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AEGRI SOMNIA[136]
第二天,1月10日,鹦鹉螺号又在水面下航行,不过速度惊人,我估计不低于35海里每小时。螺旋桨的速度快得我都跟不上它的旋转,也数不出转的圈数。
我想,这神奇的电力不仅仅给予鹦鹉螺号动力、热和光,甚至还保护它不受攻击,把它变成一个圣约柜[137],任何冒犯它的人一触到它,无不受到电击。我对这台机器的赞赏之情已经无限膨胀,随即这种赞赏又转移到创造这台机器的人身上。
我们直接往西驶去。1月11日,我们绕过维塞尔角,它位于东经135度,北纬10度,构成卡庞塔利亚海湾的东端。暗礁依然众多,但分布比较稀疏,都极其精确地被标在了地图上。鹦鹉螺号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左舷那边的摩尼暗礁,右舷那边的维多利亚暗礁。后者位于东经130度,北纬10度,我们严格地沿着这第十条平行线行驶。
1月13日,我们到达了帝汶岛海面。尼莫船长对这座位于东经122度的岛有所了解。这个岛面积是1625平方法里,由印度王公统治。这些王公自称是鳄鱼的子孙,就是说出生于人类能够追溯的最古老的起源。因此,他们那些披着鳞片的祖先在岛上的河流里大量繁殖,成为特别受崇拜的对象。大家保护它们,宠爱它们,奉承它们,供养它们,还要献上面团做的年轻姑娘,让敢于把手伸向这些圣蜥蜴的外来人倒霉。
但鹦鹉螺号和这些丑陋动物没有任何纠葛要梳理。帝汶岛在中午大副测量方位时露了一下脸便隐匿不见。同样,我只瞄了一眼罗地小岛,它属于帝汶群岛。岛上女人的美貌已经享誉马来市场。
从这里开始,鹦鹉螺号改变了航向,朝西南行驶。这个海角面向印度洋。尼莫船长心血来潮,会把我们带往何方?他要重回亚洲海岸吗?他要靠近欧洲海岸吗?对于一个要逃避有人居住的大陆的人来说,不太可能下定这样的决心!那么他是要南下吗?他要绕过好望角和合恩角,推进到南极吗?他最终还要返回太平洋吗?在那里,他的鹦鹉螺号航行轻松自如,独立自在。未来会告诉我们。
过了卡地亚暗礁、海博尼亚礁、塞林加帕坦礁、司各特礁这些陆地和海洋相争的最后据点,1月14日,我们就远离陆地了。鹦鹉螺号的速度却古怪地放慢了,上下反复无常,时而潜入水中,时而浮上海面。
在这段航行里,尼莫船长在不同深度、不同水温中做有趣的实验。在通常情况下,测量数据是用相当复杂的仪器获得的,但数据结果却是值得怀疑的,因为温度探测器的玻璃往往在水压下破碎了,而有的仪器则根据通电流的金属抵抗的变化来测定。这样获得的结果得不到充分的控制。相反,尼莫船长亲自到深海去测量温度,他的温度计和各层海水接触,马上准确地显示出测量度数。
就这样,有时靠储水罐注水,有时靠侧翼倾斜下沉,鹦鹉螺号相继下到3000米、4000米、5000米、7000米、9000米和10,000米的深度。这些实验的最后结果是,在不同纬度,1000米深的海水是一样的温度4.5摄氏度。
我以最强烈的兴趣关注着这些实验。尼莫船长可以说是乐此不疲。我往往寻思着,他做这些观察的目的何在。为了让人类利用吗?显然不可能,因为有朝一日,他的工作成果会随着他一起葬身不知哪个海里!除非他把实验的结果留给我。但这就得承认,我这次奇特的旅行会有一个期限,而这个期限,我目前还看不出来。
无论如何,尼莫船长同样让我知道他所获得的数据,这些数据形成了地球主要海洋水密度的报告。从这种交流中,我得出与科学无关的个人教诲。
1月15日上午,我和船长在平台上散步。他问我,是不是知道海水的不同密度。我说不知道,我还补充说,这方面科学缺乏精确的观察。
“这些观察我已经做过了,”他对我说,“我可以肯定这些观察的可靠性。”
“好,”我回答,“但是鹦鹉螺号是一个特殊的世界,船上学者的秘密传不到陆地。”
“您说得对,教授先生,”他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这是一个特殊的世界,它和陆地格格不入,就像太阳周围和地球相伴的那些行星和地球不相干那样,地球上的人永远不会了解到土星或者木星上的学者们的研究。但是,既然命运把我们这两个生命联结在一起,我可以把我的观察结果告诉您。”
“我洗耳恭听,船长。”
“教授先生,您知道海水比淡水密度大,但海水密度不是处处一样的。事实上,如果我把淡水的密度用1来表示,大西洋海水的密度就是1又千分之28,太平洋海水的密度是1又千分之26,地中海海水的密度是1又千分之30……”
“啊!”我想,“他还去地中海冒险过吗?”
“爱琴海的海水密度是1又千分之15,亚得里亚的海水密度是1又千分之29。”
可以断定,鹦鹉螺号没有躲开欧洲船只经常往来的海域。我得出结论——或许过不了多久,他会带我们去更加文明的大陆。我想,尼德·兰德知道这个特殊情况自然会很满意。
有几天,我们就在各种实验中度过,有关于不同深度的海水含盐度,有关于海水带电的情况,关于海水的颜色,关于海水的透明度。在所有这些实验过程中,尼莫船长表现出的机敏,只有他对我的好意能与之相比。然后,我又有好几天见不到他,重新孤孤单单地在潜艇上待着。
1月16日,鹦鹉螺号似乎停在海面下只有几米处沉睡了。它的电动设备没有启动,螺旋桨一动不动,任由潜艇顺着海流漂荡。我想,由于机器的激烈机械运动,潜艇忙于内部修理,这是必然的。
于是我的两个同伴和我,目睹了有趣的一幕。客厅的舷窗护板打开了,由于鹦鹉螺号的舷灯没开,海水一片朦朦胧胧。风雨欲来的天空布满厚厚的云层,使大洋的表层也缺乏亮度。
我在这种条件下观察海面,最大的鱼在我看来也只是朦胧的影子。这时,鹦鹉螺号内部突然转而灯火通明。我起先以为舷灯又亮了,将电灯光投射到海水里。迅速观察之后,我发现了自己的错误。
鹦鹉螺号漂浮在一层被磷光照亮的海水里,在这片黑暗中,磷光变得光彩夺目。它来自数不胜数的发光微生物,在闪光潜艇的金属壳上滑动,增加了亮度。于是我发现,发亮的海水的光,就像熔炉里熔化了的铅水,或者白热化的金属块。这样,在对比之下,某些明亮的部分在火红之中反倒显得阴暗,而一切阴暗似乎应该从火红中排除出去。不!这不再是我们习惯的照明灯发出的平静辐射!那里有一种奇特的活力和运动!这种光,会让你觉得有生命!
其实,这是一群无数的深海纤毛虫、粟粒状夜光藻。它们是真正的半透明小水母球,拥有极细的触角,30立方厘米的水里竟然能容纳25,000个。由于水母、海星、海月水母、海笋和其他发磷光的动物形植物所特有的光,光亮加倍增加。这类动物形植物浸透了海水分解的有机物油脂,或许还浸透了鱼分泌出来的黏液。
几小时里,鹦鹉螺号漂浮在这种发光的水里。看到大型海洋动物,比如蝾螈,在水里嬉戏,我们便越发赞羡了。在这片不燃烧的火中,我看到优雅而动作迅速的鼠海豚,它们是海洋中不知疲倦的小丑。还有三米长的剑鱼,它们是风暴的机智预言家,有时它们会用巨大的鳍敲击客厅的舷窗玻璃。然后出现的是比较小的鱼,各种箭鱼、跳跃的皇后鱼、狼鱼,以及其他上百种鱼,它们游过这片发光的水时,划出一道道水纹。
这种令人炫目的景象充满魅力!或许是某种大气条件增加了这种现象的强度?又或许是海上风暴骤起?但在几米之下的深度,鹦鹉螺号觉察不到狂风暴雨,它在平静的水中安然地摆动着。
我们就这样前进着,不断为新的奇景所陶醉。康赛议观察着这些动物形植物、节肢动物、软体动物和鱼,并进行分类。日子一天天飞逝如梭,我也不再计算。尼德,照旧想要改变船上的日常。我们成了真正的蜗牛,成天待在我们的壳里,我断言,变成一只真正的蜗牛是很容易的。
所以,这样的生存方式对我们来说是容易的、自然的,我们甚至不再去想着和我们生活在陆地表面时有什么区别。这时发生一件事,使我们想起我们处境的奇异。
1月18日,鹦鹉螺号位于东经105度、南纬15度的海域。天气恶劣,海面状况艰险,波涛汹涌。大风从东面刮过来。气压计几天以来一直在下降,预示着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我爬上平台,这时大副在测量时角。我像往常一样,等着他说出每天那句话。但是这一天,这句话被另一句我同样听不懂的句子代替了。我几乎立刻看见尼莫船长出现了,他举着望远镜,目光朝天际那边望去。
有几分钟,船长矗立不动,没有离开视域封闭的那个点。随后,他放下望远镜,和大副交流了十来句话。大副看起来非常激动,但还在努力克制,不过显然也是徒劳。尼莫船长比他还能克制,始终保持冷静。另外,看起来船长提出了一些反对,而大副非常确凿地给出了回应。至少,从他们语气和手势的差异中,我可以这样理解。
至于我,我仔细注视他们观察的方向,却什么都没有发现。水天一色,清晰地混合在天际。
尼莫船长从平台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没有看我,也许是没有看见我。他的步履坚定,但没有平常的规整。他有时停下来,双臂抱在胸口,观察着海面。他在这广袤的空间里寻找着什么呢?鹦鹉螺号这时离最近的海岸也有几百海里啊!
大副又拿起望远镜,固执地瞭望天际,走来走去,跺着脚,他神经质的躁动和他的上司形成鲜明对比。
再说,这个秘密必将真相大白,因为不久,按照尼莫船长的命令,机器加大了驱动力,让螺旋桨转得更快。
这时候,大副又把船长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船长停止了走动,将望远镜对准那个指定的点观察了很久。我呢,受到好奇心的驱使,回到客厅,取来我平时使用的高倍望远镜。我把它靠在平台前面突出的舷灯外罩上,准备好观测海天相接的画面。
但是,望远镜还没架上我的眼睛,就被人从我手里一把夺了过去。
我转身。尼莫船长站在我面前,但我认不出他来了。他的面容完全变了个样。他的眼睛闪耀着阴沉沉的火花,深陷在皱起的眉毛下面,牙齿半露出来。他的身子僵直,双拳紧握,脑袋缩在肩膀之间,表现出强烈的仇恨,他整个人将这种仇恨袒露无疑。他一动不动。我的望远镜从他手中跌落下来,滚到他脚边。
难道是我刚刚在不知不觉中,引起了这种愤怒的姿态吗?这个难以理解的人,难道他以为我发现了什么鹦鹉螺号上面禁止客人知道的秘密吗?
不!这种仇恨不是冲着我来的,因为他根本不看我,他的眼睛执着地盯住天际那个谜一般的点。
终于,尼莫船长恢复了自我克制。刚才剧变的面容回到了往日的平静。他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对大副说了几句话,然后向我转过身来。
“阿洛纳克斯先生,”他用相当威严的口气对我说,“我要求您遵守您和我之间缔结的一个约定。”
“什么约定,船长?”
“必须把您和您的两个同伴关起来,直到我认为可以还你们自由。”
“您是主人,”我边回答边盯着他的眼睛,“但是我能向您提一个问题吗?”
“不能提任何问题,先生。”
听到这句话,我再也没有什么可争论的了,只有服从,因为任何反抗都无济于事。
我重新下到尼德·兰德和康赛议共用的那个舱室,把船长的决定告诉他们。我让读者自己去想加拿大人是怎么对待这个信息的。再说,也来不及什么都解释了。四名水手等在门口,他们把我们带到之前在鹦鹉螺号度过第一夜的那个房间。
尼德·兰德提出要求,可是门在他身后关上了,算是给他的回答。
“先生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吗?”康赛议问我。
我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我的两位同伴。他们像我一样惊奇,也一样莫名其妙。
然而我陷入了沉思,尼莫船长奇怪的忧虑表情始终在我脑际挥之不去。我不能把两个符合逻辑的想法联结在一起,我陷入最荒唐的假设中。这时,尼德·兰德的一句话让我从沉思中拖了出来:“看!午饭都准备好了!”
桌上果然都准备好了食物。显然,尼莫船长在让鹦鹉螺号停航时,也做出了这个吩咐。
“先生允许我劝告一句吗?”康赛议问我。
“可以,我的好小伙儿。”我回答。
“那么,先生先吃午饭吧!这样谨慎一点儿,因为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你说得对,康赛议。”
“真倒霉,”尼德·兰德说,“他们给我们吃的总是那一套船上的东西。”
“尼德老兄,”康赛议反驳,“如果索性连午饭也全免了,您会怎么说呢?”
这个理由把捕鲸手的非难干脆地堵了回去。
我们开始吃饭,大家沉默不语。我吃得很少。康赛议总是出于谨慎,“自我克制”着,而尼德·兰德不管有天大的事,照样一口也不少吃。接着,午饭吃完后,我们大家都靠在自己的角落里。
这时,囚室里那盏球形灯熄灭了,让我们陷入一片漆黑中。尼德·兰德很快睡着了,让我吃惊的是,康赛议也沉沉睡去。我思索着,是什么让他这样迫切地需要睡觉呢,这时我感到自己的脑子也麻木昏沉起来。我的眼睛尽管想睁开,却不由自主地闭上了。我陷入痛苦的幻觉中。显而易见,我们刚才吃的食物里,掺了催眠物质!为了不让我们知道尼莫船长的计划,把我们关起来还不够,还必须要我们睡着!
这时我听到舱盖重新关上的声音。使潜艇轻轻荡漾的海浪,平息了。鹦鹉螺号难道离开了洋面?它回到静止不动的水层了吗?
我想抗拒睡意,但这是不可能的,我的呼吸减弱了,我感到要命的寒冷把我沉重的、仿佛瘫痪的肢体给冻住了。我的眼皮犹如戴上了铅帽,盖住我的眼睛,睁不开。病态的睡意,充满了幻觉,把我整个虏获了。然后,幻觉消失了,我就彻底昏睡过去,一无所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