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赠邻女—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鱼玄机《赠邻女》
鱼玄机其人，比她的诗有名多了。而她的一生，处处是传奇。
她幼年流落烟花之地，看惯人间薄情与多情。
她结识花间派诗人温庭筠，展露才华，得到温庭筠的提点。
她千不该万不该，爱上自己的老师，无奈只是单相思。
她嫁给李亿为妾，却不为李亿正妻所容，沦落道观。
她出家为女道士，却生性风流，迎来送往，拥有诸多男人。
她因妒杀婢，酿成大祸，终难逃死刑。
……
鱼玄机的岁月，凋落在二十六岁，花一样的年纪。而这个年纪，正是其他女子享受丈夫疼爱、子女承欢的时候。
都说鱼玄机生性风流，命该如此，但她的苦与痛，除却她，旁人怕是难以多明白一分。恐怕无人能够否认，鱼玄机是个爱憎分明的女子，也正是这太过明目张胆的爱恨之分，加速了她花样年华的枯萎。
她想得到的，未曾得到，或许也得到了一些吧，只是难逃失去的命运而已。旁人为她可惜，可谁又能肯定，她是否真的后悔？一生能像鱼玄机这般，酣畅淋漓地想爱就爱，恣意妄为地想恨就恨，未尝不是一件痛快的事，尽管饮鸩止渴的行为很快就为她带来了生命的终结。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一直在鱼玄机心头骚动着，我想，应该就是她的老师温庭筠吧。
认识温庭筠的时候，鱼玄机还不叫鱼玄机，她叫鱼幼微。“玄机”二字，是她出家当了道姑之后取的道号。
唐朝的风气开放，女性地位也是历朝历代中最高的。唐朝女子可以主动提出离婚并且改嫁，若是不想结婚，可以出家当道姑。尤其是贵族女子，若是对男女地位有所不满，她们随时可以选择出家。
于她们而言，出家未必是发自内心的虔诚，多半只是出于对自身权利的维护。因为她们不想一辈子守着一个男人，那样的爱情太虚假，也太疲惫。和金枝玉叶相比，道姑的身份更方便她们追求自由的爱情，她们需要的，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爱与恨。
一如玉真公主，她跟当时两位著名的大诗人，王维和李白，都有着极其暧昧的关系，很难弄清楚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还有就是像杨贵妃那样，当一段时间的道姑后重新嫁人。杨贵妃的经历和武则天很像，唐太宗驾崩后，武则天在感业寺当了一段时间女尼，后又嫁给了唐高宗。太平公主年轻时为了避免去吐蕃和亲，也曾当过道姑。
久而久之，出家修道的风气从贵族女子这一群体逐渐向民间蔓延。
成为道姑之前的鱼幼微，曾流落烟花之地。不过她并非青楼女子，只因家贫，靠着在风月场所做一些粗活来补贴家用。《三水小牍》云：“西京咸宜观女道士鱼玄机，字幼微，长安倡家女也。”
在烟花之地的这些经历，使得鱼幼微见惯了人情凉薄。很难说，长时间的耳濡目染会不会使年幼的她产生心理影响。迎来送往之地，很少有真情之说。这一切，或许是致使她成为风流道姑的原因之一。
童年之于鱼幼微，恍若夏日暴风雨前的天空，布满了阴云。温庭筠的出现，是她生命中最可贵的一束阳光，带给了她温暖和期望。
那时候，鱼幼微只是个初谙世事的小姑娘，温庭筠却已经是鼎鼎有名的花间派诗人。然而他有多博学，就有多丑陋，甚至外号曰“温钟馗”。其貌不扬的温庭筠，在遇见鱼幼微的时候，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很难想象，鱼幼微会对这样一个“老而丑”的男人情有独钟。大概，这段师生恋，始于依赖。
鱼幼微认识温庭筠之前就已经会吟诗作文，并且渐渐传诵开来，其中以《卖残牡丹》最为知名：
临风兴叹落花频，芳意潜消又一春。
应为价高人不问，却缘香甚蝶难亲。
红英只称生宫里，翠叶那堪染路尘。
及至移根上林苑，王孙方恨买无因。
温庭筠偶然听闻鱼幼微的诗，便开始留意她。小姑娘长得明眸皓齿，看上去很机灵，虽是女子，胸中墨水却未必输给男儿。于是他以《江边柳》为题让鱼幼微作诗，想考考她。
鱼幼微很快就有了答案：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温庭筠见了，大为惊讶。无论从遣词用句，这都不像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能写出的诗，甚至赛过许多寒窗苦读的学子。
发现了鱼幼微的才华，温庭筠便收她为弟子，教她读书写诗。对于这位聪明的女弟子，温庭筠几乎毫无保留，将一切传授给了她。而她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在长年累月的学习中，逐渐长成一位才貌双全的少女。
寒冬太长，等待春天时，春天迟迟不来，鱼幼微曾一度觉得自己的生活如寒冬般，不会再有阳光。她没有想过，某一天温庭筠让她感受到了春天的温暖和鸟语花香。
师徒二人志趣相投，经常写诗相和。在这一来二去的和诗中，鱼幼微对他产生了不一样的感情。
她仰慕他，因为他惊人的才华。
她依赖他，因为他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温情。
渐渐地，她控制不住，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爱上温庭筠。
起初鱼幼微并未意识到这点，温庭筠亦师亦友的身份，且对她照顾有加，她对他有特殊的情愫不足为奇。直到温庭筠去外地做官，他的离开让她觉得生命仿佛有了一道裂痕，缺少了最重要的东西。
思念潜滋暗长，如疯狂的藤蔓，将她紧紧包围，紧紧束缚。
温庭筠岂会意识不到鱼幼微对自己的感情。然而，她毕竟是他的弟子，又是个还未成年的小姑娘，再加上他年纪大而相貌丑陋，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这段感情继续下去的。
为了断了鱼幼微对自己的念想，温庭筠想方设法撮合她和李亿。
李亿是大中十二年（858年）的状元，也是温庭筠的朋友。他很欣赏鱼幼微不同于一般女子的才华，更喜欢她的倾城之姿。面对李亿这样一位才子，鱼幼微也慢慢动了心，所以即便李亿已经有了妻室，她依然决定嫁给他为妾。
曾有人提出疑问，鱼幼微究竟爱不爱李亿。她嫁给李亿，是真的变心爱上了他，还是因为温庭筠的疏远和刻意撮合，她负气之下草草做出嫁人的决定？
这一疑问不是没有依据。因为鱼幼微嫁给李亿之后，依然没有停止对温庭筠的思念。
那个冬天的夜晚，鱼幼微又想起了温庭筠，她提笔为他写了《冬夜寄飞卿》：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
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
温庭筠，字飞卿。
何曾有学生以字称呼自己的老师？在鱼幼微心里，怕是根本没有把温庭筠当成自己的师长，他是男人，是她爱的一个男人。多年来，她那么努力地让自己变得更美好，也只是为离他近一步罢了。
他说她太小，没关系，她总会长大的啊。
他是声名显赫的诗人，也没关系，她可以努力，只为了让他多看她一眼，多为她露出欣慰的一笑。
终于，她长成了倾城少女，她才华卓著，跻身唐朝四大女诗人之列。
她以为他会接受她，可她等来的竟是他对她和另一个男人的拼命撮合。
至此，她绝望了，她也总算明白一个道理。
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美貌、才华、声名……这令人艳羡的一切，不过是你能配得上他的条件。可是，如果他不爱你，再多优秀的条件又有何用？
她知道，他不爱她。
和外貌学识无关，和身份家世无关，和什么都无关。
他只是不爱她，仅此而已。
嫁给李亿后，鱼幼微开始了她新的人生。
她很清楚，她必须忘了温庭筠。纵使再爱，这个男人不属于她，永远不属于她。他希望她有个好归宿，有新的生活，那么如他所愿，她会努力把生活过得更好。
李亿对鱼幼微，起初是百般疼爱的。面对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可爱女孩，谁会忍心对她不好？所以可以猜测，他们应该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而鱼幼微对李亿，也是有感情的。若不然她不会写这首《江陵愁望寄子安》，子安即李亿的字：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一看便知，鱼幼微写这首诗的时候心情并不好。她此般惆怅的心情，和李亿的原配妻子裴氏有关。
裴氏是个厉害角色，她很不喜欢鱼幼微。她知道，年轻漂亮又会吟诵风雅的鱼幼微待在丈夫身边，是她最大的威胁，没准哪一天就爬到她头上，取代了她原配的位置。因此，她时不时会翻出一些花样折磨鱼幼微。鱼幼微原以为离开温庭筠可以生活得更好，不料却是跳进了火坑。
她把希望全寄托在李亿身上，便写诗给他，希望他能明白她的苦。可偏偏李亿惧内，根本不敢在裴氏面前护着鱼幼微。他思来想去，只能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他给咸宜观添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香油钱，然后悄悄将鱼幼微安排在观中当女道士，道号“玄机”。
从鱼幼微到鱼玄机，她生命的转折由此开始。
咸宜观是唐玄宗和武惠妃之女咸宜公主修葺的道观。咸宜公主嫁过两次，二度丧夫后，她年事已高，便在京城修了道观，出家修行，了却残生。不过真正使咸宜观在历史上出名的，不是咸宜公主，而是鱼玄机。
初到咸宜观，鱼玄机很不适应清冷的修行生活。她尘缘未了，又对感情有着太多牵挂，本就不适合出家。那一阵子她非常想念丈夫李亿，便写下了这首《寄子安》：
醉别千卮不浣愁，离肠百结解无由。
蕙兰销歇归在圃，杨柳东西绊客舟。
聚散已悲云不定，恩情须学水长流。
有花时节知难遇，未肯厌厌醉玉楼。
李亿不可能不明白鱼玄机时刻盼着他接她回去，可自打送她进道观那刻开始，就注定她再也回不去了。久而久之，鱼玄机也明白了这一点。她嗤笑着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男人都一样，说什么爱不爱，不过都是哄骗人的话语。
她不再相信爱情，更不相信男人。
《全唐诗》中收录了鱼玄机最有名，也是最能反映她当时心情的一首诗—《赠邻女》。
这首诗是写给李亿看的。赠邻女，其实是赠她自己，诗中所表达的，皆是她内心的真实写照。
无疑，她是美丽的。同时，她是有才气的。美丽多情而又才华横溢的她，若要求得一件无价之宝，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可要找到一个一心一意对她的男子，为何如此艰难？
她是在恼恨李亿的无情，也是在替自己不值。为什么她动了心的两个男人，对她都是如此决绝？难道她鱼玄机这辈子只能在道观中凄凄惨惨、冷冷清清地度过一生？
不，她不甘心。凭什么伤害她的男人能够继续过潇洒快乐的生活，而她却要在灯下守着清规戒律！
她偏不认命！
她鱼玄机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她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只要她愿意，宋玉也好，王昌也罢，她都能让他们臣服在她裙下！
再坚强的女人内心都是很脆弱的，更何况鱼玄机一连受到两个打击，加上幼年时在青楼所见到的虚情假意，她再也不想被男人玩弄于股掌，相反，她要成为主宰他们感情的人。
那以后，前往咸宜观的男人越来越多。他们都和鱼玄机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他们无不是她的入幕之宾。她乐此不疲地在一堆情人中流连，享受他们的甜言蜜语，尽管她知道那些都是假的，但她不在乎。
咸宜观中的旖旎春事不胫而走，越来越多的人听闻，咸宜观的美艳道姑鱼玄机风流成性，情人无数。
造成这一切的，是温庭筠的决绝，还有李亿的无情……
鱼玄机有个婢女，名叫绿翘，这也是个骨子里就不安分的女子。她长期见到鱼玄机和男人们纵情声色，不免蠢蠢欲动，有了小心思。
鱼玄机的情人中有个叫陈韪的乐师，素来对她死心塌地。一日，陈韪去咸宜观找鱼玄机，恰好鱼玄机外出，没有碰上。绿翘觉得这是个绝佳好机会，便大着胆子，学鱼玄机对付男人的那一套去勾引陈韪。
绿翘虽然没有鱼玄机的美貌，但多了一分青涩和可爱。身为男人的陈韪在她的挑逗下自然把持不住，他们背着鱼玄机在观中缠绵欢爱。
鱼玄机回来后，听绿翘说陈韪来了又走了，不免觉得奇怪，因为以前陈韪没等到她是绝对不会离开的。她狐疑地打量起了绿翘，见她满面通红，目含春色，便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如她这样的女子，爱恨分明，眼睛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她是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婢女抢她风头的。她狠狠瞪着绿翘，多看一眼心里就多一分怒火。她此生已经受够了背叛，如今区区一个小丫头，也要背叛她，她岂能善罢甘休！
入夜后，鱼玄机罚绿翘跪在地上，拿着鞭子使劲鞭打，任绿翘怎么求饶都不肯饶恕。她肆意地宣泄心中的怒火，到最后鞭打已经满足不了她，她扔了鞭子，抓起她绿翘的头往墙上撞，狠狠地撞……
等她发泄得差不多，她才察觉，绿翘竟然没气了。她这才感到害怕，她知道，她杀了人，这辈子也算是完了。
为了掩盖罪行，她偷偷把尸体偷偷拖到院子里，挖了个坑埋在了树下。
几日后，来咸宜观寻欢作乐的人发现院子里有一群绿头苍蝇，它们总是在同一处飞来飞去，怎么赶都赶不走。他们觉得奇怪，就在绿头苍蝇所在的位置往下挖，挖着挖着，居然挖出了一具女尸。这些人被吓得惊慌失措，赶紧去报了官。
鱼玄机杀婢之事，因此曝光。她被带上了公堂，自知瞒不过去，便一五一十交代了罪行。京兆尹温璋根据大唐律，以杀人罪判了她死刑。
那一年，她二十七岁，还很年轻。
释迦牟尼说，人生有八大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而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又被称为人生的三大悲，似乎，这正是鱼玄机一生的写照。如她所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若她能遇见一个一心一意对她好的男子，也不会走到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