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们远在西非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塞利巴比之行

引言:瘦高黝黑干瘪的老阿莫多,用干枯如枝的手抚摸着他这个与众不同的孩子——白色小天使,掌心所触,温暖入心。看看这个白色小人——毫无岁月浮尘层积的眼睛清澈如水,柔软纤细的发梢尚未被风沙吹蚀,而白皙皮肤上的褐斑却像蛊毒肆意折磨童年……老阿莫多的手开始颤抖,如同他发干的双唇……

时间:2012年

地点:西非,毛里塔尼亚


在这个简单得只剩两个季节的国度,要么行在旱季一溜烟,要么走在雨季一身水,要么就奔在旱雨交替之际一阵风。如同这轮下两段拼接在一起、长约680公里的道路,要么在沥青路上飞驰如箭,要么就在土路基上颠簸如筛,要么就在它们的交替之际心存期待……

这条通往塞利巴比的道路,黑色路面和土路面的鲜明对比,除了体会现代化沥青道路所带来的幸福感,余下就是全程下来的车疲人倦!

这是个干湿交替季节的闷热上午,随着汽车朝塞利巴比地区——一个紧挨着塞内加尔河的地方——疾驰,白云逐渐增多,湿度逐渐加大,路边暴露的沙地的黏土含量逐渐增大,这种红色土壤除了为绿色提供养分,还是优质筑路材料,如同血液,滋养着贫瘠而干旱的非洲大地。随着汽车平稳行驶,生机勃勃的绿装也逐渐加厚。这种来自视觉和触觉的变化在提醒人们,河流对气候和生命影响巨大!如同湄公河之于东南亚,黄河之于中国,亚马逊河之于南美,刚果河之于西非,恒河之于印度,尼罗河之于埃及,尼日尔河……总之,河流以及它形成的流域,就是人类文明的发源地!

此刻,塞内加尔河附近的塞利巴比,正值雨季的开端,能够想象得到——那里满目油绿,草肥羊壮,除此之外,还有空中偶然飘过的丝丝香气扑鼻的烤羊味道……

途中,人们为寻找合适的树荫野餐煞费苦心。在这个雨水充裕的季节,地表的径流会让一些杂物“随波逐流”,几处清凉的树荫下,不是被牛羊的粪便标记,就是被染病而亡的骆驼尸体占据。

年初的时候,白发黑肤的萨利厄姆望着天空,喃喃法语,锁上眉梢,惆怅摇头——本该旱季的天空却淅淅沥沥地飘着零星雨点。按说,雨季早来,植物生长,牛羊骆驼茁壮,他应该高兴才对。但他解释说:往年可不是这个套路……是的,多年来,无论植物还是动物,已经适应了雨季和旱季的固定干湿切换周期,如果干湿不守“规矩”,首先遭殃的是植物,接着是动物,最后是人。

该国地域辽阔,人烟稀少,号称“沙漠之国”,大多数人在村庄和城市活动,所以在这几百公里的道路上,遇到最多的可不是人,而是当地的羊、牛和驴子。

道路沿线有很多标有牲畜的警示牌,用“将来式”醒着驾驶员避免与牲畜相撞。除了警示牌,路边偶见各种睡姿的羊、牛和驴子甚至骆驼的尸体用“过去式”来提醒你。无论“未来式”还是“过去式”,都在提醒驾驶员——不要铸成可怕的“现在式”!

有意思的是,羊、牛和驴子这三种牲畜对行驶而来的汽车的反应大相径庭。

羊的体型小,反应最快,行动敏捷,只可惜胆子太小。本来平静的羊群,一听到汽车驶来的声音或鸣笛声,如同砸在地上的雪团,四处崩散。本来在道路左侧悠闲咀嚼的羊群,被鸣笛突然一惊,脑子空白,四散奔逃,有的朝道路右侧跑,更有甚者,可能直接冲着迎面而来的汽车奔跑!

牛的体型大,反应迟钝,行动迟缓。对于它们,听、看和行动是三个完整而独立的动作,需要有板有眼一步一步地实施。它们在道路中间一边惬意咀嚼一边散步,如果听到车喇叭,它们就会停下来……转身……深情回眸……惊鸿一瞥……这一套程序下来的时间,有时根本无法让时速60公里以上的汽车停住……

牛起码还知道跑,而对于驴子,则是另一番情景:它们昂首挺胸,悠闲自得地行走在马路上。对于鸣笛根本就不屑回头,任凭汽车急得嗷嗷叫,也打乱不了它们蹄子击打路面的嗒嗒声。

为了行驶安全,久而久之,人们总结出一条道路安全指南——羊跑牛停驴不理。

但是,即使人们在道路上再小心,有些倒霉的动物还是难逃厄运。而按照当地的风俗,这种非正常死亡的动物是禁食的。牛羊等必须屠宰而食,行动之前还要做祈祷,然后尽量缩短它们的痛苦。所以这些路边被撞而亡的动物,就被这贫瘠土地上游荡的猎食者“不劳而获”了。

傍晚时分,距离目的地还有将近200公里,但草原似乎已经开始变得像“草原”了。新建路基的旁边,偶尔会散落一些布拉拉族(也叫颇尔族)部落的茅草屋。

深居简出在草原深处的布拉拉族,充满戒心地向“工业文明”小心挪动。一部分年轻人逐渐进入城市开始就业,而这条道路,也许是投资方凑巧将规划的线条甩在了他们世代居住的部落旁。

布拉拉族的茅草屋像一个个粮仓,上面是用当地的茅草做成的圆锥形屋顶,茅草被树皮或者绳子固定,以防止被风吹散;下面是泥巴塑成的圆柱形墙体,但可别以为里面一定很闷热,恰恰相反,这种茅草屋不仅能挡风遮雨,隔热透气,而且用茅草做的屋顶还能保证炊烟从缝隙中冒出;茅草屋的地面涂满牛粪,可以起到驱蚊的作用。这简直就是一个现代版建筑节能设计的榜样!据说这种茅草屋还出现在了上海的世博会上。茅草屋里坐着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们是布拉拉族的活历史。

和中国人的“平板电脑”面孔相比,布拉拉族人的面部更具有立体感,加上那黝黑泛红的肤色,让人想起厚重的雕塑,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像是别具风格的雕塑。

当看到中国人过来,布拉拉族的孩子们高呼“Bruce Lee! ”“功夫!”然后摆出了各种姿势……鹰——大鹰展翅,虎——猛虎扑食,鸡——金鸡独立……门派有虎拳、猴拳、螳螂拳……

除了布拉拉族以外,这块非洲草原上还散居着一些其他的不知名部族。由于没有路,加之交通工具落后,他们甚至不进行任何交流和贸易。至今,很多西方冒险者还在试图揭开这些神秘部族的面纱。

经过城市和乡村,经常会看到一些嘴唇红肿发紫的女孩,起初好奇,甚至感觉是一种病症。后来才知道,这居然是当地非常流行的一种习俗——刺黑。

女孩们做刺黑的部位是牙龈和嘴唇。一说是民族习惯,另一说则认为刺黑牙龈和嘴唇会让她们的笑容更美,并且能烘托牙齿的亮洁。

刺黑牙龈和嘴唇的习俗最常见于布拉拉族和索宁克族,这些都是西非的民族,主要居住在毛里塔尼亚、塞内加尔、马里与塞内加尔边境交界处。

刺黑的过程类似于刺青,不同之处在于使用的工具和染料。刺黑的工具是一组针,这组针由牢固绑缚在一起的至少十根针组成,用一组针而不用一根针的原因是,一根针很容易扎深,会扎痛受染者。至于染料,首先将花生米燃烧,产生炭粉,然后在其中加入防风灯中的烟灰和一种当地人称为“布拉”的用来染衣服的染料,最后将上述混在一起的物质压碎研磨成黑色粉末,即可作为染黑的原料。

从染黑的过程来看,针扎入肤无疑为病菌侵入人体打开了一道方便之门,而对于医疗条件非常落后的毛里塔尼亚来说,一旦感染病菌,后果很可能不堪设想。然而,传统一旦建立,文化一旦形成,想短时间改变,难!

当夜幕完全拉下来的时候,行程还差100公里,而这100公里,基本上不是土路基,就是土路基旁边更糟糕的便道。

四周已经漆黑无比,灯光照射到的地方只局限于五六平方米的面积,而这里所谓的土路,却是四通八达,如同迷宫。囿于车灯照射的区域,人们难以从全局去分析哪条便道通向目的地。再朝远处望去,只有漆黑和天空相接的线。当忽然被土坑或者土堆截断道路的时候,人们不得不下车四处寻找路线。

理智和情感总是在斗争,即使在路上。依据原来的经验,人们判定路基在右方。但行驶一段距离之后,越来越感觉到心虚。忽然出现的灯光,又令人们重拾信心。当人们沿着前面的车辙加速行驶的时候,灯光却又偏离人们,并且愈来愈远,于是,人们又重拾心虚。是继续朝前走,还是折回去?矛盾。

转机通常属于那些坚持到底的人,而人们虽然不准备坚持到底,但在即将放弃的时刻,转机就出现了。前面黑乎乎的土堆挡住了人们的视线,下车过去一看,是路基!通向塞利巴比的路!

经过半个多小时的颠簸,汽车终于登上了沥青路。清晰的标线告诉人们,这是刚刚修建的沥青路。前方,星光在天地相交的线上浮动,随着距离的拉近,星光分离成两个、三个……对,那是目的地塞利巴比的灯光,其中还有一盏属于老阿莫多的通讯塔。

第二天中午,塞利巴比营地,一阵清凉的细风划过发梢,将人们引向营地后面。那里有一片生命和非生命的博弈战场。

被拆得几乎成了空壳的卡车,四脚朝天地卧在草丛里,就像一只死了很久的乌龟,只留给时间一个黑洞洞的壳。锈迹斑斑的钢铁在逐渐向雨季屈服,彩色的喷漆和四周的绿色是如此不搭边。大自然会告诉你,只要给它时间,她能将一切消化!

一对驴子对脚下的绿色毫无兴致,却跑到远处一小片草丛啃食。风告诉了人答案,因为在风里,夹杂的是微微的机油气味,它们正是从破旧的机械里散发出来的。废旧的轮胎从来不缺少,因为在这空旷的草原,人们行动基本是靠轮子转。这些黑色的橡胶异常难消解,它们散落在草丛里,而草,似乎在极力去淹没它们,为的就是让这一处的景色变得自然,自然到没有任何人工痕迹!

一个小水坑里,几只蝌蚪在里面加速生长,如果有两天晴天,这点水就会被烤干,所以,它们得加油。水坑边上的面包树,长势茁壮,已经结出大个的绿色果实,这果实竟然和叶子的平面形状相差无几,离远了,根本无法分辨出这树上还有果实。但这些果实看上去还不算成熟,否则它们就不用色彩掩盖了,而应该变换一种色彩来吸引动物,将它们从母体中解脱,然后去开辟自己的天地。

菜地已经被杂草吞没,穿行在绿草里的常客,是和玉米棒子一样粗细的老鼠。这贪婪的动物,在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有它们的身影。

在这片营地旁边,约300米的地方,有一座通信塔。布拉拉族的老阿莫多是被通信公司雇用看护通信塔的雇员。他们的几间茅草屋就在通信塔的下面,一台破旧的发电机每天在那里不紧不慢地诉说着古老的布拉拉族故事,而塔尖则传递着现代文明的代码……

老阿莫多有一群孩子,其中一个尤为特别——白化病患儿。看她,白色柔细的头发下面,是一张孩童可爱的脸蛋,只是那稚嫩的脸上有很多地方已经被阳光灼成了红色。眼睛因为光线的刺激,只能眯成一条窄窄的缝隙,但清澈至底,这不免又让人燃起振奋的火焰。也许,她还没有感觉到她的不同之处,只是在享受和其他孩子一样的童年。虽然阳光会让她的皮肤发痒,甚至发痛,但是对于她来说,或许这就是生命的必然过程,而且将要伴随她的一生。

老阿莫多说,没有人会告诉她她的与众不同,这也是他能保证的。不过,他会跟每个外来的白人说——带走她吧,也许她属于你们那里!或许,当有一天她真的发现自己和别人不太一样的时候,老阿莫多会指着天空告诉她——Mohammed, angel!那时,她肯定还会像今天一样,笑得那么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