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章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本章涉及老子关于道体自身实在状态之性质的价值判断,而正是在这一点上,或许最能体现道家与儒家的根本差异。讲“天地”,即是讲天地之道。“道”为一切万物之存在的本原,这一观点其实是儒、道两家之所同。但关于这一万物皆从其所“生”的本原性实在的自身性质及其价值意义的判断,儒家与道家并不相同。
按儒家的基本观念,正由于一切现象之物都是没有例外地从“道”所诞生、所产生的,所以“道”即是一切生命的赋予者,而“生”或者赋予万物以生命这一事件本身,便是莫大的、最高的德行,因此在儒家那里,天地本身的“生物不测”即成为最高美德的体现,“道”同时即是“善本身”。《周易》说“天地之大德曰生”,即是关于道赋予万物以生命乃为“大德”的价值判断。因有“生”,才有一切现象物的变化迁流,所以说“生生之谓易”。正因有“生生”,宇宙全体才呈现出变易而永恒、永恒而变易的无限生命的勃然生机。所以在儒家那里,“道”作为宇宙的本原性实在,它既是一切存在的本原,同时也是一切价值的本原,存在本原即是价值本原。而作为价值本原,它即是最高善或“至善”,所以它本身的存在即是“善”的最高典范。关于本原性实在这一最高价值意义的判断,成为儒家关于社会与个人全部“至善”状况之论述的终极根据。譬如说,正因为有存在与价值之本原的同一,所以德性的表达即是存在性的表达,或者干脆说,人们的存在性的表达,是必须要通过德性的实践来实现的,否则他的存在性就没有获得体现。在现实的日常生活之中,人们为什么可能通过道德的践履而“上达于天”,其根据正在于此。
但是在道家看来,“道”的自身实在状态,只不过是其本然性的、如其自身所是的一种状态而已,也即是“自然”。既是“自然”,那就不可以用“人为”的方式去对它施加任何价值衡定,因为语言中凡是关于价值的概念,例如“善”、“恶”,都不过是关于现象的相对价值的一种判别,但“道”的存在是超越于现象的相对性的,同时也必然是超越于价值的相对性的。它固然是价值本身,但这一价值本身恰好是未分化的、原始的、浑然的。因此在老子看来,“道”的自在状态是无所谓善恶的,或者说,它是不可以用“善”、“恶”之类的相对价值概念来进行判断的。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正是此意。“天地”或“天地之道”对于万物而言,虽实有“生”的作用,但“生”非“仁”;也实有“杀”的作用,但“杀”非“不仁”,所以总说为“不仁”。若以“生”为“仁”,则其“杀”即“不仁”,“仁”与“不仁”,不能两立,所以总说为“自然”。此“自然”之意,即以“刍狗”为喻。刍狗,即“草狗”,是用草扎成的狗,古代用以祭祀。《庄子·天运》说:“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斋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刘师培说:“刍狗者,古代祭祀所用之物也。《淮南·齐俗训》曰:‘譬若刍狗、土龙之始成,文以青黄,绢以绮绣,缠以朱丝,尸祝袀袨,大夫端冕以送迎之。及其已用之后,则壤土草剟而已,夫有孰贵之!’高(诱)注:‘刍狗,束刍为狗,以谢过求福。’……是古代祭祀均以刍狗为求福之用。盖束刍为狗,与刍灵同,乃始用终弃之物也。老子此旨曰:天地之于万物,圣人之于百姓,均始用而旋弃,故以刍狗为喻,斥为不仁。”刘师培解“刍狗”之义甚为详审,但他最终引申出来的“始用终弃”、“始用而旋弃”不算太好,因为言“弃”则是有意为之,而天地对于万物实无所谓“弃”。其春夏而“生”之,时也,自然也;其秋冬而“杀”之,时也,自然也。“以万物为刍狗”,实即第二章所说“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之意。天地、天道之于天下一切万物的生养,无所谓善,无所谓仁,而只是天地自身的“无为”之自然;但正是这种“无为”之自然,才使天下一切万物皆得其生养繁息。天覆地载,无物不生,无物不养,天无弃物。所以天生万物,因其自然而无有功德;天养万物,因其不养而养,而终有“玄德”。“道”之于万物的这一关系,老子认为恰恰应当是“圣人”之于“百姓”的关系,所以说:“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一个真正能得道、体道并且行道的统治者,便应当如天地之于万物一样去对待天下的百姓,没有私心、偏心而自然得其公正,不需以“仁”为倡导而自然人人皆得其生养。若以“仁”言,则天下之“治”、百姓之“养”,乃是统治者“仁”的结果,要想让统治者“功成而弗居”也难矣。所以一定要说“圣人不仁”,因“不仁”而方能无偏私,因“不仁”而百姓皆能得其生养,因“不仁”而天下虽治,统治者却略无功德;然若百姓有不得其养者,则统治者有罪,因为天道无弃物。
“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这个“橐籥”是什么东西呢?就是“风箱”。明代焦竑说:“橐籥,冶铸所用致风之器也。橐者,外之椟,所以受籥也;籥者,内之管,所以鼓橐也。”老子把“天地之间”比作一个硕大无朋的“风箱”。“橐籥”是用来鼓风的,风即是气,所以“橐籥”之喻,实指天地之间的大化流行,大化流行是通过“气”来呈现的。举凡天地之间的一切万物,无不处于大化流行、阴阳气化之中,所以都必得接受阴阳大化的陶冶。“橐籥”这个比喻,在《庄子·大宗师》里面也有表现。到了贾谊的《鵩鸟赋》,意思就非常清楚了:“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橐籥”是中空的,所以说它“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屈”读音为“决”,是穷尽之意。《孙子·作战》:“夫钝兵挫锐,屈力殚货,则诸侯乘其弊而起。”“屈”与“殚”对,意义相同。《汉书·食货志上》:“生之有时而用之亡度,则物力必屈。”颜师古注:“屈,尽也。”“虚而不屈”,即是说“橐籥”中虚无实,所以才能鼓气而“不屈”,其“出气”之用,永不穷竭。也因其无实,所以愈鼓动而风气愈出,以喻天地之间阴阳絪蕴、气化流行而无有停机,一切万物皆因此而无不得其生,无不得其化。阴阳气化,万物皆生皆化,是天地之自然;圣人之于百姓,也当一任其自然,则天下百姓也皆得其生,皆得其化。只有任运自然,方能长久,犹如橐籥中虚而风气不穷。
最后说:“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这是就圣人而言。“多言”是指舆论上所倡导的东西多样,“主义”繁多。“数”的意思,古来多解,有解为“屡次”,有解为通“速”,义也可通。不过我个人以为,这里的“数”即是“术”。《孟子·告子上》:“夫弈之为数,小数也。”赵歧注:“数,技也。”在政治上倡导各种各样的观念,提倡各种各样的“主义”,是为“多言”;“多言”虽不失为治之“数”,但“数”有穷尽,所以说“不如守中”。“中”字之义,诸家多从“中正”、“适中”解义,未必恰当。事实上,今“中”字的字源有三:、、,第一个表时间之“中”,以“中正”为基本义;第二个表射箭而中的;第三个表虚受之器。儒家多就第一义而论“中”,道家则多就第三义而论“中”。在本章中,窃以为“中”的字源是,即是“盅”,也即是“道冲”之“冲”,基本义为“虚”、“空”。“守中”即是“守虚”,也即是守道。“道”原非有方分的实体,而原是“虚体”,所以老子以“橐籥”为喻,而庄子则说“唯道集虚”。如以“橐籥”为喻,则“橐籥”原本中虚,唯其中虚,方能其用不穷。与其“多言”,提倡各种观念、各种“主义”,倒不如恪守中虚无为之道。“多言”而其“数”必穷,“守中”则其用不竭,自然无有“穷”时。犹天地无为而万物皆自化,圣人无为而百姓皆自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