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在阪神电车沿线的地方,像西宫、芦屋、鱼崎、住吉一带,鱼贩大概每天都会把本地刚捕获的新鲜鱼类像竹荚鱼、沙丁鱼拿来大街小巷叫卖:“竹荚鱼来啰,竹荚鱼”“沙丁鱼来啰,沙丁鱼”。“来啰”的意思,是指“新鲜的刚捕来的鱼上市了”,价钱一杯大约十到十五钱[4],这就够一家三四口人的家庭副食,看来很好卖,一天会有几个人来买。可是,竹荚鱼和沙丁鱼在夏天之间长度只有一寸左右,到了入秋时分长度渐渐加长,还太小的时候不管用盐烤或用油炸都不方便,所以只能就那样直接干煎之后再浇上二杯醋,配上切细的姜丝,连鱼骨头都吃下去。可是福子却说不喜欢吃二杯醋,从上次就反对。她喜欢吃比较热的油一点的东西,所以她说要她吃像这样干干冷冷的东西实在真难过,她就是这样奢侈,庄造说你只要做你喜欢的就行了,我喜欢吃竹荚鱼我会自己来。当叫“来啰来啰”的鱼贩经过的时候,就会叫进后门来买。福子和庄造是表兄妹,会嫁进门也是有原因的,既不必对婆婆赔小心,从进门的第二天开始就随心所欲我行我素了,但总不能看着丈夫拿菜刀吧,结果还是自己帮他做那二杯醋,虽然不喜欢也只好勉强一起吃。何况,最近这五六天来已经连续这样了,两三天前忽然发现一个事实,说起来,甘冒太太的不满都要端上餐桌的菜色,哪里是庄造自己在吃的,明明都喂给莉莉吃掉了。于是渐渐开始仔细想想,确实那竹荚鱼尺寸小,骨头又软,鱼肉不必费事去骨,数量又多,价格算便宜,而且因为是凉拌菜,所以适合每天晚上那样喂给猫吃,换句话说,庄造说他喜欢吃,其实是因为猫喜欢吃。在这个家里,主人竟然不顾太太的好恶,而以猫为中心来决定晚餐的菜色。而且原来以为是为了丈夫而忍耐的太太,其实是为了猫在做菜,无形中被设计成在侍候着猫啊。
“没这回事,我每次都是自己想吃才拜托你做的,只是莉莉这家伙那样执拗地要吃,我一不小心疏忽了,才一只又一只地喂给它吃的。”
“你说谎,一开始就是想给莉莉吃的,明明原来不喜欢吃的东西,却说是喜欢的吧,你呀,把猫看得比我还重要对吗?”
“唉呀,你怎么这样说呢……”
庄造夸张地吐出这句话,其实却是被她的话震住一时语塞。
“要不然你说我比较重要啰?”
“那当然还用说吗?什么傻话,真是的!”
“别光嘴巴这样说,拿出证据来给我看看,像你这种人没有信用。”
“那明天开始就不要再买竹荚鱼了。怎么样,你没话说了吧。”
“与其这样,还不如就把莉莉给人家算了嘛。那只猫要是不在,才最好不过呢。”
该不会是认真说的吧,不过也不能太小看她,否则意气用事起来就麻烦了,所以没办法,庄造只好双膝并拢,恭恭敬敬地坐正姿势,哈腰鞠躬,一面把双手放在膝盖上,一面说:
“是这样吗?你明明知道它会被虐待,还忍心把它送去那样的地方吗?再别说这么没慈悲心的话了。”
他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发出恳求的声音。
“嘿,拜托你,快别这样说嘛……”
“你看吧,还是猫比较重要,不是吗?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舍得把莉莉给人家的话,那么你就让我走好了。”
“别胡说了!”
“我,也不愿意被人家拿来跟畜牲相提并论哪。”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于认真起来,福子忽然眼泪涌了上来,连自己都很意外,急忙转过身子背向丈夫。
收到品子借用雪子的名义寄来的信时,刚开始福子感到,竟然这样恶作剧,想来挑拨离间我们夫妇的感情,真是个讨厌的女人,谁会上你的当呢!品子的居心,如果写出来的话,就是希望福子会开始担心莉莉,说不定就把莉莉送去给她,那么一来,看吧,以前嘲笑人家的你,不也开始吃起猫的醋了吗?你也没多受丈夫重视吧?我来拍手嘲笑她,就算没那么顺利,这封信也会成为引起家庭风波的契机,光这样就已经够有趣了。她一定这样想,要先下手为强的话,我们夫妇就要更加相亲相爱地过日子,让她看到这种信完全不成问题,让她更清楚知道我们夫妇俩还是一样疼爱莉莉,一点都没有要放开莉莉的意思,——那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很可惜这封信来得不是时候。因为,正好这两三天竹荚鱼二杯醋的事情还梗在福子心中,正想修理丈夫一番。本来,她就没有庄造想象中那么喜欢猫,只不过为了迎合庄造的心意,和为了刁难品子,出于这两方面的需要才自然变得喜欢猫的。自己以为喜欢,也让别人这样以为。那是在她还没进这个家以前,还在暗中和婆婆阿玲串通一气,一心一意计谋要把品子赶出这个家时的事。因为这样,她来到这个家后也就继续疼爱着莉莉,尽量保持喜欢猫的样子,可是她却渐渐感觉这只小畜生的存在,开始令她憎恨起来了。不管怎么样,据说这只猫是西洋品种的,以前,有客人来玩的时候,把它抱起来放在膝上时,摸起来触感很柔软,毛色漂亮,容貌美好,姿态也好,在这附近都算是少见的漂亮雌猫,因此那时真的觉得很可爱,品子居然会觉得这家伙碍事,这个人真是奇怪,或者是一旦被丈夫讨厌之后,就连对猫都会开始怀有偏见也不一定,这倒不是讽刺,福子真的这么觉得。不过现在自己当上了继任太太之后,并没有像品子那样被讨厌,她知道人家很疼惜她,不过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已经无法再嘲笑品子了。说起来,就是因为庄造喜欢猫不是普通的喜欢,而是超越一般程度的那种喜欢。实际上,要疼猫也是可以的,只是竟然把一只鱼(而且就在太太眼看着之下!)嘴对嘴咬着喂到猫口里去,互相拉来扯去的,太没顾忌了。还有吃晚饭时,猫跑过来夹在两个人中间,老实说也不太愉快。夜晚虽然婆婆很识相,自己一个人先吃完就上楼去了,福子正想好好享受夫妇单独相处不被打搅的私密生活,这时猫这家伙却爬过来把丈夫横刀夺走。心想正巧今天晚上没看到猫的影子时,只要听到矮桌脚撑开的声音,盘子碟子相碰发出丁当的一点声音,它就会立刻从什么地方跑回来。偶尔有猫不回家时,不像话的反倒是庄造,一直“莉莉、莉莉”的大声叫个不停。他会走上二楼,绕到后门,甚至走到马路上大声叫,直到它回来为止。福子即使拿出烫好的酒壶来,劝他说马上就回来,先喝一杯吧,他都扭扭捏捏不肯好好坐定下来。这种时候,他满脑子都是莉莉,似乎一点也没留意到太太怎么想。还有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是,睡觉的时候它也要挤进来。庄造到目前为止养过三只猫,不过知道怎么钻进蚊帐的就只有莉莉。莉莉真的很灵巧。原来如此,你看它,把头紧贴着榻榻米,滑溜溜地就钻过蚊帐的边爬进里面来了。而且大多都在庄造棉被的那一边睡,不过天冷的时候会爬到棉被上面,最后还会从枕头那边,像钻蚊帐一样,颇得要领地钻进棉被的空隙里来。因为这样,夫妇的秘密就全被这只猫看到了。
虽然如此,她到现在还没有机会把喜欢猫的招牌拿下来说,我已经开始变得讨厌猫了,而且也“因为对方只不过是一只猫而已”,在这样的自负之下拖延着,强忍着一肚子的气。他只不过把莉莉当玩具一样,其实是喜欢我的,对他来说我是天地间唯一不可替代的最爱,所以要是胡思乱想,搞不好反而自己贬低了自己。还是放宽心一点,别再去憎恨没有任何罪过的动物了。于是才回心转意,配合着丈夫的兴趣步调。不过本来没什么耐性的她,这种忍耐应该也不会太持久,不愉快的神色逐渐一点一点显露在脸上,突然这次的二杯醋事件又从天而降。丈夫为了讨好猫,竟把太太讨厌的东西端上餐桌,而且装成自己喜欢的样子,甚至到当着太太的面还敷衍她的地步!——要是把猫和太太放在天秤上秤一秤,显然是猫比较重。她想避开不看的事实,就一清二楚地摆在眼前,已经再也没有继续自负下去的余地了。
老实说,这时候品子的来信飞了进来,似乎给她的醋劲火上加油了。另一方面,那也在爆发的一步之前,发挥了抑制作用。只要品子乖乖不动,对莉莉的介入已经一天都无法再漠视下去的她,本来打算立刻跟丈夫谈判,把猫让给品子的,可是被品子这样一恶作剧,反而觉得如果听品子的吩咐,又太可恨了。换句话说,对丈夫的反感,还有对品子的反感,哪一方的感情会控制她呢,她左右为难了。如果把品子来信的事情坦白说出来,跟丈夫商量的话,就算事实并非如此,但形式上却变成好像是被品子唆使的,那就太不甘心了,还是瞒着他好了。一想到哪一边更可恨,品子的做法固然令人生气,不过丈夫的举动也令人无法容忍。尤其是每天都在眼前看着,所以无论如何都叫人怒火中烧,而且,老实说,品子写的“如果不小心,他喜新厌旧,你就会被猫代替”,还真是意外地令她心中怦然一动,虽然心想怎么可能这样,太荒谬了,不过只要把莉莉赶出家门,就不用再瞎操心了。只是这样一来让品子顺利得逞,则未免太不甘心了,为了争一口气,猫的小事就忍耐一点吧,谁要上那个女人的当呢!结果变成这样。——到今天傍晚坐在矮桌前为止,她就这样处于脑子团团转的状态,焦躁不堪,就在一面数着碟子里的竹荚鱼一尾一尾减少,一面望着那每天的耍宝游戏之间,终于火大起来,对丈夫的积怨一口气爆发开来。
不过最初还只是说出来故意激怒他,还没有认真要赶莉莉出去的意思,可是她开始在意起来之后,就变得越发进退不得,都因为庄造的态度不好。从庄造的立场看,福子会生气也是有道理的,所以,最好不要跟她争辩,干脆顺她的意思也就好了。那么只要让她顺了心,心情好起来之后,或许反而不至于闹到那么僵的地步,偏偏要没道理还强词夺理,想逃避。这是庄造最坏的毛病,如果不愿意就干脆说不愿意也好,偏偏怕对方生气,像用瓢捕鲶鱼[5]般支支吾吾地回避搪塞,到了紧要关头又忽然改变。听口气好像已经快要答应了,其实却绝对不说“好”。给人的印象看来虽然好像很软弱,其实却是黏乎乎啰唆不干脆的狡猾人。福子觉得丈夫在其他方面都让她随心所欲,只有这个问题却说“只不过是一只猫嘛”,一副没什么的样子,偏偏一直也不肯同意,看样子只能想成他对莉莉的宠爱比想象中还要深,因此才更加舍不得丢开。
“嘿,老公……”
那天晚上,她爬进蚊帐后又开始提起来。
“你转过这边一下。”
“啊,我好困,让我睡觉嘛……”
“不行,刚才的事情不决定的话,不让你睡。”
“非要今天晚上不行吗?明天再说吧。”
朝向外面的一边只有四片玻璃门拉上窗帘而已,因此屋檐的灯光朦胧地照进店里深处来,模模糊糊看得见东西之中,庄造把棉被完全掀开仰卧着,这样说完便转过身去背对着太太。
“嘿,你别朝向那边!”
“拜托让我睡吧,昨天蚊子飞进蚊帐里来,我一点都没办法睡呢。”
“那么,就照我说的去做啰。如果想早一点睡的话,就这样决定吧。”
“太过分了!决定什么啊。”
“怎么嘛,别装睡打马虎眼,随便应付我噢。你不把莉莉给她吗?怎么样?现在就请你说个清楚。”
“明天,——让我考虑到明天吧。”
才这样说着之间,很快就发出舒服的鼾声了。
“等一下!”
说着,福子蓦地站起来转到丈夫那边坐下来,猛然用力拧他屁股的肉。
“哎哟好痛,你干什么啊!”
“你每次还不是被莉莉抓,新的伤痕从来没有断过,我捏你就痛了吗?”
“痛啊!别这样,快停止啊!”
“这一点算得了什么?如果能让猫抓你的话,我也可以抓你全身哪!”
“痛、痛、痛……”
庄造自己也赶快起床,一边采取防卫的姿势,一边继续叫着。因为不想让二楼的老人家听到,所以没发出很大声,不过刚刚才拧过,这下换成用抓的。脸上、肩上、胸前、手腕、腿上,不管那里都攻来,所以每闪躲一下就撞到东西,发出砰的震动声音传遍整个屋子。
“怎么样啊?”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你醒来了吗?”
“醒来了!唉呀好痛,火辣辣的疼啊……”
“那么,回答我现在的问题,猫给还是不给?”
“啊,痛……”
他不回答那个问题,却一面皱着眉头一面搓揉着各个地方。
“又来了,你再打马虎眼的话,我就再这样噢!”
说着,福子用两三根手指迎面在庄造脸颊上猛力地拧下去,他痛得跳起来。
“痛啊——”
庄造都哭出声音来了,这时连莉莉都吃了一惊,逃出蚊帐外去了。
“为什么我非要遭到这样的对待不可。”
“哼,为了莉莉,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
“还在说那么傻的话吗?”
“你不说清楚,我就继续说下去。——你说,你是要我走,还是把莉莉给人?哪一个?”
“谁说过要你走的?”
“那么你答应把莉莉送走了噢?”
“这又不是非二选一不可的事……”
“不行,我要你决定。”
这么说之后,福子揪住他的前襟开始撞他。
“你说啊,哪一个,快回答!快!”
“你怎么这么粗鲁嘛……”
“今天晚上不管怎么样我都不饶你,快点,说啊!快点!”
“好啦,好啦,真没办法,只好把莉莉给人了。”
“你说真的噢。”
“真的啊。”
庄造闭上眼睛,脸上一副死心断念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