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缺氧
就这样,鹦鹉螺号周围,不论上面还是下面,都是穿不透的冰墙。我们被大浮冰困住了!加拿大人用他的大拳头敲了一下桌子,一言不发。我望着船长,他的脸上又露出了惯常的冷静沉着,他交叉抱着双臂思考着。鹦鹉螺号已经一动不动了。
船长这时开口了:
“先生们,”他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在我们所处的情况下,有两种死法。”
这个谜一般的人物,说这话时带着一种数学教授般的神情,像是在给学生演示算法。
“第一种,”他继续说,“是被压死。第二种,是窒息而死。我不说饿死这种可能,因为鹦鹉螺号上的食物储备肯定比我们的生命持续更久。所以我们要担心的是被压死或者窒息而死。”
“说到窒息,船长,”我回答,“我们应该不需要担心,因为我们的储气罐是满的。”
“不错,”尼莫船长接着说,“但是它们只够供应两天的空气。但我们在水中已经待了36小时,鹦鹉螺号浑浊的空气需要换气了。再过48小时,我们的储备就会用完。”
“那么,船长,我们就在48小时内脱身啊!”
“我们至少会尝试着把包围着我们的冰墙凿穿。”
“从哪一面凿呢?”我问。
“测量一下就知道了。我会把潜艇搁浅在下面的冰块上,我手下的人会穿上潜水服,去凿最薄的冰壁。”
“能打开客厅的护窗板吗?”
“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船已经不行驶了。”
尼莫船长出去了。不一会儿,呼啸声告诉我储水罐在进水。鹦鹉螺号慢慢下沉,停在350米的水域,这是冰山下层的冰沉入水底的深度。
“朋友们,”我说,“情形不容乐观,但我相信你们的勇气和力量。”
“先生,”加拿大人回答我,“眼下不是用我的指责来惹您厌烦的时候。我准备为大家共同的安全不惜一切。”
“好,尼德。”说着,我向尼德伸出手去。
“我又要说,”他补充说,“我用镐头和鱼叉一样灵活,如果我可能对船长有用的话,请他尽管吩咐我。”
“他一定不会拒绝您的帮助。来吧,尼德。”
我带加拿大人到鹦鹉螺号船员穿潜水衣的房间里。我把尼德的建议告诉了船长,船长接受了。加拿大人穿上潜水服,和其他工作伙伴一样准备好了。他们每个人都背着一个卢凯罗尔储气罐,里面装满了纯净的空气。对鹦鹉螺号的储备来说,这是很大一笔消耗,但是必需的。至于路姆考夫灯,在电灯光照耀的明晃晃的水里,已经变得用不着了。
尼德装备好之后,我回到客厅里。厅中的护板都开了,我站在康赛议边上,仔细查看那顶着鹦鹉螺号的周围冰层。
几分钟后,我们看见十多个船员下到冰地上,其中有尼德·兰德,由于他的身材高大,很容易认出。尼莫船长跟他们在一起。
在进行穿凿冰墙之前,他让人先做种种探测,以确保开凿方向正确。长长的探测针插进边上的冰壁。但插入15米之后,探测针仍然停留在厚厚的墙壁中。头顶上的冰用不着探测,因为这是大浮冰本身,超过400米的厚度。尼莫船长于是叫人探测底下的冰层。那里,10米的冰层把我们与水隔开。这是冰原的厚度。那么,凿开的冰要和鹦鹉螺号吃水线周围那一圈面积大小相等。这就意味着差不多要凿掉6500立方米的冰,好挖出一个洞,让潜艇沉到冰原底下去。
工程立即开始了,大家都以不知疲倦的顽强精神坚持着。而在鹦鹉螺号周围开凿难度则更大。尼莫船长让人在潜艇左舷后半部八米处的地方画了个巨大的沟,然后他的水手在周围一圈同时钻入好几个洞开始挖凿。不久,镐头就凿进了这坚实的冰层,一块一块的冰从浮冰上被凿了下来。由于存在一种特殊重力的奇特效果,这些比水轻的冰,可以说是飞到了隧道顶上。底上的冰薄了多少,顶上的冰就厚了多少。但是没关系,底下的冰总算是变薄了。
经过两小时的努力工作,尼德·兰德疲惫不堪地回来了。有新的人员替代了他和他的同伴们,我和康赛议也加入其中。鹦鹉螺号的大副来指导我们。
我觉得海水特别冷,但我挥动镐头,不久就暖和了起来。虽然顶着30个大气压的压力,但我还是动作自如。
这么干了两小时后,我们回来吃点东西,休息一下。这时候我发现卢凯罗尔储气罐里的纯净空气和鹦鹉螺号里已经充满碳酸气的空气,真是差别显著啊!鹦鹉螺号已经有48小时没有换气了,艇内有生命力的空气已经被大大削弱了。可是,过了12小时,我们在画出的厚重冰面上,只挖去了厚1米的冰,也就是600立方米。就算每12小时都能完成同样的工作量,这个工程要圆满完成,也还需要四天五夜。
“四天五夜!”我对我的两个同伴说,“而我们储气罐里的空气只够用两天。”
“更不要说,就算我们脱离了这个该死的囚牢,”尼德说,“我们还是被禁锢在大浮冰下面,没法换气!”
这个考虑是对的。谁能预计我们脱身至少需要多少时间呢?在鹦鹉螺号能够浮上水面之前,我们会不会窒息而亡呢?鹦鹉螺号注定要带着船上所有人,葬身在这个冰地墓穴中吗?情况看起来非常糟糕。虽然大家都事先预想了这个局势,但还是决定把自己的义务履行到底。
就像我预料的那样,到了夜里,大洞中又凿掉了一米厚的冰层。但是,早上,我又穿上潜水服走在零下六七摄氏度的水里时,我发现两侧的冰墙在逐渐靠近。在远离这个坑的水层,由于不会被人们在干活儿和挥舞工具时产生的热量影响,有逐渐结冰的趋势。面对这迫在眉睫的新危险,我们重获安全的希望会变成怎样?两边的水结成冰,会把鹦鹉螺号的壁板像玻璃一样挤爆,要如何制止这一切呢?
我没有将这个新危险告诉我的两位同伴。他们正在做这项艰苦卓绝的拯救工程,何必去冒险打击他们的积极性呢?但是,当我回到潜艇上,我给尼莫船长指出了这个严峻的状况。
“这个我知道,”他用平静的语调跟我说,最可怕的情况也不能改变丝毫,“这是又一层的危险,但我看不出有什么情况可以来阻止这一切。唯一的获救机会是比结冰凿得快,先下手为强。仅此而已。”
先下手为强!毕竟,我应该已经习惯了这种说话方式。
这一整天,我坚持不懈地挥镐干了好几小时。再说,干活儿,就意味着离开鹦鹉螺号,意味着直接呼吸到储气罐里的纯净空气,离开缺氧的污浊空气。
傍晚时分,冰沟又挖掉一米的冰。我回到船上时,差点儿因为空气里浸满的碳酸气而窒息。啊!难道我们没有化学手段把这种有害的气体清除掉吗!我们不缺氧气。我们周围的水里就含有大量的氧气,用强力电池可以把它分解出来,这样我们就又能获得充满生命力的空气。
这天晚上,尼莫船长不得不打开储气罐的龙头,放出几股新鲜空气到鹦鹉螺号的内部。没有这项举措,或许我们早上就醒不来了。
第二天,3月26日,我又开始干矿工的工作,开始挖第五米深处的冰。隧道两侧和大浮冰的底部明显变厚了。很明显,在鹦鹉螺号脱身之前,冰层就会汇聚到一起。绝望一下子俘虏了我,镐头几乎从手中滑落下来。还有什么开凿的必要呢?如果我注定要憋死,被变得像石头一样的冰碾碎,这简直是一种连野蛮人都没有发明出来的酷刑。我感觉自己置身在一头可怕动物的上下颌之间,它的嘴正在不可抵抗地渐渐合拢。
这时候,领导这项工作并且亲自参加劳动的尼莫船长来到我身边。我用手碰了他一下,指给他看我们这间牢房的墙壁。右舷的冰墙距离鹦鹉螺号的艇身至少前进了四米。
船长明白我的意思,做了个手势,让我跟他走。我们回到艇上。我脱下潜水服,陪他来到客厅。
“阿洛纳克斯先生,”他对我说,“必须尝试某种更为激进的方式,不然我们就要被这水结成的冰封住了,就像封在水泥里一样。”
“是的!”我说,“但是怎么办呢?”
“啊!”他大喊,“如果我的鹦鹉螺号足够强大,能承受住压力而不被压碎呢?”
“是吗?”我问,不太明白船长的想法。
“您不明白吗?”他又说,“水的结冰会帮助我们啊!您没看到,水结冰之后,会使禁锢我们的冰原崩裂,就像水在冻结时会把最坚毅的石头崩裂一样!与其说这是一个毁灭因素,不如说这是一个拯救我们的因素,您不觉得吗?”
“是的,船长,或许是吧。但是,不管鹦鹉螺号有多抗压,它也顶不住这种可怕的压力,会被压成一块钢板吧。”
“这我知道,先生。所以我们不能仅仅依靠大自然的援救,而是要靠我们自己。必须要阻止这种冻结,必须要阻止任何故障。现在不仅两边的冰壁在夹紧,而且在鹦鹉螺号的前后,只有不到10英尺的水。冻结的海水从各个方面向我们靠近。”
“船上储存的空气还能让我们呼吸多少时间?”我问。
船长直直地看着我。
“后天储存就会用光!”他说。
我吓出一身冷汗。然而,对于这个回答,我应该感到吃惊吗?3月22日,鹦鹉螺号是在南极能自由通行的海上下潜的!今天是3月26日。五天以来,我们靠着艇上储存的空气生存着!剩下可以供以呼吸的空气,必须留给干活儿的人。在我记叙这些事的时候,我的感受依然是那样地强烈,以至于不由自主的恐惧占据了我的全身,似乎我的肺里依然缺少空气!
然而,尼莫船长不动声色地思考着。很明显,他的脑际划过一个念头。但他又想把这个念头推开。他对自己做出了否定的回答。最后,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沸腾的水!”他嗫嚅着说。
“沸腾的水?”我大声问。
“是的,先生。我们被关在一个相对狭窄的地方。从鹦鹉螺号的水泵喷出沸腾的水,难道不能提高这里的气温,延缓水的结冰吗?”
“必须试一下。”我坚决地说。
“我们就试一下吧,教授先生。”
温度计指出,当时外面是零下7摄氏度。尼莫船长把我带到厨房里,那里有巨大的蒸馏设备在运转,通过蒸馏提供饮用水。蒸馏器装满了水,电池发出的电热,通过泡在水里的蛇形管往外散发。几分钟内,水就到达100摄氏度。开水被导向水泵,又有新的水逐渐替代。电池发出的热量非常高,以至于从海里吸进来的冷水,通过蒸馏器后,到水泵里时已经沸腾了。
喷水开始了,三小时后,温度计表示外面的温度是零下6度。我们争取到了1摄氏度。又过了两小时,温度计指的是零下4摄氏度。
“我们会成功的。”追踪了多项指标,并且监督了动作的进程后,我对船长说。
“我想也是。”他回答我,“我们不会被压死了。我们只需要担心缺氧了。”
夜里,水温升高到零下1摄氏度。喷水的力量不能使水温再往上升了。不过因为海水只有在低于零下2摄氏度时才结冰,我终于对结冰的危险放心下来。
第二天,3月27日,冰坑里的冰已经被挖去六米。只剩下四米要去掉。还要干48小时。鹦鹉螺号内部的空气不能再更新。因此,这一天,情况不断在恶化。
一种难以忍受的沉重让我不堪重负。下午3点左右,这种痛苦到了激烈的程度。我一直在打哈欠。我的肺急切地追寻着能供氧的空气,这是呼吸必不可少的东西,而现在越来越稀薄了。一种昏沉的感觉占据了我。我无力地躺下,差不多失去了知觉。我忠实的康赛议也是一样的症状,受着同样的苦,在我身边不离不弃。他拉着我的手,鼓励着我,还听我喃喃自语地说:“啊!如果我可以不呼吸,让先生有多一点空气该多好!”
我听到他说这话,眼睛里泛起了泪水。
我们所有人,在潜艇里都憋得慌。所以轮到自己挖冰的时候,便很迅速、很高兴地穿上潜水服,立即出去工作了!镐头在冰层上砰砰回响。胳膊很快就累了,手也磨破了皮。但是,这点累算什么,这点伤又有什么要紧!活命的空气到了肺里!我们呼吸!呼吸!
不过,没有人延长在水底工作的必要时间。任务完成后,每个人就把储气设备交给自己的同伴,让生命流入他们的体内。尼莫船长做出了榜样,第一个遵守这项严格的纪律。时间一到,他就把自己的设备让给别人,回到空气浑浊的船上,他总是镇定自若,毫无懈怠,毫无怨言。
这一天,我们比平时更有力气地完成了日常的工作。冰坑的表面只剩下两米要挖掉。仅有两米的厚度,把我们和可以自由航行的大海分隔开,但是储气罐几乎是空的了。剩下的一些空气只能保留给工作的人使用。鹦鹉螺号上是一点儿也不能给了!
回到潜艇上以后,我处于半窒息状态。多么难熬的夜啊!我无法描绘。这样的痛苦是笔墨难以形容的。第二天,我感到呼吸压抑。头痛伴随着眩晕,让我感觉自己像是个醉汉,我的同伴们也是同样的症状,有几个船员发出嘶哑的喘气声。
这一天,是我们被困的第六天,尼莫船长觉得用十字镐挖得太慢,决定把那层将我们与水隔开的冰层敲碎。这个人保持着他的冷静和能量,他靠着精神力量克服着肉体的痛苦,他思索,他斗争,他行动。
根据他的命令,潜艇减轻负荷,就是说,通过改变特殊重力,使潜艇离开冰面。潜艇漂浮起来时,大家就拖着它,设法把它拖到根据它的吃水线所画的大坑上面。然后,把它的储水罐装满,它便下降,嵌入大坑里。
这时候,所有的船员都回到船上来,沟通内外的两重门都关上了。鹦鹉螺号于是停在冰层上,这层冰不到一米厚,而且已经被探测器凿得千疮百孔。
这时候,储水罐的所有龙头都打开了,100立方米的水直往里灌,使鹦鹉螺号的重量增加了100吨。
我们等待着,倾听着,忘却了我们的痛苦,依然心怀希望。我们是否能得救,就在这最后一搏。
尽管这隆隆声充斥着我的脑袋,很快,我还是听到了鹦鹉螺号船身底下的震颤。潜艇倾斜了。冰发出古怪的碎裂声,像是纸撕碎的声音,鹦鹉螺号沉了下去。
“我们穿过去了!”康赛议在我耳边嗫嚅道。
我不能回答他。我抓着他的手,在一种不由自主的痉挛中,紧紧按住。
突然间,由于可怕的超重,鹦鹉螺号像一颗炮弹一般,沉入水里,也就是说,它坠入了,像是在真空中一般!
这时候,所有的电力都用到水泵上,立即开始排出储水罐中的水。几分钟后,我们的下坠止住了。甚至没多久,气压表就显示潜艇在上升。螺旋桨全速转动,使得钢板做的艇身甚至上面的螺栓都开始颤动,把我们带向北边。
但是,还要在大浮冰下航行多久,才能到达能够自由航行的海域呢?还要一天?在这之前,我就已经死了!
我半躺在图书室的长沙发上,感到窒息。我脸色发紫,嘴唇发青,感官都失灵了,我看不见,听不到,时间的概念在我的意念中消失,我的肌肉不能收缩。
时间就这样流逝,我不能估算过了多久。但我意识到临死的痛苦开始了,我明白我快死了。
忽然我苏醒过来,几口新鲜空气进入我的肺里,我们已经浮上水面了吗?我们越过大浮冰了吗?
不!是尼德和康赛议,我那两位忠诚的朋友,为了救我而牺牲了自己。储气罐底下还剩下一点儿空气。他们没有吸,而是保留给我,在他们自己也感到窒息的时候,他们却把生命一点一滴地灌输给我!我想要推开储气罐。他们按住我的手,有那么一阵子,我满足地呼吸着。
我的目光投向时钟,是上午11点,应该是3月28日。鹦鹉螺号以每小时40海里的惊人速度航行。它简直是在水中痛苦地扭动。
尼莫船长在哪里?他是支持不住了吗?他的同伴和他一起死了?
这时,气压表显示,我们离海面只有20英尺。把我们和大气隔开的,是普通的冰原。我们不能把它砸碎吗?
或许吧!不论如何,鹦鹉螺号要尝试一下。事实上,我已经感觉到,它采取了一个倾斜的姿势,尾部下沉,冲角扬起。只要注入一点儿水,就足以打破它的平衡。接着,在强大的螺旋桨推动下,它像一个巨大的羊角锤,从下面撞击冰原。它逐渐凿穿冰原,然后撤退,再全速冲向冰原,冰原裂开了。最后,潜艇猛力一冲,冲到冰原表面,用自身重力将它压碎。
舱盖打开了,可以说被一下掀开,纯净的空气涌入了鹦鹉螺号的各个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