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明治时期的右翼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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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日本右翼一词的语义

明确了“日本右翼”一词的语源之后,有必要对“右翼”一词的语义做一辨析。虽然日本右翼一直在使用起源于西方的“右翼”一词标示自我,但语义上与西方存在很大差异。概言之,日本右翼确认自我的内在语境与话语系统实际上是东方式的,是借用了中国古汉语中的“任侠”“侠士”等词来作为元叙述的。

在古代,日本没有右翼的说法,我国也并无此称谓。古汉语中左和右一般只具有指代方位的功用,不过也有一些较为特殊的含义和用法。如古人视右具有高贵、重要之义,通常用“右迁”一词指代升任较高的地位或官职。如《史记》卷八十一《廉颇蔺相如列传第二十一》中称“(蔺相如)位在廉颇之右”;王安石在《李端悫可东上阁门使制》称“非专为恩,以致此位,积功久次,当得右迁”。相反,视左含有下位和贬职之义。如白居易在《琵琶行并序》中言“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另外,古人还视左含有不正、不光明的贬义。如常把歪门邪道称作旁门左道。虽然古汉语中的左、右有关涉政治的含义,如“右迁”“左迁”,但与西方左、右相比,并不涉及政治理念、意识形态方面的内容,本身并没有政治学上的内涵,充其量不过是对政治前途、仕途境遇的委婉说法。

右翼概念在日本社会被实际承认是在它以团体的形式出现时开始的步平、王希亮:《日本右翼问题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第66页。,而正式将右翼一词引入日本政治话语系统,作为一种针对特定团体、组织及个体的称谓,则始于大正时期关于“右翼”一词传入日本的准确年代,目前的研究成果和资料尚无法确认。栗原正和(その他)(別冊宝島1366号)“日本の右翼と左翼—テロ、クーデター、暴力革命、内ゲバ…その“思想”と“行動”のすべて”一书认为,右翼与左翼是在大正时期从国外传入日本的(第7页)。笔者认为这样的时间划定有一定道理,从右翼语源的传播历史来看,右翼一词应该是同马克思主义一起传入日本的,在日本共产党成立的1922年前后,“右翼”一词才被引入日本政治话语系统中从而被广泛使用。。在此之前,幕末、明治时期,日本并没有右翼这样的说辞。被后世右翼尊称为“前辈”的吉田松阴、坂本龙马、西乡隆盛等在当时都自诩为“草莽之士”栗原正和(その他)(別冊宝島1366号)“日本の右翼と左翼—テロ、クーデター、暴力革命、内ゲバ…その“思想”と“行動”のすべて”、東京:宝島社、2006、7頁。,头山满、平冈浩太郎等人也多自称“豪杰之士”玄洋社社员中野正刚犹喜用“豪杰”一词。他甚至根据《孟子·尽心上》一篇中的“待(周)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一句,取其“犹兴”二字成立“犹兴会”以鸣其志。右翼喜用“豪杰”一语,其用意已偏离孟子鼓励人奋发向上、有所作为的本意,追求的是一种理想主义式的英雄浪漫主义情怀。,包括玄洋社在内也是后来才被冠以右翼团体称谓的。可见,日本先有右翼之实,后才有右翼之名。日本右翼采用“草莽”、“任侠”或“侠士”的称谓实际上源自中国古汉语中的“游侠”“任侠”(亦称“布衣之侠”“闾巷之侠”“乡曲之侠”)。《史记》卷一百二十四《游侠列传第六十四》中云:


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西汉)司马迁撰《史记》卷一百二十四《游侠列传第六十四》,(南朝宋)裴骃集解,中华书局,1982,第3181~3189页。


《史记》对游侠的解释清楚地表明,游侠的称谓在我国古代有其严格标准,内含对道德、人格、品性的规定。首先要言而有信,即“言必信”“诺必诚”;其次要能舍生取义,即“不爱其躯”“为死不顾世”;最后要不重名利,即“名不虚立”“士不虚附”。可见游侠并不是随意称谓,更与游手好闲、不治产业的市井之徒相区别。应该说,早期的日本右翼特别是由幕末浪人、武士转化而来的,基本上具有游侠的一些特征,如能轻生死、不重名利,保持在野的身份等,特别是保持在野的理念在日本早期右翼的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头山就其保持在野精神的原因曾做过这样的解释:


我非常讨厌做公务员。虽然公务员的工作很安逸,有权势,而且因为有优厚的俸禄所以生活无忧……但是如果天下有识之士都去争做公务员,那么国家会变成什么样?这就好比是一艘大船,世人好比是乘船之人。乘船的时候,如果有人说左船舷的视角好,众人都会集中到左船舷去,结果船必然会倾覆。有识之士如果像众人那样都集中到一端,国家就会像船那样倾覆。因此,我要反其道而行之,毅然地坚守在船舷的右侧。松本健一:“雲に立つ—頭山満の‘場所’”、文芸春秋、1996、85頁。。


虽然日本右翼借用中国古汉语中的“侠”以自诩,但正如同从中国引入的其他文化一样,日本并没有深刻理解其中的精粹,而是将其功利性吸收以后,又经过简单化的处理,然后堂而皇之地宣称完成了“本土化”的改造。比如右翼轻生死并非出于侠义之举,而更多的是基于武士道生死观的影响与规定韩东育:《关于“武士道”死亡价值观的文化检视》,《历史研究》2009年第4期,第153页。,其目的也不是为苍生黎民而是要献身天皇、忠于皇室。所以右翼的舍生不具有“侠”取义的崇高道德性,没有了对义的价值追求,其轻生死的行为容易流于匹夫之勇、莽夫所为,甚至变相为一种恐怖行为,而后者在日本右翼史中不乏其例1889年,玄洋社社员来岛横喜用炸弹暴击大隈重信的恐怖暗杀行径就被后世右翼所继承;1930年,爱国社社员佐乡屋留雄在东京火车站制造枪击浜口雄幸首相事件;1932年,“血盟团”团员小沼正在文京区的小学校前制造枪杀前大藏大臣井上准之助事件等。

诸多日本右翼团体都不太喜欢被贯之右翼的称谓,究其原因,除了“右翼”一词本身含有贬义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们认为右翼一词是外来语,并不能反映其身上的大和民族所特有的精神品质,也不能诠释其爱重本国、扶翼天皇、开万里波涛的政治追求。相比较,他们更喜欢自诩为浪人、壮士、勤皇的志士等。猪野健治:“右翼·行動の論理”、東京:ちくま文庫、2006、17頁。关于草莽一词,《大西洋遗训》一书称:


不贪生,不重名,不慕官位金钱确实很难,但若不成为这样的人又怎么配谋划国家大事呢?此等人非凡夫俗子所能识,孟子有言:“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语出《孟子》,笔者按)如是所云,若非此种人物断没有此等气象。“大西郷遺訓”出版委員会:“大西郷遺訓”、K&Kプレス、2006、103頁。


头山对此评价道:


世人多贪生又追名逐利,而大丈夫却能容人、济人。岂止是容人,大丈夫还能容生命、容官爵、容金钱,如此方能容极小之物,而在极大之物面前不会受其所挟。若获得地位就想长生,若得金钱就想加官晋爵,此等人无论如何显达,不过是肉欲的奴隶,实乃浅薄之人生。“大西郷遺訓”出版委員会:“大西郷遺訓”、K&Kプレス、2006、103~104頁。


可以说,由浪人转化而来的日本右翼的性格中依然保有浪人恣意妄为、不置产业、放荡不羁的做派。即便在日本右翼团体建立之后,武士与浪人的做派和品格仍毅然顽固地存在,虽说这不免流于封建习气,但也正是这种“旧习气”锻造了右翼在个人修为上的一些与众不同之处。

另外,游侠“其行不轨于正义”,意在指出他们的思考与行为有时不符合一般的社会传统,尤其是统治阶层制定的法律秩序。韩非子对此说得更为明确:“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参见《韩非子·五蠹》。可见,游侠具有一种反体制的倾向,这点在日本右翼身上体现得也很明显。战前右翼参与不平士族发起的“佐贺之乱”“西南战争”“二二六兵变”等反政府的武装叛乱,以及战后新右翼极力反对和平宪法,推翻“Y. P体制”都是反体制思想的典型体现。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日本右翼与大陆浪人大陆浪人亦称“支那浪人”。《角川日本史辞典》对此的解释是:大陆浪人是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亚洲的尖兵,与日本的政、军、商勾结,以朝鲜和中国大陆为活动舞台,其中有投身于革命者,有为军部刺探情报者,也有穷困潦倒的政治家、一诺千金的野心家和坑蒙拐骗的无赖。参见高柳光寿、竹内理三“角川日本史辞典 第2版”、角川書店、1974、588頁。另外,学者赵军则将大陆浪人分为五类:一是在经济和教育领域深入中国进行调研活动的先驱性人物;二是同情和支援中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大陆浪人;三是以北一辉为代表的与“湖南派”革命党人具有密切关系的大陆浪人;四是以川岛浪速、佃信夫等为代表的反对辛亥革命、援助清政府的大陆浪人,他们参与策划“满蒙独立运动”,企图将“满蒙”从中国分裂出去;五是混入中国民间的“马贼”或“胡匪”。转引自杨栋梁、王美平《辛亥革命时期日本大陆浪人的对华认知与行动》,《历史教学》2012年第3期,第3页。关系十分密切。通常右翼中充斥着大批浪人,很多右翼分子本身就是由浪人转化而来的。像头山、平冈、箱田、来岛早期都是福冈藩的没落武士和浪人。虽然很多时候日本右翼和日本浪人可以通称,但是严格说来二者还是略有区别的,这种区别主要不是理念上(浪人和右翼都尊崇天皇、热衷扩张),而是组织系谱上的。浪人一般都没有固定的组织团体,即便存在一些浪人团等组织,其组织形式大都类似于旧式帮会,相对松散,我行我素,没有统一的行动,更无明确的政治纲领,而日本右翼无论在组织上还是政治上都较为成熟,他们有统一的行动规范、明确的政治目的、完善的组织结构,其纲领内容多带有民主、民权、自由、解放等价值追求,虽然不乏矫揉造作,也残留帮会的习气,但整体上已经具有了近代政治团体的某些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