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的异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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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加尔达湖的柠檬园(2)

这一新的精神后来逐渐衍为各种经验的、唯心的哲学体系。每个存在都是意识。在每个人的意识里,大写的人是卓越伟大、无可限量的,而个体的人却渺小琐碎。因此,个体必须将自己隐没在整个人类群体中。

这便是雪莱的精神观,即人之可以完善。它是我们遵行神诫的法门:“所以你们要完全,像你们的天父完全一样。”它也是圣徒保罗的箴言:“我如今所知道的有限,到那时就全知道,如同主知道我一样。”[10]

人若知悉一切、了悟一切,便可完足,过有福的生活。他知悉一切、了悟一切,因此便可盼望无限的自由与福分。

这新宗教的大感召正是对追求自由的鼓舞。我若湮灭、涤尽了自己具形的身体、有限的欲望,我若如云雀般融于蓝天、在天地间歌唱,那我便是在无限里完足、圆满的。[11]充盈我的若非我自己,那我便得了大自在,再无羁绊。只是我必先灭除这自我不可。

科学中表现的即是这一宗教信仰。科学是对外在自我、自我的元素构成以及外部世界的分析,机器则是重组后无我的强大力量。于是,上世纪末我们开始习惯一种热烈的崇拜,对机械力的崇拜。

我们仍旧崇拜着非我的存在,崇拜着无我的世界,尽管仍然乐意借助自我的力量。我们模仿莎翁的口气,向战士喊出劝诫:“那就效法饥虎怒豹吧。”[12]我们竭力想再次变成虎,变成那至高无上、不可一世、争强好胜的自我。与此同时,我们希求的却是个无我的平等世界。

我们继续祀奉这位“无我之神”,我们崇拜灵里面无我的合一,崇拜兼及全人类的合一,即所谓的“非我”。此无我之神服务广众,并无偏私,其形象便是那主宰、威慑我们的机器。我们在它面前战战兢兢,侍奉它唯恐不及,因为它对所有人都一样公平。

与此同时,我们还想着做那霸道的猛虎。而可怕之处也正在于此:两个目标颠倒、错位了。冀望变身猛虎的我们用机器装备自己,而我们心中猛虎的怒火又借由机器得以发泄。猛虎肆意改变着机器,强迫它表达一己的愤怒,这是极为恐怖的状况。更恐怖的是,猛虎被困在机器里,纠缠不清。那可是比混沌还混沌的乱局、不堪设想的炼狱。

老虎并没有错,机器也没有错,错不可赦的是我们这些说谎的、谄媚的、阴险的蠢人。我们说:“我要变成猛虎,因为我爱人;因为爱人,因为无私祀奉那个非我,所以我要变成猛虎。”这是何其荒谬的说法。虎吞噬他物,因为唯有如此它才能获得完满,才能达致绝对的自我。而虎不吞噬他物,也并非因为它怀有无私的良心,因为它疼惜鹿、鸽或者其他的虎。

我们刚走到机械非我的极端,马上就去拥抱那超然自我的另一个极端。而且,我们还试图一人分饰两角。我们不愿在扮演一个的同时丢下另一个,甚至不满足于轮流扮演两个角色。我们既想做虎,又想做鹿,希望二者集于一身。这实在是极为可怕的虚无心态。我们想要说:“虎即是羔羊,羔羊即是虎。”这想法何其空洞、虚无。

房东领我进了一间斗室;那小屋几乎陷在了厚实的墙壁里。看到我贸然闯入,女主人的黑眸中闪过一丝惊异。她比丈夫年轻,父亲在村里开了一爿小店,而她至今都还没生孩子。

果不其然,门大敞着,合不拢。只见女主人放下螺丝刀,挺直腰板,眼里闪耀着兴奋的火焰。这个门弹簧的问题在她灵魂里燃起了跳动的火花。真正在和“机械天使”搏斗的那个人其实是她。

这女人年纪在四十上下,热情如火却又无比惆怅。我想她并不自觉悲伤,可是,她的心却被生命里某种无力感吞噬了。

为了瘦小的丈夫,她压抑了生命的火焰。那丈夫古怪、呆板,不像是人类,倒更像一只不老的猴子。她以自己的火焰支撑他,支撑他美丽、古老、不变的外形,保证它完好无损。可是,她并不信任他。

此刻,丈夫正在拆固定弹簧的螺丝,夫人婕玛[13]在一旁扶着他。倘若没有别人在场,她大概会假装在丈夫的指导下自己拆。可是因为有我在,男人还是自己动手了。只见一个头发花白、弱不禁风、出身名门的小个子绅士站在椅子上,手里攥着长柄的螺丝刀,妻子站在他身边,双手半举在空中,生怕他不小心摔下来。然而,他却表现得异常沉着,就像有种与生俱来的奇异而原始的力量在支撑他。

两人将韧性十足的弹簧固定在关闭的门上,然后轻拉弹簧的一端,再把它固定到门框上,如此一来,锁一开,弹簧就缩了回去,门便随之打开。

我们很快就完事了。螺丝拧紧的那一刻,大家都有些焦虑。终于,门可以随意开关了。夫妇俩喜滋滋的。眼看门已经能迅速关上,女主人婕玛兴奋地拍起了手,而我心头却涌起了一脉忧郁的电流。

“看!”她叫喊道,听那颤音就像个女壮士,“看!”

她望着门,眼里闪动着火焰,然后跑上前去想要亲手一试。她急切地、满怀期待地打开门。砰!——门关上了。

“看!”她又大叫,声音仿佛微颤的青铜一般,紧张却又得意。

我也得试一下。我打开门。砰!门重重地关上了。我们都欢呼起来。

接着,“宝琳居”的主人转身面向我,露出了亲切、温和又严正的笑容。他仰起脖子,略微背对着妻子站着,那张奇怪的马嘴正高傲地咧开大笑。这便是所谓的绅士做派。而他的夫人则不见了踪影,好像是被打发走的。然后,房东突然止不住兴奋,执意要我陪他喝酒庆祝。

他要带我参观一下这地方。我已经见识过大宅,所以,我们便从左侧的玻璃门出去,来到了中庭。

这中庭比四周的花圃都要低,阳光透过雕镂的拱门倾泻在石板路上。碧绿的青草长满了大小的缝隙——看来这是一处荒凉、空旷又静谧的所在。阳光下,地上放着一两只盛放柑橘的大桶。

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从那边角落里传来。原来,在粉红天竺葵的花丛间,在艳阳之下,婕玛正坐着和一个婴孩逗笑呢。小家伙才十八个月大,胖乎乎的,可爱极了。婕玛专心看着孩子;那漂亮的孩子头戴小白帽,不动声色,正坐在长椅上采那粉红的天竺葵花。

她大笑着,一向前俯身,黝黑的脸庞立刻就从阴影里露了出来,一束明媚的阳光照在她和旁边的孩子身上。她再次兴奋地大笑起来,一边还哄逗着婴儿。可孩子并不理睬她。于是,她一把将孩子抱至暗处,隐身不见了。婕玛将乌黑的头发紧贴着孩子的羊绒夹克;她正在爬山虎的叶下贪婪地吻着孩子的脖颈。

我早已忘了房东的存在。突然,我转身面向他,露出疑惑的表情。

“那是她侄儿。”他小声说。这解释倒是很简洁,可他却好像有些羞于启齿,又或者十分懊丧。

女人发现我们在看她,便和孩子从阳光下走了过来。她和小侄儿有说有笑,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并不是来跟我们打招呼的,尽管她彬彬有礼。

彼得罗先生,一匹古怪的老马,怀着莫名的嫉妒和怨恨,冲着孩子又是笑又是嘶叫。孩子被吓得变了脸色,顿时哭了起来。婕玛见状一把抱起他,闪到几米开外的地方,躲着她年迈的丈夫。

“我是陌生人,”我隔着几米的距离对她说,“这孩子怕生吧。”

“不,不,”她辩解道,眼里燃起火光,“他怕的是男人,见了就哭。”

说着,她手里抱着孩子,边笑边往回走,脸上难掩兴奋之情。她丈夫却独自站着,像是因为被遗忘而有些沮丧。阳光下,女人、孩子和我一阵欢笑。然后,就听老头儿也勉强跟着嘶笑起来。他不想被人忽略,所以总是尽力往前挤。由于懊丧和不满,他变得尖酸又刻薄,拚命想要强调自己的存在,但他的努力全是徒劳。

女主人也觉得不自在。看得出来,她很想离开,很想跟小侄儿独处,尽管那欢愉里掺杂了悸动与苦楚。那是她弟弟的孩子。眼看着夫人对孩子的热爱,一旁的老房东像是完全蔫了。他抬起下巴,沮丧、焦躁,觉得委屈。

他被忽视了。想到这点,我感到很惊讶:仿佛膝下无子,他的存在便无法得到证实;仿佛他存在的目的只是生儿育女。可他偏偏没有子息,所以也就丧失了存在的理由。他是虚无,化为虚无的泡影。他为此感到羞愧,为自己的无用而黯然神伤。

我很震惊,原来意大利的魅力居然藏在这里——阳具崇拜。对意大利人来说,阳具是个体创造力不竭的象征,也是每个男人的神性所在,而孩童不过是神性的证明罢了。

这也正是意大利人迷人、温柔、优雅的秘密,因为他们崇拜肉体的神性。我们羡慕他们,在他们面前自觉苍白、渺小;但同时又自感优越,抱着大人面对小孩的心态。

我们究竟优越在哪里?原因无外乎此:在探求神性和创造之源的路上,我们超越了阳具崇拜,我们发现了自然的力量、科学的奥秘。

我们将大写的人凌驾于每个人内心的那个小我之上。我们追求完美的人性,无瑕、平和的人类意识,完全弃绝自我。而这非压制、约束、解析、毁灭自我而不可得。于是乎,我们便一路高歌猛进,积极发展科技,推行社会变革。

但在这进程中,我们已经精疲力尽。我们找到了丰富的宝藏,却又无福消受。所以我们说:“如许宝藏又有何用,不过是一堆俗物、废物罢了。”我们还说:“别再往前冲了,回头吧。好好享受这肉体,就像意大利人那样。”可是我们的生活习惯,连同我们的体质,都不具备相应的条件。无论如何,我们不会把阳具视为神明,因为我们根本不信:北方的民族都不信。也因此,我们或者俯首侍奉孩子,将他们称作“未来”,或者自甘堕落,在肉体的自残中寻求快乐。

孩子不是未来,鲜活的真理才是未来。时间与人缔造不出未来,往后退也不是未来。五千万个孩子的成长是无聊的;除了满足私欲,别无他用。这些都不是未来,而只是过去的裂解。未来只存在于鲜活、成长的真理中,存在于不断向前的成就中。

可是没有用,不管做什么,我们都无法逃脱约束自我、成就社会的大意志;一边是条分缕析,一边是机械营造。这大意志主宰着我们全体;除非等到哪天全体瓦解了,否则它仍将大行其道。于是,就在追求完美、无我社会的过程中,在坚持这古老、辉煌的意志中,我们逐渐丧失了人性,变得无法自拔。在追求完美的道路上,我们缔造出庞大的机器社会,可结果却沦为它的附属品。而这庞大的机器社会,因为丧失了自我,所以没有一丝温情。它机械地运转着,碾压我们,它是我们的主宰、我们的上帝。

然而,这现象毕竟已经持续了几百年,现在想完全抽身、断然罢手已经太晚。我们已无法停止对一种无限的追求,无法继续忽视或努力根除另一种无限。所谓无限是双重的,是父与子、明与暗、感官与理智、灵魂与精神、自我与非我、鹰与鸽、虎与羊。人的完善亦是双重的,在于私我,也在于无我。皈返那深陷于感官之中的自我,即黑暗之源,人便可抵达原初的、创造的无限。摒弃绝对感官的自我,学会推己及人,人便可抵达终极的无限、灵里的合一。这是两种无限,两条遇见真神的进路。人必须对两样都有所认识。

但也切勿将其混为一谈,因为这两者当是恒久分殊的。狮子绝不能与羔羊并处。狮子永远都想吞噬羔羊,羔羊永远都难逃被吞噬的命运。人得着肉身的完足、感官的喜悦,那是永恒;若得着灵魂合一的喜悦,那亦是永恒。但二者毕竟是有分别的,切不可混为一谈。将它们等同起来的做法是不可取的,也会令人厌恶。混淆只会导致恐惧和虚无。

这正负两种无限从来都息息相关,却又绝不等同。它们相互对立又彼此勾连。这便是基督教三位一体中的圣灵。它是联结两种无限的纽带,涵容了上帝的两面,只不过我们违背、弭忘、触犯了它。圣父是圣父,圣子是圣子。我可能认得圣子、不认圣父,或者认得圣父、不认圣子。但我不可否认却已否认的倒是圣灵;是它将双重的无限归为整一,让上帝的两面彼此相连又界限分明。[14]硬说两者等同,那不过是欺人之言罢了。而两者所以能够合为一体,正是因着这第三方的居间沟通。

证得圆满的道路绝不止一条,且这两条路又截然不同。可是,连接两者的却像三角形的底边,它是恒常、绝对的,是它缔造了终极的整体。借由圣灵,我认识了两条道路、两种无限、两种圆满。而只有认识了两者,我才能接纳整体。排斥了一方,我也就排斥了整体。所以说,如若混淆了二者,那么一切都将成为徒劳。

“我说,”眼看老婆在逗弄别人的孩子,房东突然从窘境中惊醒,“你——你不是想在我这小地方逛逛吗?”

他这一问倒是挺自然,很有些自卫和宣示的意味。

我们漫步于枝节交缠的藤架下,安享着墙内的明媚阳光,而墙外唯有绵长的山脉与我们并行。

我说我爱这广大的藤园,问何时能走到尽头。房东一听这话,马上就又得意了起来。他指了指屋外的台地,还有上面紧锁的几间柠檬房。那些都是他的,但他却耸耸肩,谦称:“先生,不瞒您说,这只是个小园子,没什么可看的。”我立即反驳说,这园子很漂亮,我特别喜欢,而且占地一点儿都不小。于是他只好勉强同意:或许今天确实很漂亮吧。

“瞧这——天气——实在——实在——太——太好了!”

他说法语词“好”的时候一带而过,犹如小鸟落地般轻巧。

果园的台地层层叠叠,全都朝向日头,沐浴在阳光下,仿佛一只倾斜的酒杯在等待醇厚的佳酿。墙内的我们则淡然而安闲,漫步于浓郁的春光中,从嶙峋的藤架下走过。房东一直嘁嘁喳喳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边还给我介绍各种蔬菜的名字。这里的黑土果然肥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