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文章写作的基本原理
越是文化全球化的时代,人文社会科学越要以本民族的特色自立于世界文化之林。中国文章学以汉语言为媒介的表达,其原理只能从民族文化的文章实践中加以概括。
在人文学科中,原理的概括,实际上只能是一种整体性、概率性的描述。文章问题亦不例外。由于写作活动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其原理无法用数据和公式作精确的描述。从不同的角度、方位着眼,就会得出不同的结论。即使结论的内容相同,但使用的语言不同,也会形成不同的表述模式。现代文章学科门类日趋稠密,兼收并蓄,“博采”诸科,概念不断衍生,内容不断膨胀,造成了烦琐化倾向,需要简明的概念界定和精炼的理论陈述。原理实为一种概称,犹如圆周率可称“周三径一”一样,就其概观而言,不可能十分精确。
这里,我们把文章原理概括为通变、达意、异合、密值四个方面。通变以适时,达意以适事,异合以适体,密值以适言。
一、通变原理
通变为的是适时,为的是弃旧以图新。通变的思想早已出现在《易经》之中,成为中国文化实现革新的哲学基础。“易”字本身就含了“变”、“新”的意思。《彖传》表达了“损益盈虚,与时偕行”, “动静不失其时”的思想,《系辞上》则明确提出了“变而通之以尽利”的主张。
受《易》变思想的影响,中国传统文论推崇变通。从刘勰“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到袁中道“天下无百年不变之文章”,从萧子显“在乎文章,弥患凡旧”到章学诚“学问文章随其风尚所趋”,都强调了文章的“新变”、“知时”问题。前人论述唐代文章时,说过这样的话:
唐有天下几二百载而文章三变:初则广汉陈子昂以风雅革浮侈;次则燕公张说以宏茂广波澜;天宝以远,则李员外、萧功曹、贾常侍、独狐常州比肩而出,故其道益炽。
任何文体,都会程度不同地通变以适时势。其间,有大变与小变之别,突变与渐变之别,明变与隐变之别。通变的过程,即是继承与创新交替的过程。于是,一定时期会出现作为主流形式的体式,或某一体式在特定的时期会获得显著的成就。
这里所说的通变,有两层含义:一是指宏观上,文章适应时代而变化;一是指微观上,具体的写法也要寻求变化。比方说,文章时风,表现在宏观上;而词语的更替,则表现在微观上。从甲骨文到现代文章,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演变的大趋势,就是文章整体结构从单一走向丰富,从简朴走向繁荣。其中,包括对文章现象的认识,也是由简至繁,由浅入深。比方说,就文学的特点而言,《典论·论文》用一个“丽”字来概括,《文赋》用“绮靡”两个字相涵盖。《易经》的文字简洁冲玄,《春秋》的叙述简严不繁。后世的论著史书相比之下,数量大得多。这里,有语言发展、词汇丰富问题,也有思想完善和文体扩衍问题。范文澜在讨论诗歌体式的变化时,注意到字数变化与表义简繁的关系:“一句五言诗是两句四言诗的省约,一句七言诗是两句五言诗的省约。文句由繁趋简,含义由简趋繁。”所谓趋繁,意味着风格、体裁、表达方式均表现出多样化趋势。
每一时代文化上的通变,都包含着价值体系的分蘖和重构。礼崩乐毁,纲解纬散,实质上体现着旧价值体系的解体,新思想的萌动生发。不管什么样的盈缩消长,都离不开时代的需要,离不开人的具体文化行为的需要。即使实用文章的体式,也不能一成不变。“依样葫芦”是对千篇一律的行政文书的批评。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陆机《文赋》说:“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变,曲有微情。”如对材料的剪裁取舍,要根据具体需要灵活变化,详略疏密配合默契,使之情理圆合,曲尽其妙。
现代社会,文章变化的节奏更快。如新闻写作,已不满足于直露的、单调的、现时的消息,于是就有了通讯、特写、述评、访问记、深度报道、报告文学、新闻小说等多种多样的体裁,表达的形式、手法也越来越多样化。基于数字化、网络化的电子传媒的崛起,实现了文章表现方式与传播的科技化,从而加速了文章演变的进程。摄影小说,电视散文,多媒体网络文学之类,是传媒现代化的产物。电脑操作和网络查寻,使修改、复制变得十分便捷。网上的作品总是处于变动不居的状态,具有永远的可修改性。“接龙小说”,删改和续写也是当下进行的。这些都是古代的人们难以想象的。
当然,变中有正值,也有负值。不能说“新”等于“好”, “变”等于“进”。有通变,也有畸变。通变则文盛,畸变则文衰。有“新怪”, “新魔”, “新枷锁”,有“畸变”, “蜕变”, “衰变”, “变异”。本来,语言艺术形象是间接的,隐匿在文字符号中,读者通过表象、联想、想象等中介环节获取间接形象。可是,画、光、声、色、像等直观、具象的展示,消解了文学的隐蔽性和丰富性,使之不再有“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妙趣。网络写作中,文体形式混乱化,文本结构零散化,语言表达随意化,会对文章的发展和演变产生无法预估的负面效应。电脑文字处理提供现成的文本样式和页面格式,提供选择的句式和同义词库,甚至还提供情景、情节、理念等思维模块,这样会无形中弱化人脑的记忆、思维、创新能力。讲实利,实惠,实用,会压抑人的想象力,泯灭诗性智慧与人文情怀。分工的日趋细密,专业化,行业化,技术化,会使活生生的人变成“单面人”。在人性和机械性的较量中,生命精神会日趋消减。随着传统的写作方式、作品传播方式的渐次消退,写作者的心理状态、思维方式和情感方式上的急功近利和猎奇好异心态与日俱增,工具理性日趋膨胀,而人文关怀则日趋减少。
因此,我们对网络文章传播的研究不能仅仅停留在技术操作层面的探讨上,还应该提升到理论层面的概括和总结上,以求变革旧有的写作理论,以适应新时代的发展和实践。同时,需要分析研究网络写作造成的冲击和带来的消极影响,切实解决科技理性膨胀与人文精神失衡的问题。
二、达意原理
达意原则为的是适事。“辞达而已矣”的圣训,概述了文章写作的一条基本原理。司马光的文章观是“其明足以达意,斯止矣,无事于华藻宏辩也”。清代程廷祚在圣训的基础上,提出“以诚为本,在达为用”思想主张。无论什么类型的文章,都需要“达意”,无“意”的文字,构不成文章。“达”的目的,在于适事,即“文无古今,随事以适当时之事而已”。
文章有特定意图,即目的是什么,要解决什么问题。意图需要特定内容表现。特定内容构成了特定的“意”。表达的目的,就在于将“意”显示出来。其间,存在着特定语境问题,即表达者要考虑背景语境,也要考虑现场语境。达意,既要使意图与内容相称,也要使意图与语境相称。这两个方面的相称,才能使文章适应特定的表达需要,我们简称为适事。区分内容的有效与无效,就要从意图、内容、语境的适应度来衡量,而无法从法言符号自身来衡量。语境是使用语言的环境,分内部语境和外部语境。内部语境指一定的言语片段和一定上下文之间的关系,外部语境指存在于语言片段之外的语言的社会环境。两方面都是文意适应度所需考虑的。王若虚在《文辨》中提出了“唯适其宜”的命题,可以看做是达意原理的注脚。根据《隋书·李谔传》记载,开皇四年九月,泗州刺史司马幼上奏的文表因为文辞华艳,结果被当局治罪。明初时,朱元璋的大臣茹太素,因为奏章写得太长,不切要务,被打了板子。用刑罚的方式来处理文字不当的问题,显然有失公道。但就应用文章自身而言,需要写得简明而得体。任何语词都是在一定语境下起作用的,发挥语词功能的关键是应该与语境相称。
达意问题不只是作者如何表达的问题,还涉及如何顾及读者的问题。例如,要考虑接受对象的需要和背景。一个科学家,要写一篇介绍某科技问题的文章,那么,这文章是学术交流,还是普及常识,是科技情报,还是科技开发,所选内容、表达方式等就不全一样。用语上要合乎传接位置,语调上要合乎双方的关系。一封信,写给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措词和口气。社会分工的日趋细密,使得人群呈现出不同的职业层、行业层、知识层、专业层。文章写给什么人看的,要考虑对方的年龄、程度、职业、专业等诸多因素。实用文章以平实准确为本色,不可侈丽夸饰,踵事增华。
写作构思中多遍的反演,其实为的是达意。所谓反演,就是反复的琢磨、思量、推敲。“肆口而成”, “随心而发”的现象不具备普遍性。由于诗歌类作品小巧玲珑,有时可借助灵感,可以超离反演的常规。但大多数文章写作,并非灵感式的表达。在常规的文章写作中,反演现象存在三种形式:一是腹稿之反演。打腹稿与文字表达不同,因内部语言不全是流线型的,而是断续式的,反复式的。一遍一遍地想,翻来覆去地想。这便是石涛说的“搜尽奇峰打草稿”, “山川与余神遇而迹化”。腹稿反演往往无固定程序。如后面的没想完,又回到前面去,表现出一种无定迹琢磨的特征。二是纲目之反演。纲目反演,大多适用于长文的文章。纲目写出来后,便进入推敲的过程。一级纲目下,需要有二级纲目,二级下又有三级、四级。每级中写什么内容,分几个层次,用哪些材料之类,也需要反复地思考,反复地调整。通过这种反演,就有了比较明确和固定的程序。三是修改之反演。修改中涉及观点的订正,主题的改变,结构的调整,材料的增删,语言的润色,等等,同样需要反复地斟酌,思量,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敲定的。
文思展开的过程,是开放的、动态的过程,其间包含了有机的、复合的生长机制。思维的条理、有序,思想的严整、规范,需要在反演中逐步实现。反演实质上是一种表达意义上的调试,在调试中将非联系的资讯、问题,变成相关、联系的整体,将非系统的问题组织成系统问题。它指向内容和形式的双重优化,包括基调的寻找,坐标的制定;信息的剥离与优选,内容的分解与衔接;部件的改变、移位与联结;关联点的发现与沟通;意元块的分类和排序;黏合语、中介段的敲定;表达方式、技巧的采用;弥合行文中的缺漏,填塞隙缝,等等。反演过程中,既在吸纳,又在排除;既要考虑逻辑导向因素,又要考虑随机耦合因素;既要螺旋地上升、重复,又要避开分叉因素的干扰。它不是重复劳动。因为只有通过多次调试,才能实现最终的构筑。
反演的目的在于如何更好地达意。在反复调试中解决了“言不逮意”的问题,便意味着文与意之间的有机契合。
三、异合原理
所谓异合,就部件与部件的关系,部件与整体的关系而言。异则合媾,合则体成。只有通过异质组合,才能实现和谐的结构体制。
任何系统的形成,都在于相关部件的联系性。能否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就看部件之间有没有内在的关联。系统中的部件,不是简单相加,而是要体现出系统的整体功能。“系统质”体现了事物整体的、内在的规定性,它由系统内诸要素相互作用构成。这就需要考虑如何将分形组成整体,如何消除无效内容以及无效形体,如何由支离破碎走向丰盈饱满、浑圆无碍,如何获得有活力的耗散结构。
系统结构发挥功能,关键在于异质的和合汇通。整体和谐,绝非同一因素的叠加,而恰恰是矛盾、对立因素的组合。异质的事物,才能组成具有协调功能的整体结构。阴阳是异质事物的抽象概括。阴阳相合才能造成有机生长的动力机制。而单一的阴或阳是无法构成整体功能的。这就是所谓的“孤阴不生,孤阳不长”。“和”中包含矛盾、对立构成的置衡状态和制约机制。晏子与齐侯的一段对话就典型地反映了置衡、制约及纠偏、补过的思想。齐侯问:“和与同异乎?”晏子做了这样的回答:“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炬单之以薪,宰夫和之,齐之以味,济其不及,以泄其过。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君臣亦然,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清浊、大小、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晏子用厨师调羹来比附说明系统构成的差异、多样,系统运作中诸要素之间的相互克制、对立而又协作的道理。正是因为有疾徐、刚柔等对立面之间的“相济”,才会有对立置衡和对立补救,从而造成有机的和谐。在晏子看来,政治和谐,不是下级对上级的唯唯诺诺,而是相互之间要及时发现存在的问题、错误,并予以及时纠正。换言之,善于运用是非判断代替唯命是从,这才算做真正的“和”。晏子“献否献可”的主张深刻地体现了对立互补、辩证和谐的思想。它与毕达哥拉斯对立构成和谐,赫拉克利特和谐存在于张力之中的思想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文章的概念中,本身就包含了多样、异彩的内涵。文章的各部件,总是在相关、联系中实现结构功能。古人常用“错彩镂金”来评文,指的正是异质材料的搭配与组合。《礼记·乐记》中早有“五色成文而不乱”的说法。不乱,就是和谐,自然,有序。李梦阳《论学》中说:“夫文者,随事变化,错理以成章者也。”“错理以成章”即是异彩纷呈,即是我们这里说的“异合”。同型、同性、同质的事物组合,没有多样性,没有差异性,没有兼容互补性,难以实现互动和增殖的效应。李氏为说明其中道理,还以《涣》卦的风行水上作比,说明“物之生敛有先后,而无弃遗者,变化之渐也”。风行水上,“生”与“敛”错落有序,波涛迭出而不穷,正体现了阴阳化生的气象。倘若“齐生而概敛,则其功不普”。文章的要道在于“化生”,而要防止的则是“化极”。“化极”就是单一,就是机械,就是死滞。所以李氏说:“化极而不生不敛,则萌者始枯,实者始槁,斯倾者覆者也,非变化之罪也。”李氏对文章中的异质组合认识相当清楚。他说:“且士之文也,犹医之脉,脉之濡弱紧数迟缓,相似而实不同”, “古人之作,其法虽多端,大抵前疏者后必密,半阔者半必细,一实者必一虚,叠景者意必二。”这是十分有见地的认识。这种异质组合,涉及文章的思维方式、结构安排、材料组辑、语言使用等多方面。沈约等人的声律规则,也是一种异合思想的运用,只不过“前有浮声,后有切响”、“音韵尽殊,轻重悉异”, “宫羽之变,低昂互节”诸说,就语言声调的组合问题而言罢了。
异质和合,才能实现生克制化,才能实现和谐统一。音乐是异质合协以成和谐的典范,因而古人讲异合问题时,便以音乐作为形象的例证。王通在《中说·立命》中说:“不学乐,无以知和。”就是说,如果不学音乐,就不知道“合”以求“和”的问题。李梦阳《论学》中同样强调“中和者,气之最也”。陆机《文赋》中有这样两句话,一句说“音声之迭代”,一句说“五色之相宣”。这两句话说明,文章需要从听觉和视觉都造成异质因素的交互配合,给人错落有致的美感。文论家将文章中的矛盾、对立因素,同样借用阴阳的概念来表达。刘勰《文心雕龙》对文章的异质组合问题有着较为充分的论述。他在《附会》篇中说的“扶阳而出条,顺阴而藏迹”,在《才略》篇中说的“殊声而合响,异翮而同飞”,即是用阴阳概念、对立范畴来解释异质部件的组织协调。在他看来,文章需要整体的和谐,同要素叠加不能造成和谐,只有异质事物才能造成和谐,这就是《声律》篇中所说的“异音相从谓之和”, “响在彼弦,乃得克谐”。这里的“异”,应当说指所有对立、矛盾范畴,包括内容上差异,也包括形式上的差异。布局上的虚实,表达上的明暗,声调上的起伏,节奏上的顿挫,等等,都可以看做是阴阳互动,异质合构。异质的问题,既排斥又牵引,既对立又相合,既矛盾又统一,既差异又平衡。这就是“物虽胡越,合则肝胆”的合构妙用。姚鼐一生潜心研究文章义法,是继刘勰后,最能体会到异质组合重要性的文论家之一。他在《海愚诗钞序》中说了这样一段话:“文章之原本乎天地,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苟有得乎阴阳刚柔之精,皆可以为文章之美。阴阳刚柔,并行而不容偏废,有其一端而绝亡其一,刚者至于偾强而拂戾,柔者至于颓废而暗幽,则必无与于文者矣。”异质相克而又相生,阴阳相悖而不相害,才构成了世界的丰富多彩。文与此无异。不同内容,不同质料,不同语素,不同修辞,经过有机合构,就成为有机联系的、整体和谐的文章。如格律诗,上下相关,左右相随,正反相合,前后相应,成双成对,语不孤立,才构成了其体式的整体有序。
异合的思想,在西文文论中同样见到。亚里士多德《诗学》中讲的悲剧的“突转”和“发现”,其实就是情节上的异合,动态上的转换。它如同音节中的调值骤变,给人一种震惊和刺激。单一的同调重复,接受者必然陷入“审美疲劳”,失去兴趣。雨果发现了小说中的异合现象,认为“崇高与崇高很难产生对照”,而“地底的小神使天仙显得更美”。意思很明显,同质的材料难以撞出火花,而异质材料才能碰出声色。法国小说家乔治·桑说过:“差异就是艺术的目的。”尼采这样认为:“假如我们不仅达到逻辑的判断,而且达到直觉的直接确定,认为艺术的不断发展,与梦神阿波罗和酒神狄奥索尼斯这两类型有关,正如生育有赖于雌雄两性,在持续的斗争中,只是间或和解;那么,我们对于美学将大有贡献。”直到20世纪波兰文学理论家罗曼·英伽登,认定作品本身是由异质且互相关联的多层次结构所构成。
异合机理告诉我们,文章写作要防止同一内容的重复,防止同性材料的堆砌,防止同型语句的缠绕。“文质因其宜,繁约适其变,权衡轻重,斟酌古今,和而能壮,丽而能典,焕乎若五色之章,纷乎犹八音之繁会。”“五色”, “八音”,意味着广求博征,摭采诸事,折合异同,追求和谐。这如同人的躯体中,耳从两边听,牙从上下合,臂可左右回旋,脚能前后移动,从而避免了“同一”、“平面”形态,功能才能充分发挥。异合,追求的是活性,是生机,是张力,是生命力。它打破了语言在能指、所指上的单一对应关系,寻求异质因素、对立因素所构成的牵引力,走出线性流程和平面巡行,寻求异质张力与立体功能。词语的丰富,平仄的转换,声调的抑扬,手法上的虚实,表现上的开合等等,正是异合的具体表现。对联与格律诗中的“合掌”之所以是一病,是因为上下联雷同,无法实现异质因素的叠加组合。相互矛盾、对立的内容,在独特视角领域的组合,实现阴阳相生、虚实互补而新奇始出,从而引起接受者的观感交合意义上的心理冲动。
四、密值原理
密值原理就内容量与文字量的关系而言。就是作者针对特定的表意目的,实现表达上的“适言”的问题。
文章中言多而意少,辞浮而情匮,属于空话连篇的虚值现象。这种现象空耗精力,浪费纸张,属于一种“可怜无补费精神”的消磨。因此,历来为人们所厌恶。于是,文论家们主张“篇中不可有冗章,章中不可有冗句,句中不可有冗字”(吴讷)。谓无冗字者,可谓达到了极值。极值原理是经济学中的一个概念,指的是以最少的材料、最经济的形式达到最大的容量。这个原理,也可以看成是一个目标,成为生产领域人们追求的理想境地。在文字的传输中,极值原理是存在的。当然,极值原理只在特定的表达中使用,如“电报文”,实用性“短信”,就是用最简略的文字表达意思,它不考虑文法、生动、连贯等因素。古文接近极值原理,但不是绝对的极值。因为它事实上已考虑到阅读的顺口通畅因素,还考虑到语气、节奏因素。“之乎者也”的虚辞虽然没有实义,但能起到舒缓语气和划分句式的作用,因为古文大多情况下没有标点符号。
密值原理来自对极值原理的改造。刘勰讨论文章的繁简问题时,提出了一个原则性的意见,就是“句有可削,足见其疏;字不得删,乃知其密”。就是说,只要有能去掉而不影响表意的文字存在,说明文章是松疏的;而当字不能再删,删掉会影响表意,那么文章才算密集精练了。我们这里说的密值原理,正是这个意思的浓缩。所谓密值,就是允许一些虚词虚语的存在。从表意功能看,有些词语、句式确实没有实义,但从文章结构看,却有存在的必要。它们或起着启示、过渡、联结的作用,或起着语气、修饰、铺垫的作用。文章毕竟不是电报,不能写成纲目式,提要式,不能是关键词的堆积,不能去掉血肉而呈现出几条干巴巴的筋骨。写作中的修改、提炼,其实质是向表意的密值化目标移动。古代文论大多反对文章中存在的思想繁杂与语言繁杂现象。刘勰提出的解决繁杂的方式,就是熔裁。熔是思想的提炼,裁是语辞的剪裁。《熔裁》篇所说的“善删者字去而意留”,指的正是表意的密值化,即用最少的文字,力所能及地表达更多的内容。
语句太简略,太单调,自然会影响表意的完整性,弄不好还容易产生歧义。我们来分析一下古代产生歧义的两个著名例证。一个叫“穿井得一人”。说宋国一个姓丁的人家没有井,只好用一个人力外出打水。后来开凿了井,就告诉别人:“吾穿井得一人。”有人听到后,就传成“丁氏穿井得一人”。宋国国君听到了,叫人去丁家询问,得到的回答是“得一人之使,非得一人于井中也”。另一个是《韩非子·外储》中所记的“夔一足”故事。哀公问孔子:“我听说夔只有一个足,这可信吗?”孔子回答说:“夔是一个人,怎么能一个足呢?这个人并没有其他异常处,只是精通声律。尧说过 ‘夔一个人就足够了’,并不是有一只足。”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误解呢,就是因为此类用语过于简单,语意不明,给接收者留下了歧解的余地。古代限于书写条件,文字不能展开,表意受到一定的限制。如“黄帝四面”,本身语义不明,无怪乎出现解读上的差异。
就一般文章而言,除了注意表达的自然顺口、连贯通畅、节奏起伏等语言因素之外,还要注意准确性问题。要做到表意的完整清晰,就需要丰富句子的附加成分。现代文不屑说,即使古文句式,过于省字也会造成不通畅的现象。比方说,刘柳之《荐周续之表》“虽汾阳之举,辍驾于时限,明扬之旨,潜感于穷谷矣”,采用的是“虽……而……”的句式,但作者为求新奇,在“明扬之旨”前省去了“而”字,以致念下来文理不通,语气不畅。20世纪大唱样板戏的岁月,有人提议,将《智取威虎山》中常宝“白日里父女打猎在峻岭上,到夜晚爹想祖母我想娘”的唱词,改为“白天打猎在山上,夜晚父女各想娘”,流为笑话。因为这样改动,一则语句不符合唱腔需要;二是破坏了“互文见义”的修辞格。可见,对于文学作品来说,有一个可读、引人、形象的问题,有一个意境、音调、语气、节奏的问题,不能唯简是从。
因其如此,书面表达要做到极值是困难的。中国古人希望的“意则期多,字唯求少”,巴尔扎克说的“用最小的面积惊人地集中了最大的思想”,确有追求极值的愿望,但极值化事实上也是没必要的。我们应尽可能用较经济的文字形式表达相关内容,以达到理想的表达效果。密值原理就是指考虑到表达效果,用较经济的文字形式表达相关内容。这正是马赫“思维经济原则”在文字表达方面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