操、十三谦逊。黄云:“按布兰克氏之修养法,与中国古圣贤之说,若合一致,谓中西道德观念不同,吾未之信。”同日,黄还阅读日人所著《成功论》,认为命运开拓之条件有七:一卫生、二知足、三人望、四正直、五同情、六勇气、七忍耐。黄也认为这七条件“与孔孟之说,大略相同”,原因是“日本之精神学问,完全得之中国,如日本伟人西乡南州,东乡大将,尤服膺王学”。其实,在中国近代士人修身之中,不仅具有本土传统资源,也注意吸收外来资源。与黄同时留日的宋教仁,也多方购阅中外书籍,谨慎行事,提倡道德,修身养性。1906年2月13日,宋氏从友人处借得颜元《习斋记余》《存学编》,李塨《恕谷后集》,黄宗羲《明儒学案》;另购《华盛顿》《拿破仑》《比斯麦》《格兰斯顿》《意大利建国三杰传》《道德进化论》等书;当晚“观《王阳明年谱》”。次日,致函友人,劝以“谨慎作事”,且“须极力提倡道德”,认为:“凡古昔圣贤之学说,英雄豪杰之行事,皆当取法之。如王阳明(守仁)之致知,刘蕺山(宗周)之慎独,程明道(颢)之主敬,以及华盛顿之克己自治,拿破仑之刻苦精励,玛志尼之至诚,西乡隆盛之不欺,皆吾人所当服膺者也。”刘泱泱整理《宋教仁日记》, 1906年2月13、14日,第129、130、131页。中外兼采,一目了然。

黄尊三也不时阅国外书籍中的文学作品。当他读莎士比亚《汉姆莱特传》(今译作《哈姆雷特》)后,“深为同情。吾人要以汉姆莱特之心为心”(1909年8月15日)。但黄认为多半外国书不如同类的中国书。1909年7月4日,黄购得日本小说《白鸟集》《不如归》,“拟借此消夏”,阅读后感觉作为日本最流行小说的《不如归》,“书命意尚佳,其构造之精密,则远不如中国小说”(1909年7月16日)。总体而言,在黄所读的文史作品中,基本观感是:新书不如古书,外国书不如中国书。这也许是当时很多对中国传统文化持较为“温情”态度的读书人的普遍观感,清末有人就撰文指出:“今试问,萃新小说数十种,能有一焉如《水浒传》《三国演义》影响之大者乎?曰:无有也。萃西洋小说数十种,问有一焉能如《金瓶梅》《红楼梦》册数之众者乎?曰:无有也。”天僇生:《中国历代小说史论》,《月月小说》第1卷第11期,光绪丁未年十一月,第5页。

报刊也是黄尊三日常阅读的大宗。光绪三十一年六月八日,黄读《新民丛报》,这是日记中第一次提及该报,黄认为其“文字流畅,议论闳通,诚佳品也”。且知晓该报为梁启超等人主办,但黄未必认同梁氏观点。在此前后,日俄战争爆发,日本由此提出各种侵略东北理论,这时梁启超在《新民丛报》上撰文,“主张以满洲为永久中立地,分藩而治”, 梁启超:《日俄战役关于国际法上中国之地位及各种问题》,《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十五》,中华书局,1989,第11~18页;梁启超:《读〈今后之满洲〉书后》《评政府对于日俄和议之举动》《再评政府对于日俄和议之举动》,夏晓虹辑《〈饮冰室合集〉集外文》上册,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第257~272、276~277、278~279页。观点颇为天真,六月二十八日,黄在《新民丛报》上阅读及此,很不为然:“余意满洲属吾国完全领土,虽旅大为外人租借,然岂可举全境放弃,殊不以梁言为然”。约半年后,十一月三日,黄开始阅读《民报》,这是日记中第一次提及《民报》。黄亦知晓该报为宋教仁、汪精卫等所办,是革命党之机关报,“鼓吹革命,提倡民族主义,文字颇佳,说理亦透”,而且特别指出该报“价值在《新民丛报》之上”。光绪三十二年六月十五日,黄至书店买《民报》《复报》各一册,认为:“二书俱为革党机关报,专鼓吹革命,但《复报》为小品,不如《民报》材料之丰富,其价值亦远逊之”。可见,在黄认知中,《民报》是革命类报刊中最具价值者。从整个留日生涯来看,黄阅读最多的报纸是《民报》,由此可见,革命言论对当时留日青年颇具吸引力。当然,不同的人对《民报》观感有别。1905年冬,跟随兄长(钱恂,时任湖北留日学生监督)赴日留学的钱玄同,阅读《民报》时认为:“此为兴中会(孙文所组织者)之机关报。内容不甚佳,《江苏》杂志之俦耳。”杨天石主编《钱玄同日记》上册,1905年12月18日,第10页。

除中文报刊外,黄也常常阅读外文报刊。光绪三十二年五月十三日,黄订阅《朝日新闻》,认为该报“议论平正,材料丰富,闻每日发行四五万份。为日本新闻中最有价值者”,由此既能了解资讯,亦有助于提高日文。1909年8月5日,日本友人以日人在北京所办之《燕尘》杂志见示黄尊三,黄即感觉其“载中国事颇详”,遂借来十册,阅读过程中黄察觉由此“足见日人对于我国无所不用其经营也”。光绪三十二年四月十四日,黄致函上海友人,请代订《时报》,四个月后,黄收阅该报,“于灯下看之,颇足消遣”(光绪三十二年八月二十一日)。这说明清末中日报刊的互通,虽然耗时较长,但交流尚属通畅。光绪三十二年在山西太谷任家塾教师的刘大鹏,三月二十九日(4月22日)阅读正月十九日的北京《中华报》,相距七十天左右。刘大鹏:《退想斋日记》,乔志强标注,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第150页。值得注意的是,几天之后,黄将阅读过的《时报》,又寄送给湖南泸溪的友人,因为“泸邑交通阻塞,无报可看也”(八月二十七日)。这样,一份报纸可以在国内外辗转多地,信息流亦借此形成,但存时间差,并不同步。

留日学生人数最多的是东京,尤其是东京神田。日本学者研究表明:中国留学生齐集东京,以神田区为中心,逐渐分散于牛込、本乡、麹町、赤坂、四谷、小石川等地区;中国留学生的中心地神田,堪称留学城;留日学生总部——清国留学生会馆,就在本区骏河台铃木町;本区尚有各省同学会、各种学会,以及图书杂志发行所;又有以中国人为对象而开设的书店,例如在南神保町的古今图书局、里神保町的中国书林、小川町的大华书局及启文书局等。实藤惠秀:《中国人留学日本史》(修订译本),第31页。留学生在此购买中国书籍,非常便利。换言之,报刊传播,在日本与国内存在时间差,不大同步;就书籍而言,留日学生与国内沿海口岸地区(如上海)应无大差别。黄尊三经常光顾神田书店,光绪三十二年闰四月十四日记:“日本神田市,书铺林立,学生多藉为临时图书馆,随意翻阅,店主亦不之禁,穷学生无钱买书,有每晚至书店抄阅者。其新书则日有增加,杂志不下百余种,足见其文化之进步”;八月八日记:至神田书店为家人“买教科书六部”,委托友人“便带至家,因我邑风气不开,地方无书可买,并寄送石源铎《教育学》二部”。十月十四日,黄再赴神田买书,“赠送泸溪小学堂,以作教员学生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