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小品文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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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追日

春天黄昏,驾车回家。家在日落区,顾名思义,是日头歇息之处。从住处往西走,不过半英里就是太平洋。如果没有雾,海平线上便有徐徐下沉的太阳,伴它的,在上方是红得并不恣肆的云霞,下方是灰色的海波。我家面海,坐在餐厅,透过百叶窗,穿过对街花旗松的针叶,也能看到落日,不壮观就是了,小家子气的一丸,悄悄地消失,好像没有讣闻也无葬礼的死。

可是,我在路上,被离海面还有一两丈高的日头吸引住了。尽管林肯大道左侧的屋群上空,布满电线和电线杆子,目光老是磕磕碰碰的。然而,被横的线条夹着的日头,不知是因了外物的反光还是自身别有机关,边缘虽仍呈黄色,中间却是灼目的一团白炽,有如火山所迸射的岩浆,这团白炽在滚动,愈是凝神注视,它愈转得快,正对着你,仿佛再过一两秒钟,就要滚到车前,把人和车碾在底下。前面是呼呼的风声,旁边是鸟的叫声,樱花什么时候开齐了?一片片雪似的铺着,可是我都没在意,此刻最有兴趣的就是追日。

我是配置了四个轮子的夸父,一踏油门,往海滨驰去。穿过公路,在停车场停定。车前是墙一般的石堤,墙外是沙滩,沙滩外是大海。旁边停着好些车子,堤上也站着好些青年男女,所有的脸孔都对着太阳,都敷着霭霭的红光。

太阳并不大,教我失望。落日的大,在芝加哥郊外领略过,那是夏天,车行高速公路,无与伦比的一丸沉着地下降,遍野是酒红的余晖。大,咸蛋黄般纯粹的色地才够厚重。将就吧,它好歹是一个清晰明净的圆。晚霞聊备一格地拖曳在四近,刻意和灿烂的制造者保持距离。海水倒是驯服的,把最后的红光平展展地铺开,沙滩上,黑色最先到达,几条大智若愚的狗变成了剪影。

太阳在稳妥地沉没,我对着它。海平线并没有受惊,接纳太阳是例行公事。太阳触到海面,海平线不胜重负似的反弹,太阳小心地跳了一下,随即,没入海水,很有分寸感地变为半圆,变为一点。背后的防风林里,乌鸦嘎嘎地叫,但和日落无关。我遗憾地想,追日一场,并没获得多少激动。放在别处,太阳淬火的刹那是很有看头的,满天满海的霞彩齐飞,为这样一句中国老话作着诠释:“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眼前却这般平静。思想时也许闭上眼睛吧?再抬眼,天地已罩上暮色,风格外尖利。该回家去了。

最后自嘲:这算什么追日?且看正宗的追法吧:“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引自《山海经》)夸父追进日头里头,所以渴死,我却一路喝矿泉水。

200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