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跃幽忧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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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美酒

他忽然就想起了那朵在月光下吻着他的脸颊的玫瑰。

1

凯尔文第一次见到艾米丽,是在距离爱丁堡四十英里不到的斯特灵小镇。彼时这个姑娘正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为小镇的修道院翻修制作墙绘。小姑娘穿着靛蓝色的毛呢背带裤,仰着头正吃力地在修道院外墙体上描摹圣母与圣婴的故事。

苏格兰初冬的风清冽而喧嚣,她亚麻色的头发被风吹得迷住了眼,他看到她鼓着腮帮试图用嘴吹拂开碎发。未果之后,她只好用手指将不听话的头发别到脑后。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叫她:“艾米丽,有位绅士找你!”

她回过头,讶异地看向站在地面的人。她利落地从脚手架上爬下来,站在凯尔文面前。离得近了他才发现,她有一双漂亮的琥珀色瞳仁,只是脸上还残留着不小心被沾到的颜料,略显邋遢和狼狈。

这位来自约瑟夫家族的少爷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洁癖,他皱了皱眉,还是忍不住伸手将她脸上的颜料擦掉。他的力道丝毫称不上温柔,让艾米丽忍不住偏头躲开。

不过好在脏东西已被擦掉,凯尔文看着艾米丽光洁白皙的脸庞,终于觉得顺眼多了。

“我来接你回家,我的小姑姑。”他说。

艾米丽似乎丝毫不讶异自己会有这么一个比自己还大上几岁的侄子,她眨了眨眼睛:“老约瑟夫是你的祖父?”

“老约瑟夫?”凯尔文又皱眉,仿佛对她的这个称呼很不满意,“你该称呼他为父亲。”

艾米丽却完全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可实际上并不是。你们来之前应该把我的家底查了个干净吧?你知道的,我只是他领养的。现在他死了,我们就更没关系了。”

她说话这样简单直接,凯尔文不禁愣了愣。

一直在身旁的老管家开了口:“小姐,即便这样,您也是约瑟夫家族的淑女。”

艾米丽耸耸肩:“那不好意思,关于这个约瑟夫家族的淑女身份,我并不感兴趣。”

她看了一眼沉默的凯尔文:“没别的事情的话我要去干活了,这家修道院每天要支付我十三镑的工资呢,可不是让我来纯聊天的。”

说完也不等他回复,就顺着脚手架灵巧利落地爬回去接着画未完的图了。

老管家看了看一旁的少爷,仿佛依旧是平常的模样,看不出喜怒,只是他知道,他轻抿的嘴角昭示了他隐忍的怒意。

“你先回爱丁堡去,我在这里等着。”凯尔文这样吩咐道。

约瑟夫这个姓氏,曾是多少人为之骄傲的荣耀,而如今即使已大不如从前那般耀眼,也不该被这个无知卑劣的小丫头这样满不在乎的轻贱!

2

1608年,约瑟夫家族作为世界上最古老的一批威士忌酿酒厂之一注册成立。1644年,苏格兰开始征收威士忌酒税,采取各种方式满足与英格兰人战争的需要。新规定的荒谬导致了酿酒业的混乱,很多酿酒商把酿酒作坊搬到了山区,转入地下。在这艰难的时刻,一位酿酒师经过改良研发出新的酿酒配方,帮助约瑟夫酿酒厂渡过了最艰难的时候。

苏格兰作为世界威士忌的发源地,在威士忌酒的品质上有着最权威的发言权。约瑟夫酿酒厂作为彼时行业的翘楚,甚至参与了威士忌生产标准的制定,该项法规在1909年于整个大不列颠地区实行。

彼时二十岁的凯尔文,对约瑟夫这个姓氏几乎可以说是奉若神祇。所以对于艾米丽那种嗤之以鼻的态度,简直可以说是痛恨。

而那个被记恨的小姑娘却完全不知道自己犯下的罪过,她一整天都再没理过等在修道院门口的凯尔文。

黄昏日落,凯尔文看着自己被来往的油漆工不小心溅上污渍的裤脚,几乎要后悔自己做出了留在这个脏乱不堪的地方的决定。然后他便看到了倚靠在墙上对着自己吹口哨的艾米丽。

艾米丽其实已经收工很久了,她看着他笨拙地躲避来往运输水泥石块和油漆的工匠,最后还是不能幸免地被沾上了油漆。

她对着他吹了吹口哨:“嘿,大少爷,这不是你该待着的地方。”

凯尔文又皱眉了:“作为一个小姐,你怎么可以和山野莽夫一样吹口哨……”

艾米丽心想,上帝可真是偏心,这个人即便板着一张脸教训人,可依旧显得那么好看。

她仍然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虽然同是家人,你可比老约瑟夫要迂腐多了!他从前总说自己是粗野的绅士。你看,粗野的绅士养大的姑娘,自然不会是什么淑女啊。”

凯尔文平时接触的多是世家小姐,鲜有这样伶牙俐齿不饶人的,他气得要命,却又无可奈何。

他眼睁睁看着艾米丽大笑着扬长而去,真是懊恼。尽管他这么生气,却什么也做不了。

但凯尔文一向不缺乏耐心,他想,自己有的是时间和她慢慢耗。

于是当夜,凯尔文跟着艾米丽进入了斯特灵小镇的一家酒吧。

艾米丽似乎和这里的人都很熟了,大家都嬉笑着和她打招呼。

她在这里的工作是个调酒师。摇酒壶、盎司杯、吧勺、冰铲,凯尔文看着她熟练操作着调酒工具,昏暗的灯光下,一张脸面无表情。

“你一定在奇怪,我不是个画师吗?怎么又来调酒了?嘿,约瑟夫少爷,想要在苏格兰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多才多艺!”艾米丽又忍不住笑起来,颊边梨涡浅浅,“我还会酿酒呢,你相信吗?”

她真是个爱笑的小姑娘。他想,只是笑起来一点也不淑女,声音太大,幅度太大,一点也不优雅。

“这个我当然信了。作为约瑟夫家的小姐,不会酿威士忌酒才是笑话。”

艾米丽撇撇嘴:“整天板着脸不累吗?你这样可比老约瑟夫还要显老。”

凯尔文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一板一眼地纠正:“你该称呼他为父亲。”

艾米丽刚要忍不住翻一个白眼,就被人搭住了肩膀。

是吉米。这小子已经缠了她两个月了。

“美丽的小姐,能否给我调一杯Rattle Snake?”

艾米丽不着痕迹地躲开他的手,仰起灿烂的笑脸:“荣幸之至。”

她利落又精准地倒出五种不同的威士忌混合,然后在摇酒壶中加入茴香酒、柠檬汁、鸡蛋清和砂糖汁。摇匀,过滤,然后装饰上桔瓣。

她将调制好的鸡尾酒推至吉米身前:“请慢用。”

吉米却说:“不,是请你喝的。”

Rattle Snake,中文名叫响尾蛇。口味辛辣,酒劲醇厚,饮后似被响尾蛇咬了一口,故此命名响尾蛇。

艾米丽刚要说话,一旁始终沉默的迂腐绅士开口了:“不可以这么欺负一位小姐。”

吉米之前已在远处看着他们谈笑了很久,他从没见过艾米丽对自己那样毫无防备地笑过。似乎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此时的怒气来得如此直截了当:“不想挨揍就别多管闲事。”

“这位小姐的事我管定了!”

混乱来得很突然,酒吧里的人尖叫着逃窜。吉米显然不是一个人来的,凯尔文以一敌五,很快就落了下风。吉米抄起吧台上的酒瓶砸向凯尔文的时候,艾米丽尖叫着让他住手。

但为时已晚,玻璃瓶在他的头顶炸裂,酒水和着血水从他的额头流下。

“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约瑟夫家的少爷!”艾米丽冲过去护住他,“酒我会喝,但你不想惹麻烦的话,最好还是适可而止!”

吉米不知是被这个姓氏暂时吓退了还是看到艾米丽如他所愿地喝下了那杯Rattle Snake,带着人迅速离开了酒吧。

血水糊了凯尔文那张在平时看来刻板又可恶的脸,艾米丽不知是被Rattle Snake的辛辣刺激了喉咙,还是被眼前的情景吓住了,眼泪来得又急又凶。

3

艾米丽背着长手长脚的凯尔文走在斯特灵午夜静谧的小道上,雨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下来,还越来越大。

这个多管闲事的笨蛋!

她忍不住骂他,但眼泪却混着雨水停也停不下来。

终于将他背到自己栖身的小屋里,她几乎累得浑身瘫软。

顾不上休息,艾米丽又翻出了小药箱,为他额头的伤口进行消毒包扎。糟糕的是,淋了一路的雨,他居然发起了烧。

因为自己向来很少生病,所以退烧药这一类药品根本就没有储备。

要想办法啊艾米丽!再这样下去他会出事的!

她想起了老约瑟夫,他就是被一场久治不愈的发烧击倒的。

虽然知道眼前的约瑟夫少爷和老约瑟夫不是同一个病因,可艾米丽还是忍不住恐慌。

她忽然想起来,从前自己倒是发过一场高烧,老约瑟夫调了好喝又温热的Hot Toddy给自己喝,第二天一早烧就退了。

她如法炮制,照着记忆中的法子,以威士忌为基酒,调入柠檬汁、蜂蜜,再加入红糖、肉桂,最后拌入热水,然后一勺一勺给凯尔文喂进去。

老约瑟夫说过,苏格兰的冬季寒冷而潮湿,Hot Toddy不但可以祛寒,还可以治愈感冒。

她坐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人,不知道是被伤口疼的还是发烧烧得难受,他在昏迷中仍皱着眉头。

多年以来,她不止一次碰见过今晚这种被人为难的情景,她已经驾轻就熟地知道该如何顺利化解。

可是这个笨蛋!他迂腐,又爱多管闲事。他帮了她,却反而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会像个无能的弱者一般一路哭泣。

自从老约瑟夫过世,已经很久没有人挺身护在她身前了。她看向床头的相框,里面一个老头正和蔼安详地看着她。

“老约瑟夫,你可要保佑你的孙子呀。”

她在疲惫和不安中沉沉睡去,再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光已经大亮。

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摸凯尔文的额头试体温,发现他的高烧已经退了下来,艾米丽松了一口气。

床上的人就是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的,艾米丽的手甚至还没来得及从他的额头上拿开。朦胧的晨光中,两个人的眼神猝不及防地对上。良久,谁也没有先开口。

终于,凯尔文打破了寂静。“你这床太硬了,硌得我的后背疼。”

艾米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少爷,你可真是比豌豆公主还矜贵。”

凯尔文环视一圈这个小屋,阴暗逼仄,简直不能住人,整个房间里最值钱的东西大概就是窗台下的存钱罐了。

“你看你住的这是什么见鬼的地方。”少爷的洁癖病又犯了。

“我还没说你多管闲事给我添麻烦了呢!”艾米丽瞪他。

他指了指窗台下的东西:“那是什么?”

“我的小金库呀!将来养男人就靠它了!”

凯尔文看着她明亮的笑容,不知怎么的也像被感染了似的。他往里面扔了十英镑的纸币:“那我也贡献一点,没准以后还可以用上。”

“你大少爷哪用得上这些?”

“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呢。”

“到时候我养你啊。”艾米丽状似随意地接了一句。

凯尔文顿了顿,然后笑道:“好啊,到时候靠你养。不过昨晚不知道是谁趴在我胸前哭呢……哎,艾米丽,你知道是谁吗?”

艾米丽一时被他的笑晃了神,连反击都显得薄弱了:“那是我怕老约瑟夫后继无人!”

晨曦从低矮的小窗透进来,斜斜地拉出一道光柱,正好落在凯尔文金黄色的发顶。艾米丽生气地想,这家伙可真是狡猾,居然装睡!但胸腔里却似有风浪哗哗,那是心跳的声音。

4

凯尔文就这样在艾米丽狭小逼仄的小屋里住了下来,身长脚长的男人,每天不是被低矮的门框碰了头,就是被屋子里杂乱的摆设绊了脚。

但他开始不再强求艾米丽回到爱丁堡——约瑟夫家族世代居住的地方。在这个小屋里,他听她讲了很多有关于老约瑟夫的故事。

见鬼了,他居然也被她带着跑偏称呼自己的爷爷为老约瑟夫。

那是一位年少承业的男人,按部就班地娶门户相当的女子为妻,甚至还生育了一个儿子。却又是那样任性,四十岁的当口居然爱上了一位酿酒师的女儿。只可惜他的爱情不曾得到回应,酿酒师的女儿渐渐长大,最终爱上了另一个少年,最后远嫁加拿大。而他为了追寻所爱,不惜抛下偌大的家产离家万里相随,始终在一个角落默默守护。后来那对夫妻因为不孕于十年后收养了一位孤儿,那个孤儿便是艾米丽。

艾米丽十岁的时候,养父母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葬礼上她看着黑白相框里的那对夫妇,连悲伤亦是懵懂。她只是模糊地想,原来自己又要变成一个孤儿了。

老约瑟夫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对她的照拂源于对那个女孩深沉的爱,所以连带着她也受到荫庇。爱让他变成一位孤独的老绅士。艾米丽经常能看到他沉默地饮一壶酒,然后看着落日渐渐隐没。

“老约瑟夫最后死于肝硬化,你知道,长时间地酗酒压垮了他的身体。”

凯尔文看着远处昏暗的天空,一场大雨将至。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他曾经是约瑟夫家族最具天赋的酿酒师,生命的最后竟潦倒至此。”

他忽然抬头看着艾米丽:“他喝的,该是他自己亲手酿的威士忌吧?”

艾米丽眉眼弯弯:“老约瑟夫的手艺可真不是盖的!他酿的酒可真正算得上是纯正的苏格兰威士忌,比现在市面上的货色不知道要好多少!”

“嘿,约瑟夫少爷,我们打个赌吧!我们一起酿一桶酒,如果你能等到最后美酒出窖,我就答应跟你回去。”

凯尔文看着面前的小姑娘,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回了一个字,“好。”

5

纯正地道的苏格兰威士忌,必须严格经过六道工序酿制而成:发芽、糖化、发酵、蒸馏、陈年、混配。每一道工序都马虎不得。

作为约瑟夫家的少爷,凯尔文对酿酒工序不能再熟悉。他同艾米丽一起,将麦芽去除杂质然后浸泡在热水中,花一周时间使其发芽,然后再将其烘干,等冷却后再储放一个月的时间。而后再将其放入特制的不锈钢槽中加以捣碎并煮熟成汁,前两道工序才算完成。

艾米丽实在是个太合格的助手了,甚至还比他更明了该在哪个时间做哪些准备,等到他要用的时候,她早已准备好了一切。

“会画画、会调酒、会酿酒,你到底还会什么?”凯尔文实在是好奇,“这会儿就算你说自己会开飞机我也不觉得奇怪了。”

艾米丽笑得肆意嚣张,满脸得意,整个面部表情都生动起来:“开飞机并不熟练,不过勉强算会吧。”

老约瑟夫是个爱冒险的老伙计,曾带着她开着一架报废回收的直升机从卡伦德飞到邓布兰,直升机的拉杆她都拉过呢!

“如果不再学男人吹口哨,你会是一位非常有趣的淑女小姐。”

艾米丽故作凶恶地冲他挥了挥拳头:“我还会像男人一样打架呢!”

凯尔文有些遗憾地叹息:“看来你是改不掉这些了。”

艾米丽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突然跳起来:“糟糕,去酒吧要迟到了。凯尔文,都怨你!”

凯尔文莫名其妙担了个罪名,看着艾米丽一阵风似的跑出门去。

苏格兰的冬天,夜幕降临得格外早,才四点天就黑了下来。清冷的月光洒在艾米丽身上,刚才在屋子里面对凯尔文时的灿烂笑容一点一点褪去。

她想起他略带遗憾的叹息,他是矜贵的小少爷,对于她这种出身市井的粗鲁丫头根本不可能会有什么别的感情。

他救她,也只是单纯地拿她当小姑姑而已。

意识到这一点,并没有多么难过,她只是觉得遗憾,非常非常遗憾,她并没有机会长成他所喜欢的淑女模样。

月光皎皎,向来爱笑的小姑娘脸上满是怅惘。

嘿,老约瑟夫,如果这就是爱情,那它果然会让人变得孤独。

6

凯尔文在斯特灵酒吧的门口追上了艾米丽。

他上前一步,将柔软的围巾缠绕在她的脖颈间,宽大的格子围巾几乎包住了她整张脸,只剩一双清亮的眼珠子露在外头。

“今晚比较冷,不要着凉。”

“作为一个侄子对小姑姑来说,你做的已经足够多了。谢谢。”她眼睛里有太多东西一闪而过,凯尔文却什么也看不真切。

“并不是……”

他刚要说什么,便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约瑟夫少爷,请你离我的玫瑰远一点。”

是吉米。这一次,他是一个人来的。

“这朵玫瑰并不是你的。你配不上!”凯尔文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眼神。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吉米,他一步步逼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出手的一瞬,凯尔文下意识地将艾米丽推到了身后。自小养尊处优的尊贵少爷,打起架来,自然没有从小摸爬滚打在市井底层的地痞流氓厉害。更何况在这种时候,矜贵的约瑟夫少爷都还固守着绅士风度,应对对方的招招耍阴显得越来越吃力。

眼看凯尔文又要受伤,艾米丽抓起一把泥土,狠狠地撒向吉米,然后拉着凯尔文就狂奔逃跑。

等到他们甩掉吉米停下来歇息时,已经双双累得气喘吁吁,几乎连话也说不出。

可即便是这种时候,凯尔文仍旧皱了皱他好看的眉眼:“你这么偷袭还真是违背骑士精神。”

斯特灵的街头一片寂静,月光从他的头顶流泻下来,似水银铺了一地。

这样温柔的夜色里,艾米丽轻轻地踮起脚,在他的脸颊上落下一个吻。

“感谢你,我的骑士。”

凯尔文愣在那里,脸上不再有平时教训她时的那种刻板,反倒带着微微的疑惑和迷茫。

“凯尔文?”一道惊讶的女声自他们身后响起。

艾米丽回头,只消一眼她便知道,那就是凯尔文口中所说的从内在涵养到外貌装扮皆是淑女的范例。

艾米丽抬头,月亮躲进了乌黑的云层。她想,多么短暂的梦啊,该醒了。

爱丽丝和凯尔文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听说两个家族已经开始为他们谈论婚嫁了。

这个女孩真的是艾米丽此生见过的最有修养的女子,举手投足间尽显迷人的优雅。她和凯尔文,真的很般配。

爱丽丝此番前来,是要接离家一个多月的凯尔文回家。当得知艾米丽和凯尔文有关酿酒的那个约定,她深深地看了艾米丽一眼,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答应等他们的威士忌酒酿好了再走。

“还需要多久?”她问。

“现在已经做完前两道工序,第三道工序是加入酵母菌将麦芽汁转化成酒精。”艾米丽顿了一下,然后看着凯尔文:“作为约瑟夫家的少爷,你一定比谁都清楚,由于酵母的种类很多,对于发酵过程的影响又不尽相同,各个不同的威士忌品牌都将其使用的酵母的种类及数量视为其商业机密。不过老约瑟夫本来就是你的祖父,他的配方对你也没什么好保密的。”

良久,凯尔文开了口,说的却是不相干的事:“1909年,大不列颠通过了一项法规,严格规定了苏格兰威士忌的生产标准,其中一条规定是威士忌必须在橡木桶中陈酿三年,那是威士忌酒保持漂亮琥珀色和浓郁口感的最重要秘诀。艾米丽,我们还需要三年,那样我才能最终确认,祖父的酿酒配方是否真的那么神奇。”

爱丽丝一脸的不可置信:“你疯了吗凯尔文?难道你要在这个地方待三年?”

“爱丽丝,如果我失败了,继承不了约瑟夫的酿酒事业,你还会在我身边吗?”

爱丽丝看他仿佛在看一个怪物:“你怎么会失败呢?明明成功就近在眼前!”

他苦笑一声:“所以,你爱我,是基于我会成功。你如果等不了,可以先行离开。”

爱丽丝气极了,哭得梨花带雨地跑出去。

凯尔文看着他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7

那天之后,艾米丽不知不觉就加快了酿酒的步骤,经过发酵和蒸馏,很快就到了陈化的工序。艾米丽找来橡木桶,将蒸馏过后的新酒装入封存。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凯尔文开始变得越发沉默。每次独处,为了不显得尴尬,艾米丽总要绞尽脑汁说些什么。

可今天他却先开口说话:“其实你不必这样着急,酒要慢慢酿,才能显出最醇厚的味道。”

她忽然觉得有些害怕,害怕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她急急地打断他:“没关系的,前面几步不是关键,关键是这一步。老约瑟夫说过,用橡木桶酿酒,让酒最大程度地吸收橡木植物的天然芳香,会让威士忌口感更好……”

“你这样聪明,该一早就知道我接近你的目的吧?是的,约瑟夫家族面临前所未有的难题,所酿的酒开始滞销,急需改良配方来渡过难关。我父亲还有另外一个私生子,他下令,谁能找到令家族渡过难关的办法就让谁来继承。我从小就不快乐,也没有自由,只被我的母亲驱赶着要争过我的哥哥。我的祖父,他曾是最优秀的酿酒师,他或许会有办法。艾米丽,我接近你,从一开始便动机不纯。”

他看着面前的小姑娘,海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浓烈的哀伤,“从前我还没爱上你,所以我可以为了酿酒配方步步为营。而如今,酿酒配方于我而言就是枷锁,沉重得让我透不过气来。所以啊艾米丽,老约瑟夫跟你说过的一切有关酿酒的秘密,你都不必告诉我。我不是你的骑士,我只是卑鄙的偷窃者。艾米丽,我想说,通过这些天的相处,我发现我对你的感情已经浓烈到……”

他急急地抓住她的手,想告诉她经过这几天做出的艰难的决定,自己愿意留在这个小镇上,陪她看日升日落,相守一生。

艾米丽却只是深深地看着他,她一方面为他话语里对她的情谊欣喜若狂,一方面又悲从中来。这个古板又固执的大男孩啊,她该怎么做,才能让他有更好的人生呢?

她细细地看着他的眉眼,打断他的话:“对啊,我一早便知晓你的来历。那你有没有细想过,我为什么会任由你欺骗呢?你以为是伟大的爱吗?”艾米丽夸张地笑着,几乎连眼泪都要笑出来,“老约瑟夫为爱潦倒到那种地步,你以为爱还会是我这样的人的信仰吗?你可真是天真呢,约瑟夫少爷。”

凯尔文似乎听不懂她在讲什么,只是皱眉看着她。

“你指责爱丽丝只是因为你的成功而爱你,我必须诚实地告诉你,如果我爱你,也会是同样的原因。毕竟我是这样的出身,穷日子谁会喜欢过……”

“艾米丽,你别再胡言乱语了!我知道你不是!”他突然高声打断她的话,似乎连额头上的青筋都在突突地跳。一向喜怒亦无波澜的约瑟夫少爷,这时的神态丝毫称不上得体,甚至略显狼狈。

“不,你不知道。凯尔文,没有人愿意选择过贫穷艰辛的生活,如果可以有捷径通往成功,我一定会毫不犹豫选择……我们就不要谈‘爱”这种可笑的话题了,就让一切结束在最美好的时候好吗?你带着老约瑟夫的酿酒配方离开,回去依旧可以做你高高在上的约瑟夫少爷。至于我,您可以赏些金钱给我,毕竟我为您的成功也出了不少力。”艾米丽依旧笑着,然后捧起储蓄罐,“这样我的小金库也能多不少钱……”

在这样的时刻,她依旧能够清醒地知道,究竟怎样才能准确无误地戳到他的最痛处。

他看着眼前的人,突然伸手一把将她手上的储蓄罐拂倒在地,眼里满是悲伤和愤怒:“爱丽丝说得对,我真是昏了头了!”

“哗啦”一声,零钱和硬币散落一地。

艾米丽跪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一点一点将零散的钱币捡起,十便士、二十便士、五十便士、一英镑、五英镑,还有他曾经随手投进去的十英镑。

凯尔文早已离开。

日头渐渐西斜,给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色。

老约瑟夫为了爱,放弃了所有,人生变得潦倒而艰辛。凯尔文,他是那样矜贵的贵公子,她不能让他变得和他的祖父一样。

斜落的夕阳里,她终于掩面痛哭起来。

8

凯尔文离开以后,再没有回过斯特灵小镇这间狭小的木屋。

三年的时间过得很快,艾米丽依旧兼很多份工。她想着,若是某天他在家族斗争中失败,她也可以养得起他。

但是她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当年他离开的时候,连老约瑟夫的酿酒配方都没带走。

他是那样骄傲的人啊,容不得半点不纯粹的东西。

三年里,她听说了很多他的故事。

第一年,他苦心孤诣,整夜整夜在酿酒工厂调试配方。

第二年,他凭借自酿的单麦芽威士忌酒重新赢回了市场。

第三年,他终于成功了,成功将继承权从异母兄弟手中夺回来。

只是她不知道,他为何始终没有和爱丽丝结婚,明明和她的联姻能让他更容易得到想要的一切。

依旧是黄昏的时候,艾米丽坐在窗前,多年前老约瑟夫就坐在这里,对着傍晚的落日痛饮,敬他无边的孤单和不需要任何回应的爱。

而她的爱,也无须任何回应。

三年前存封下的酒已到了可以启封的时候,橡木酒桶的木塞被拔开,威士忌醇烈浓厚的酒香四溢。

艾米丽倒出两杯酒,口中喃喃:“约瑟夫少爷,这么芬芳的美酒,你没机会享受,真是可惜了。”

“这么芬芳的美酒,你竟独自享受,未免太自私了。”曾经熟悉的声音竟在此时响起。

艾米丽觉得仿佛一切都是做梦。

那人一如梦中那般英俊,时光似乎没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我后来遇到很多女孩,但再没人像你一样。我那时候发誓,我要找比你好千倍万倍的女孩,要让你后悔一辈子。可是我没等到让你后悔,我自己就先后悔了。”

那是个夜凉如水的夜晚,他从衣香鬓影的酒会回来。酒会上有很多年轻貌美的淑女小姐,她们对他既温柔又体贴。可他却无端觉得烦躁,连美妙的舞曲都显得聒噪起来。

他早早地离了场,却因为喝太多跌倒在花园里。他一抬头,便看到了月光下带着露水的玫瑰。

他忽然想起了他的玫瑰,那朵在月光下吻着他的脸颊喊他骑士的玫瑰。

仿佛如梦初醒,他心里有惊雷炸开。原来都是因为她。那么多女子都觉得不对,不是那些人不好,而是那些人都不是她。说什么要找比她好千倍万倍的人,他心底深深烫着她的烙印,他又要到哪里去找像她又不像她的人呢。

“半年前,我的父亲告诉我,三年前曾有个姑娘找到他,亲手奉上威士忌酒的配方。她对他说,如果他最终的选择不是她所爱的人,那也没关系,她会做好一切准备养他。她说,她帮助自己所爱的人,并不是想从他那里图谋些什么,她喜欢他,想让他开心,想让他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切,这就是她的目的。”

“尽管当时没有跟我说过这张配方的来源,但我的父亲最终还是把配方给了我,我在那个基础上苦心研究,终于研制出了口味更佳的美酒。

“我那时真是傻,怎么轻易就会信了你的话?我怎么就忘了,那个在我受伤发高烧时趴在我胸前无助哭泣的女孩,那个说要养我的女孩,那个在月亮下吻我的女孩,她怎么会是她口中所说的那个样子?

“你的前半生,被我的祖父老约瑟夫守护着长大,而你的后半生,就由我,凯尔文·约瑟夫来保护。”

多少人爱他显赫的姓氏,以及这个姓氏背后所代表的财富,只有她,爱着刻薄古板的约瑟夫,也爱着一无所有的约瑟夫。

她的心如美酒芬芳,从未想过要得到多少回应。但他此生会倾其所有,回赠她曾经对于在爱里一贫如洗的凯尔文所付出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