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福子小姐请原谅我借用雪子的名义写这封信,其实我并不是雪子,这样一说,你应该会知道我是谁了吧,不,不,你在拆开这封信,展开信纸的瞬间可能已经清楚发现“原来是那个女人”了,而且一定很生气,心想真失礼……居然擅自使用朋友的名字写信给我,实在是个厚脸皮的女人,不过福子小姐,请你体谅,如果我在信封背面写上自己的名字的话,那个人一定会发现,而且半路就把信抢过去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如果无论如何都希望你能读到这封信的话,只有这样做,没有别的办法。不过请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出口说些怨言,也不打算向你哭诉什么。虽然,如果要说真心话,我想这封信的十倍二十倍长恐怕都不够写,不过事到如今再说那些也已经一点用处都没有了。嗯呵呵呵呵呵呵,我也吃了不少苦头因此开始变得很坚强了噢,并没有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虽然想哭的事情和不甘心的事情其实多得有一箩筐,不过也已经再也不愿意去想了,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开朗地活下去。真的,人的命运这东西,什么时候轮到谁倒霉,是除了神明之外谁也不知道的,所以去羡慕或嫉恨别人的幸福,真是傻瓜对吗?
我再怎么是个没受教育的女人,也知道直接写信给你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不过这件事我已经请塚本先生帮我向他提过好几次了,可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肯听,所以现在除了拜托你之外,似乎也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不过这样一说听起来好像是多么难办到的请托似的,其实真的真的一点也不麻烦。我只是想从你们家得到唯一一件东西而已。这么说,当然可不是说要你把他还给我。其实是更微不足道的东西,更没有价值的东西……我想要莉莉。我听塚本先生说,他说可以把莉莉给我,只是福子小姐说不愿意离开莉莉,嘿,福子小姐,这话可是真的?我唯一的愿望,难道你也要阻碍吗?福子小姐请你试着想一想,我已经把比自己生命还要珍贵的人……不,何止是这样,还有和那个人共同建立起来的快乐家庭中的一切东西,都毫不保留地让给你了。连一件东西,一片破碗片都没有带出来,连我出嫁时自己带过去的嫁妆细软,他都没有好好还给我。不过,这些容易让人触景生情想起悲伤往事的东西,或许没有也罢,只是至少总可以把莉莉让给我吧?除此之外我也不会再提出其他任何无理要求了,不管怎么践踏,怎么拳打脚踢,我都默默忍受过来了。相对于这样大的牺牲,难道说给我区区一只小猫,也是厚脸皮的过分要求吗?对你来说它真的只是可有可无的小野兽而已,对孤独的我却是多么大的安慰呀……我,虽然也不愿意被认为是胆小鬼,不过如果没有莉莉的话,真是寂寞得一点办法都没有了……这个世界上除了猫以外,再也没有一个人会理睬我了。你已经把我打败到这个地步了,难道还要让我承受更大的痛苦吗?对于现在寂寞又胆小的我,连一点同情心都不肯给,难道你是这样一个没有慈悲心肠的人吗?
不,不是,你不是这样的人,我很了解,其实不愿意离开莉莉的,不是你,而是他,没错,一定是这样的。那个人最喜欢莉莉了。他每次都说“我跟你还可以分开,但是跟这只猫可就分不开了”。而且吃饭的时候、晚上睡觉的时候,他都觉得莉莉比我可爱得多。那么,为什么不老实说“自己不愿意离开猫”,却推说是因为你不愿意呢?那原因请你务必好好仔细想一想……那个人把讨厌的我赶了出来,然后跟喜欢的你住在一起了。当初跟我在一起的时候,真的需要莉莉,可是现在莉莉应该已经变成多出来的妨碍了吧。或者难道他,到现在没有莉莉还会觉得不满足吗?那么你也跟我一样,被他看成比猫都不如吗?对不起,我无意冒犯,只是说溜了嘴……我想应该不会这么傻吧,不过那个人居然把自己喜欢猫这件事情隐瞒起来,却推说是因为你的关系,可见这或许是他还多少感觉到心虚的证据……嗯呵呵呵呵呵呵,那种事情,怎么样都已经跟我没关系了对吗?不过你真的还是小心一点好,如果太不当一回事,心想只不过是一只小猫而已的话,可能连那只猫都会背叛你哟。我绝对不想说坏话,这与其说是为我自己,不如说是为你设想的,你还是早日让那只莉莉离开他身边比较好,如果他不肯的话,那不就更奇怪了吗?
福子一面把这封信上的一字一句放在心里,眼光一面若无其事地盯着庄造和莉莉的一举一动,只见庄造正就着二杯醋[1]凉拌的竹荚鱼一面小口啜着酒,每喝一口就把小酒杯放下来,叫着:
“莉莉。”
他用筷子把一只竹荚鱼高高地举起来。莉莉则用后脚站起来,把前脚搭在椭圆形的矮桌边缘一直注视着碟子上的小鱼,那模样既像酒吧里的顾客倚靠着柜台一般,又像巴黎圣母院的怪兽[2],尤其当庄造把饵高高举起来时,莉莉的鼻子就忽然一张一张地抽动起来,那对大大的伶俐的眼睛,简直就像人惊讶的时候那样睁得圆滚滚的,从下面往上仰望着。然而庄造却不轻易扔给它。
“看哪!”
说着他把鱼拿到它鼻子前面去,之后却反过来往自己的嘴巴里送。然后把渗入鱼身的醋汁啧啧地吸吸干,又把看来坚硬的骨头帮它咬碎之后,才再一次举得高高的,一会儿拿远一些,一会儿移近一些,一会儿举高,一会儿降低,做出各种炫耀姿势来。被他这一勾引,莉莉的前脚离开矮几,像幽灵般举高到胸前两侧,一面摇摇摆摆地往前走一面去追逐。他把猎物拿到莉莉头的正上方时会静止下来,莉莉于是盯紧目标,拼命往上跳,趁着跳起来的时候快速伸出前脚想捕抓目的物,不凑巧闪失了,再跳起来。就这样等到终于捞到一只竹荚鱼时,总要耗掉五分钟到十分钟。
同样的事情庄造会重复做好几次。喂完一只鱼就喝一杯酒,又呼叫:
“莉莉!”
一面叫着一面开始举起下一只鱼。小碟子上应该装有两寸左右的小竹荚鱼十二三只,自己真正心满意足地吃掉的恐怕不到三四只,剩下的都只有啧啧地吸一吸二杯醋汁而已,鱼身则全部喂给猫吃了。
“哎呀,呀,好痛!会痛啊,喂!”
庄造终于发出怪叫声来。因为莉莉突然跳到他肩膀上,脚爪抓痛他了。
“嘿!下来!快点下来呀!”
夏末时节暑热余威已经开始减弱的九月中旬过后,就像胖的人通常一定都怕热那样,容易流汗的庄造,把矮桌搬出到面对上次豪雨成灾[3]时留下许多淤泥的后院檐廊来,在短袖衬衣上套一件毛线腹卷,只穿着麻制的及膝短裤,就盘腿坐着,莉莉跳到他圆滚滚隆起如山丘般的肩膀肌肉上,因为滑溜溜的为了避免滑倒,便使劲立起爪子。这一来,爪子透过单薄的绉绸衬衣抓进肉里去了。
“哎呀!好痛!”
他一面叫着一面骂。
“嘿,还不快点给我下来!”
他边摇摆着肩膀边往一边倾斜,不过这样莉莉更怕会掉下来而把爪子立起来,最后他衬衣上点点滴滴地渗出血来。不过庄造嘴巴上虽然发着牢骚:
“真乱来。”
却绝对不会生气。这点莉莉好像心知肚明似的,一边把脸颊凑上厮磨他的脸颊去奉承他,一边看到他衔着鱼时,把自己的嘴大胆地凑到主人的嘴边去。然后庄造会喃喃地咀嚼一番之后,用舌头把鱼送出来给它,莉莉就咻一下咬住鱼,有时是一次就咬走,有时咬过后会顺便在主人嘴边高兴地到处舔一舔,有时主人和猫各咬着两端互相拉扯。在那之间庄造会发出“喝”“呸、呸”或“嘿,等一下”的声音,或喝彩起来,有时皱起眉头,有时吐口水,看起来真是和莉莉一样高兴。
“嘿,怎么回事啊?——”
可是,好不容易告一段落休息一下,若无其事地把酒杯递到太太那边,他忽然担心地偷瞄她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还高高兴兴的太太,居然不再帮他斟酒,还抱着双臂开始袖手旁观起来,从正面狠狠瞪着他。
“酒,没了吗?”
伸出去的酒杯缩了回来,他提心吊胆地探视她的眼神,对方一点退缩的样子都没有地说:
“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她只这样说完,又有点懊恼似的沉默下来。
“嗯?什么事情呢?——”
“你把那只猫,让给品子吧。”
“为什么?”
怎么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样一句来?他连连眨着眼睛,太太那边也毫不示弱地摆出不悦的表情,因此他更搞不清楚状况了。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呢?”
“别管为什么,你就让给她便是了,明天快去叫塚本先生来,早一点交给她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你,不愿意啰?”
“慢着,等一下啊!也不说个清楚为什么,就这样讲,不是强人所难吗?你是不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
吃莉莉的醋?虽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很不能理解的是,她本来也喜欢猫的啊。以前庄造和前妻品子住在一起的时候,福子听到品子有时候会吃猫的醋时,还笑她没常识,把这件事当嘲笑的话柄。因此,她当然知道庄造喜欢猫,而且来到这里之后,虽然没有庄造那么极端,不过自己也跟他一起疼爱莉莉。像现在这样,每天三餐,夫妇面对面中间夹着矮桌用餐时,莉莉一定会加进来,到目前为止她一次也没有啰唆过什么。不但没有,而且每次都像今天这样,吃晚饭时,他一面和莉莉慢慢游戏一面享受晚酌,望着丈夫和猫表演马戏团的把戏般希奇的风景,福子不但一副觉得很有趣的样子,有时也自己加入喂饵或让猫跳到身上来,莉莉的介入,对于新婚的两个人来说,只有更加深他们的感情,具有使餐桌气氛活泼起来的功能,应该不会妨碍他们才对。那么原因到底是什么呢?到昨天为止,不,到刚才为止,到晚酌喝了五六杯为止,还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形势有了转变,可能有什么些微的小事惹她生气了。或者看她说出“让给品子吧”,也许是她突然开始觉得品子很可怜了也不一定。
这么说来,品子在从这个家出去的时候,就曾经提出过想以带莉莉走为交换条件之一,后来又通过塚本先生,把这愿望传过来两三次倒是事实。不过庄造总认为不要理会这借口比较好,每次都当场拒绝了。听塚本的口气,他对一个把一起生活多年的妻子赶出门去,把别的女人带回家来的不忠男人,真想说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可是她现在好像还忘不了庄造,虽然心里努力想恨他、怪他,却恨不起来,顺便还想要一个能留下回忆的纪念品,那么能不能把莉莉给她呢,以前一起生活的时候,觉得它太受宠而感到忌妒,暗中不免有时候虐待它,到现在,却觉得那个屋子里的东西都令她怀念,尤其莉莉最让她怀念,自己至少可以把莉莉当作庄造的孩子般好好去疼爱,悲哀难过的心情也可以多少得到安慰吧。——
“嘿,石井君,一只猫算得了什么,人家都这样说了,难道不可怜吗?”塚本这样说。
“那个女人讲的话,你都当真就没完没了了。”
每次庄造总是这样回答。那个女人最会讨价还价,底线后面还有底线,不管她说什么总觉得很可疑。第一点个性就刚强,有不服输的毛病,对分手的男人还说什么念念不忘啦,莉莉变得很可爱啦,说这些可怜话很奇怪。那家伙怎么会觉得莉莉可爱呢。一定是想自己把它带过去,随心所欲地虐待,以便出气泄恨吧。要不然为什么连庄造喜欢的东西都要拿走,看她有多坏心眼。——不,与其说是出自孩子气的复仇心,不如说可能有更深更深的企图也说不定,头脑单纯的庄造没办法看透对方肚子里打的什么算盘,所以觉得有点可怕,也觉得有点反感。何况,那个女人已经提出很多相当任性的条件了。不过本来是自己理亏,只希望她能早一天出去,所以大多事情都听她的,这样还要来把莉莉带走,叫人怎么受得了?因此,庄造不管塚本怎么执拗地来游说,都以他一流的委婉借口婉转推托掉,福子当然也赞成这样,态度比庄造还要清楚。
“把事情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搞不懂。”
这么说完,庄造自己把酒壶拿过来,开始为自己倒酒喝。然后啪一声拍大腿说:
“没有蚊香了吗?”
边往旁边东张西望一番,边半自言自语地说。周遭已经昏暗下来了,于是成群的蚊子从眼前的板墙脚下嗡嗡嗡地往檐廊这边飞来。原来蹲在矮桌下面的莉莉,有点吃得过多的模样,在自己的事情被人家拿来当问题拌嘴之后,便悄悄走下到庭园去,从墙脚下钻出去,消失无踪了,好像客气地回避似的,好奇怪,不过它每次被喂饱肚子之后,总会一溜烟地溜出去消失无踪一阵子。
福子默默地走开到厨房去,找来涡卷蚊香,为他点上后放进矮桌下,然后说:
“嘿,你那些竹荚鱼全都喂给猫吃掉了吧?自己吃到的顶多才不过两三只不是吗?”
这次出口的声调比较温和。
“这种事情我可不记得。”
“我确实数过了。那碟子上刚开始有十三只,莉莉吃了十只,你才吃三只不是吗?”
“那可就不好意思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难道不明白。嗯,请你仔细想一想。我并不是因为像猫这样的对象吃醋。不过,本来我说不喜欢二杯醋泡的竹荚鱼的,你不是说你喜欢吃,希望我做吗?说得那么好听,结果不但自己一点都没吃,还全部拿去喂给了猫吃……”
她说的意思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