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加尔达湖的柠檬园(3)
仰望对面的山峦,映入眼帘的是绵延的拱形雪墚。登上几级台阶,能望见湖对面零星的小村。再爬至更高处,则能看到水面泛起的涟漪。
我们趋步来到偌大的一间石屋。我原以为这是户外的仓库,因为外墙的上半截是空的,看得见里面一片漆黑,还有门前角落那方柱白晃晃的,特别显眼。
我冒失地走入暗处,突然一脚踩进一大片水洼,吓了一大跳。只见清澈、暗绿的水正在墙壁之间向下流动,原来这竟然是个蓄水池。房东见状不禁哈哈大笑,他说那是灌溉农田用的。水带着点儿腥气,微微发臭,要不然,跳进去洗个澡该多舒服啊。房东听我这么一说,又像马嘶般哑笑起来。
再往上爬,眼前是堆积如山的落叶。它们贮藏在屋顶下,红黄斑斓,散发着山野的芳香,带着一丝微弱的余温。我们由此穿过,便来到了柠檬园的门口。这是座高大、无窗的建筑,沐浴着阳光,耸立在我们面前。
整个夏天,在这湖滨陡峭的山坡上,一排排立柱拔地而起,周围葱茏的绿林就像是一座座荒废的庙宇。石砌的白色方柱一字排开,组成方阵,各自兀立着,在山腰上随处可见,就仿佛曾有兴旺的部族在此膜拜它们。冬日里,你仍能瞥见它们的身影,挺立在阳光普照的幽僻处,灰暗的一排排,从破墙里探出头来,层层叠叠、高高低低,暴露在天底下,遗世独立。
这些就是柠檬种植园。因为树枝太沉,所以立起柱子来支撑,不想结果倒成了柠檬屋外的脚手架。这些大木屋都没有窗户,外观也很丑,但却足以帮助柠檬树御寒过冬。
到了十一月份,朔风劲吹,大雪满山,人们就从仓库里运出木材。那时节,山间到处回荡着木板落地的铿锵声。后来,我们在山腰的军用公路上俯瞰,发现柠檬屋的房顶上另有细长的杆子连着方柱。两名工人正在铺设杆子;只见他们来回走动,又说又唱,看上去特别惊险。两人脚踏笨拙的木屐,在屋顶上行走自如,虽然那里距地面二三十英尺。不过,山坡因为陡峭反倒显得比较近,头顶的山岩又和天光融在了一起,所以两人肯定没有感到凌空的高度。总之,他们就这么轻松来回于柱顶之间,完全不顾脚下是如何的万丈深渊。然后,耳边又响起了木板的咣当声,从山腰一直传到幽蓝的湖上。一块块木板堆叠成古褐色的高台,从半山腰突出来,俯瞰很像家里的地板,仰视又很像悬空的屋顶。我们从盘山公路上往下看,只见有人自在地坐在那危殆的高台上,一边拿榔头敲敲打打。就这样,捶击声整天回荡在山岩和树林间,微弱而迅疾的震波甚至传到了远处的船上。房顶合上的时候,他们会把门面也装上去——几块做工粗糙的黑木嵌板,塞在白色的方柱之间;间或还有玻璃的,这边几块、那边几块,彼此交叠,连成一长溜的窄窗。于是,山腰上便平白多出了这些难看的庞然大物,像凸出的肚腩,每隔两三个梯层就竖起一座,黑乎乎的,面目模糊,看着就很邋遢。
早晨,我经常躺在床上看日出。这时候,晦暗的湖面弥漫着乳白的氤氲,背阴的山峦仍是一片深蓝,而天际则已开始泛白,并且闪耀着霞光。山梁上的某处,朝阳更是金灿夺目,仿佛都快把岭上的一片小树林熔化了。然后,这熔点摇身一变,乍泄出炽烈、灼热、耀眼的光芒。接着,整个山脉也突然熔化了,晨光步步下移,一点,一块,一片,炫目的光带横扫过迷蒙的湖面,再照到我的脸上。然后,我听见有轻微的门闩声,便侧过头去,心想他们应该是要打开柠檬园吧。这些园子虽然散布在山坡上,却仍相连成狭长的一条,但因为黑咕隆咚的,所以也只有借助褐色的木板和玻璃板才能辨认。
“您想,”——房东伸出一只手,一边向我弯腰鞠躬——“您想进去看看吗,先生?”
走进柠檬园,只见有三个人好像在暗处闲晃。园子里地方倒是挺大,只不过黑漆漆的,温度又低。高高的柠檬树上果实若隐若现,沉甸甸的枝桠簇拥在一起。它们矗立在晦暗之中,就好像阴间的幽魂,庄严巍然,似有一丝生气,却又只是些幢幢的黑影罢了。我在园里东走西走,发现一根柱子,可它也像是影子,跟平常洁白、闪亮的样子截然不同。在这里我们都成了树:人、柱子、泥土、忧伤的黑路,全被关进了偌大的匣子。诚然,园内有狭长的窗户和空隙,屋子正面偶尔也会透进一束阳光,亲吻柠檬树的叶子和病态、浑圆的果实。然而,这毕竟是个十分昏暗的地方。
“这里头可比外面冷多了。”我说。
“是啊,”房东回道,“这会儿是挺冷。不过晚上——我想——”
我倒是希望白昼马上就变成黑夜,想象这些柠檬树会变得如何温暖、可亲。此刻,它们还在幽冥的世界里。路两旁,柠檬树中间种植了矮小的橘树,几十只橘子恰似火烫的煤球,垂挂在夕阳中。我对着橘子搓搓手,房东就跟着把树枝一根根折断。最后,我竟然收获了一大捧黄澄澄的果实和浓黑的树叶,看着就像一大束鲜花。这冥府般的柠檬屋,还有路旁枝头那红彤彤的橘子,不禁让我想起入夜后湖畔小村的灯火,而颜色虚淡的柠檬则成了天上的星星。空气中弥漫着柠檬花的幽香。后来,我还发现一只硕大的佛手柑,沉甸甸地挂在矮树上,俨然像个绿皮的巨怪。总之,头顶是一丛丛的柠檬,若隐若现,路旁是一大片红彤彤的橘子,此外还有随处可见的大佛手。人行其间,简直如同置身于海底。
路的拐弯处有些灰烬和烧焦的木块,一个个圆形的小堆——夜间寒冷,有人会在屋里烤火。一月份的第二、第三个星期,雪线下移得特别快。我才爬了半个时辰,就发现山路上已是白茫茫一片,橄榄园也完全被大雪覆盖。
房东说,那些柠檬和甜橘全都是从苦橘嫁接的。因为直接从种子培育的植株很容易闹病;相反,先种本地的苦橘然后再嫁接则比较安全。
据学校的老师说——她戴着黑手套教我们说意大利语——本地的柠檬最初是由亚西西的方济各[15]引进的。当年他来到加尔达,在这里兴建教堂和修道院。说起那教堂,当然早已破败,但回廊的立柱上倒还留存了一些精美别致的雕饰:香甜的瓜果、繁茂的枝叶,似可证明方济各与柠檬确有一段渊源。遥想当年,圣人他塞一只柠檬在兜里,周游各处;到了酷暑天,说不定还榨过柠檬汁呢。可真要说到喝的,酒神巴克斯[16]才算是真正的鼻祖。房东瞅着他的柠檬连连叹气。看得出来,他很恼怒。这些柠檬让他犯愁,因为一年到头都只能卖半便士一个。“可在英国也就这价钱,兴许还更便宜些。”我说。“是啊,不过,”女教师说,“那是因为你们的柠檬都是户外种植,来自西西里岛。而——而我们的柠檬比别处的都好,一个顶俩儿。”
这里的柠檬确实香气扑鼻,但实际是否真有那么夸张,这还是个问题。橘子每公斤卖四个半便士——两便士差不多能买五个,还都是小的。佛手在萨罗[17]一样论斤卖,主要是用来酿制一种叫“柑露”的酒。一串佛手有时能卖一个先令甚至更高价,当然,买的人也比较少。这些数字恰恰表明,加尔达湖区的柠檬种植应该不会维持太久。很多果园已经荒废不用,更多的则已挂出“转让待售”的牌子。
我和房东离开阴森森的柠檬屋,趋步来到山坡的下一层。一到果园的房顶边,我就坐下了。房东站在我身后,寒酸、孱弱、渺小,脚踩着房顶,头顶着蓝天,全身透着衰败的气息,一如那些柠檬屋。
我们始终和对面山上的雪线位于同一高度。左右两边的山上各有一片纯净的天蓝。刚才起过一阵风,此刻已经消歇。远处的湖岸边腾起绚丽的尘土,大小的村庄全都变成了密密麻麻的黑点。
而在世界的底层,在加尔达湖上,一艘橘色客轮正在湛蓝的水面徐徐而行,所经之处无不泛起细碎的白沫。一个女人领着两头山羊和一头绵羊,正匆忙往山下走去。橄榄树丛里,有个男人在吹口哨。
“你看,”房东无限怅惘地说,“那儿以前也有个柠檬园——瞧那些柱子,就是为搭藤架给截短的。当时的柠檬有现在两倍这么多,可现在只能种葡萄了。想当年,这块地光种柠檬一年就能净赚两百里尔。现在种葡萄,也就八十吧。”
“可葡萄酒还挺赚钱的吧。”我说。
“嗯——是啊,是啊!如果种很多的话。可我——种得——很少很少。”
说完,他突然面露一丝苦笑,几乎是咧着嘴,就像滴水兽的模样。这是真正意大利人的忧郁,深沉而又内敛。
“你看,先生——柠檬呢,一年四季都能种。可是葡萄——也就一茬吧?”
他耸起肩,摊开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露出一脸苦不堪言的表情,漠然、不变,像猴子一样。没有憧憬,只有当下。其实,有当下也就足够,不然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我坐在屋顶上眺望湖面,只见它美若仙境,就如同天地初开的时候。湖岸上几根残柱茕茕孑立,粗陋、深锁的柠檬园掩映在葡萄藤和橄榄树之间,看似摇摇欲坠。大小的村落簇拥着各自的教堂,一如往昔。它们仿佛都还沉浸在远去的岁月中。
“可这里很美啊,”我争辩道,“在英国——”
“啊,在英国,”房东惊叫道,脸上再次露出那猴子般无奈的苦笑,外加一丝丝狡黠,“在英国你们什么都有——不虞匮乏——有煤矿、有机器,这你也知道。可这儿呢,我们只有阳光——”
他举起枯槁的手指向头顶,指向艳阳与蓝天,然后微微一笑,很是得意。但这得意却未免有些做作,因为相比于太阳,机器才更契合他的灵魂。他并不了解那些机械的运作,不了解其中蕴藏的巨大力量,人造的非人力量,但他很想了解。至于阳光,那是公共财产,没有人会因为拥有阳光而显出不凡。他想要的是机器、机器生产、金钱、人的力量。他想感受牢牢掌握土地、在土地上驰骋火车、用铁爪挖刨土地、把土地踩在脚下的喜悦。他想要这私我的最后胜利,这最后的约减。他想跟随英国人的脚步,利用在肉体之前就已存在的自然力量,超越自我,进入漠视人性的非我,创造没有生命的创造者——机器。
可是他太老了。机器这个小情人,只能留待意大利的年轻人去拥抱了。
我坐在柠檬屋的顶上,俯瞰脚下的湖水,眺望对面的雪山。古老的湖岸上橄榄树朦胧迷离。那里有一片废墟;古老的世界依然沐浴着阳光,一片安详。我发现,逝去的岁月唯有回望时才显出它的可爱,它的宁静、美丽与温润。
由此我想到了英格兰,想到了人潮汹涌的伦敦,想到了滚滚浓烟中辛劳的中部和北方。这看似非常可怖,却还是胜过了我的房东,胜过了他那古老、猴子般无奈的狡黠。只要是前进,哪怕走错路,也比沉湎于过去、不可自拔强。
而这世界的前景又将如何?伦敦城和那些工业郡县像黑潮般席卷了全球,到处兴风作浪,到处大肆破坏。晴空下的加尔达湖是如此和煦,容不得一丁点儿污染。而在远方,在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的另一边,在终年不化的坚冰与虹彩之外,有个名叫英国的地方,黑浊、污秽、枯竭,她的灵魂已经衰微、垂死。英国正在用她的机器征服世界,并不惜以破坏自然生命为代价。她正在一步步征服整个世界。
难道还不满足吗?她已经战果累累。自然生命已经毁灭殆尽:外部世界全已占领,人的自我也终于被摧毁。她势将停下脚步,回头转身,不然注定会走向灭亡。
倘若她一息尚存,就该着手将知识建成真理的大厦。她有那么多未经磨砺的知识,那么多机器与设备,那么多构想和办法,可她却无所作为。唯有汹涌的人潮像离魂一般,在其中自生自灭,直到有一天这世界到处是废墟,到处是张牙舞爪的工业机械,一切陷于死寂,人类在追求完美、无我的社会中被吞噬、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