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跃幽忧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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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昨日月光

她似乎只适合生长在梅望镇上,

在他也被迫远离俗世时发光,

照亮他那一小段的崎岖,

然后各行各路。

江左到达梅望镇时,阿川已经开着一辆绿色的小皮卡在车站门口等他。

夏天并不是以温泉闻名的梅望镇的人潮高峰期,白日当头,行人寥寥。阿川从皮卡前窗里探出手,招呼江左。

此时的江左很落魄,公司倒闭,身无分文,无处可去,女友也跟他分了手,问遍同学朋友,没人肯借钱给他。只有阿川说:“行,借你,但你现在的状况什么事也成不了,不如来我这儿休息一段时间,调整好了再做打算。”

阿川是江左大学时的室友,当年毕业时阿川决定回家乡去开花场,江左嘲笑劝说了他半个月,现在阿川的花场已颇具规模。

梅望镇很小,阿川以比走路快不了多少的速度前行,一路招呼“九叔”、“尹婆婆”。江左沉着脸坐在旁边,挤不出半点笑。他曾经整天把笑挂在脸上,彬彬有礼或不请自熟地同人寒暄。现在的他倦了,更何况乡野间的老头老太太们对他并无半点用处。

到了阿川家,阿川太太在门口迎接他们。她和阿川自小一起长大,她没考上大学,阿川考上了,人人都说阿川十有八九不会回来,不会再理她。做媒的人依次上门,但她笑眯眯地种她的花花草草,笑眯眯地回绝他们。

江左说,换了赵敏行,早嫁人了。

赵敏行是他的前女友。他的生意完蛋,赵敏行跑得飞快,订好的婚纱酒店统统不作数,退得干干净净,她拿着退到手的不菲的订金去了香港。

阿川只是笑,不接这腔,让他吃完饭去泡泡温泉。

梅望镇上除了设施齐备的大型温泉池,也有许多家庭式的小温泉馆,收费低廉。江左随意刷卡的日子已经过去,由不得他挑剔。他走进一间小温泉馆,因那间门口斜插着一面小旗,写着“梅子酒”。

门口柜台里有个留妹妹头的姑娘抬头对他笑,那是十八岁的阮清江,圆脸圆眼睛,整个人似一枚雪白的糯米丸。

“您好,右手边可以换拖鞋,桌上有梅子酒。”

梅子酒是阮清江自己泡的,这手艺传自她爷爷。

江左成了阮家温泉馆里头一位喝梅子酒醉倒的人,人人都说阮清江的酒清淡,但抵不过饮酒的人一心求醉。

来接他的阿川不敢相信这是江左。他记得当年读大学时的江左,每回喝醉酒就大声唱歌讲笑话,他曾在喝醉时站在食堂门口对每个过往的女生唱《十送红军》,但现在的江左已在一次次的推杯换盏之间学会了醉酒后沉默。醉酒后不能乱说话,不能胡乱表态,不能随意应承,醉酒后的语言尤为金贵。

喝醉了的江左很安静,像个影子,他坐在温泉馆淡黄的光影里,抬头冲阮清江笑了一下又一下。那笑容有点惨淡、有点愁苦,直击到阮清江十八岁的心里,击得她心神摇曳。

江左已经习惯去阮家温泉馆泡澡,因为那儿有梅子酒。但阿川叮嘱过阮清江,每次给江左的酒一定不能超过三杯。江左就涎着脸,笑眯眯地说:“阮姑娘,再多给我一杯,就一杯。”江左磨起人来很有一套,之前不少顾客就屈服在他的软硬夹击下,曾经出了名难搞的赵敏行也是这么被他追到手的。但阮清江认死阿川说的话,绝不肯再多给。

江左不放弃,他站在柜台前,想招阮清江烦,让她用酒堵住他的嘴。

江左说梅望镇实在无聊,阮清江问他那你为什么还要待在这儿?

江左说你就一直待在这小镇里不想出去?阮清江说你一直在外面还不是要来镇上长住。

江左又问除了温泉梅望镇上还有什么地方好玩,阮清江说哪儿都好玩。

江左哭笑不得,只得长叹一口气,不再跟她多说。

阮清江说,你要不信,等我关了店,带你去梅望山上,你就知道梅望镇可不只有温泉。

那日关了店,阮清江提一盏小小的风灯带江左上了山。满山黝黑的树木,崎岖的路,嶙峋的石,不时有飞鸟扑棱着冲上天去。

江左不屑:“这什么鬼地方,有什么好的?”

她神秘地“嘘”了一声,说:“别在山上说这山的不好,女魅会听见的。”

这是梅望镇的山间故事,古有女子为爱而亡,死前仍等待被迫远走他乡的爱人,因爱人临行前说过终会返来,所以魂魄直至现在也不曾离去,留在山中等待爱人。

江左说,这女魅还怪霸道,连山的不好也不能说,说不定她的爱人正是因她霸道才不肯回来的。

阮清江转过身瞪着他,说:“你这人真讨厌,榆木脑袋铁石心肠。”

江左看着阮清江,山风吹得她的头发和裙子飞起来,她整个人在月色里白得发光。他软下来,不再和她怄气斗嘴,只是伸出手去拂了拂她的头发,问:“风大,你冷不冷?”

那天他们登上了山顶,山顶不过一小块平地,可以俯视整个梅望镇和周围的田野,镇上灯光零落,田野一片暗沉,实在算不上什么美景。

但当阮清江得意地问他景色好不好时,江左说:“是我小看了梅望山,我向那山中的女魅道歉。”

后来他们又去过几次山顶,多是在阮清江关了店后的夜晚。天上有星,近而亲切,还有几点萤火虫。他们坐在那一小块平地上,喝两口梅子酒,吃几块桂花糕,听山风声和林间松涛。

有一回阮清江问他,来玩的人都开开心心的,为什么就你整天皱着一张脸。

江左说,说了你也听不明白,要能像你只知道镇子、温泉、梅子酒,我就不会烦。

阮清江也不恼,笑嘻嘻地说:“但除了我也没人愿意听你说话,你整天苦着脸,脾气又坏,镇上的人见你都绕着走,川大哥要忙花场的事,也没那么多工夫跟你说话,你只能将就着跟我说。”

江左瞟了一眼阮清江,之前被他损得满脸羞愤的女性下属不少,这小姑娘脸皮倒颇厚。

“不过,你的脾气倒真的很坏,像七叔公。”阮清江说,“七叔公就是谁也瞧不上,总觉得他自己最厉害,爱数落也爱骂人,七叔婆早被他骂走了,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镇子里。有时候我觉得他也挺可怜的,但更多时候觉得他真讨厌。”

江左哑了声。

再见到七叔公,江左同他打了个招呼,吓了七叔公一大跳。

不到半天,镇上大半人都知道阿川那个黑脸朋友头一回主动跟人打招呼。中午阿川回家,笑着问他:“为什么恰好挑到七叔公?”

阮清江知道。江左去泡澡,她坐在柜台后用凤仙花汁染着指甲,对他说:“是觉得同病相怜吧?”

是的,他现在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此时仍在孜孜不倦寻找他下落的人,大概唯有债主了。

三杯梅子酒片刻下了肚,今天不等他开口,阮清江自己送了个酒壶过来,小声说:“喝多了不许告诉川大哥是我给的,得说是你自己偷的。”

江左笑起来:“你要我说是持刀劫酒都行。”

酒还剩半壶时,有客人出来结账。客人身穿白衬衫,生得英俊,但说话却有些下流。他看着阮清江说:“小妹妹,这么多家我选了你这家,给点优惠好不好?。”

阮清江老老实实回答:“价格已经很低了,右手边还有梅子酒赠送。”

客人撑在柜台上,头和肩笼在阮清江的脑袋上方,说:“酒不算优惠,小妹妹陪我喝才算。更何况……”他指指江左,“你能陪他聊天,自然也能陪我聊了。”说着,伸出右手去拉她。

没等他的胳膊完全伸过去,先有酒从他头上淋下来,接着他被江左一把推到了门外。

江左怒骂道:“跟我比?一肚子坏水别脏了温泉,滚远点。”他双眼通红,叫阮清江疑心他又喝醉了。但他并没有,和那客人扭打时拳拳有力,正中面庞。

等旁人赶来将江左拉开时,客人一张清俊的脸已青红发肿。阮清江免了客人的单,阿川赔了他的钱,还替硬着脖子不愿道歉的江左赔了不是。江左说凭什么,要道歉也得他先向阮清江道歉。

阿川说:“你出了气,拍拍屁股走了,阮清江和她爷爷还是得在这里开店的,到时候人家不依不挠地上门来捣乱怎么办,你就守在这里帮他们?”

这道理江左不是想不到,但梅望镇就像是神奇的所在,江左的精明、打算和计较在这里都被卸了去,他像回到了冲动无知的少年时代,做明知不对的事,说明知实现不了的话。

他对阿川说:“那我就带他们走。”

阿川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说:“阮清江的爷爷是不会让你带她走的。”

阮清江的父母当年外出打工,说外面的世界好,钱好挣东西好看,他们让爷爷带两年阮清江,等阮清江大一点他们就回来接她出去上学。后来他们打过几次电话,也汇过两回钱,然后就再没有音信了。阮清江的爷爷报了人口失踪,整天悬着一颗心等警察通知他去认无名尸首。但有其他乡邻从外面回来,说看见了阮清江的父母,带着一个小男孩,有说有笑,日子好像过得颇为和美。自此,爷爷总对阮清江说,外面的世界没什么好的,人去久了,心都变硬了,不然她父母怎么也干不出扔下他们不管的事。

他不希望阮清江像镇上其他年轻人一样外出打工,希望阮清江就留在梅望镇,守在温泉馆里。她也真心喜欢梅望镇,外出回来的年轻人对她描述的花花世界对她一点吸引力也没有,他们跟她讲镇外的马路宽地铁快,讲晚上灯光明亮有如白昼,她总是笑笑说:“那为什么外面还有那么多人来梅望镇玩?川大哥念完大学怎么也还是回来了?”

她平心静气地守着温泉馆,跟爷爷学了泡梅子酒,缝了很多面不同样式用来竖在门口的小旗子,有时去阿川的花场帮周毓秀料理花苗。她从没想过要走出梅望镇,但在这个夏日的午后,她突然问江左:“山外真的好吗?”

江左看着她的眼,一时答不上话来。

阮爷爷邀请江左来家里吃餐晚饭,感激他对自己孙女的出手相助,虽然方法拙劣,但毕竟是一腔热血。

阮爷爷的眼睛已经全盲了,他说起初是眼前浮着黄色斑点,后来变成青绿的洞,再后来视力就越来越差,一直到完全看不见。但周围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他都了然于心,他摸索着找到江左的手,握了握,说“谢谢”。

吃到一半酒喝光了,阮清江拿起小壶去酒屋取酒。

阮爷爷突然说:“别再来我们家泡温泉了,镇上多的是其他人家,随便你去哪儿。”

画面转得太快,江左不由得怔住,问爷爷可是生气下午他太冲动了。

阮爷爷摇头,道:“别搅动了阮清江的心思,她那性子不适合离开梅望镇。”他盲了的眼看向江左,“她也不适合跟你在一起,跟着你,她是要吃苦的。”

江左忙说自己的困难只是一时的,总有一日会好起来。阮爷爷说:“不是这个苦,她一向吃得惯粗茶淡饭,这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年轻人,是你心太大,她跟不上。”

江左想辩白,但阮清江已经走近,他只有闭嘴。

阮爷爷有一点没看错,他心大,躲得够了,现在又开始向往镇外的世界,迫不及待地要再回商场拼杀。

夏季快完时,江左决定离开梅望镇。

他去跟阮清江告别。阮清江笑嘻嘻地拿出一大壶梅子酒,说要给他饯行。酒过三杯,阮清江的眼里渗出泪来。

“我要回上海去了。”

“嗯。”

“回去之后我先重新找个住处,接着就去跑公司的手续。”

“嗯。”

“你跟我一起去吧。”

阮清江抬起头,她在这一刻理解了山中女魅,有些人的话是会让她情不自禁地想应承,想允诺,哪怕明知艰难。

爷爷那一关自然过不了,即使爷爷不反对,阮清江想到要留眼盲的他独自生活,心中也不忍。

她心中百般煎熬,爷爷在一旁给栽种用来驱蚊的香叶天竺葵换盆浇水,说:“别急,等等看他后天走不走。”

那天,江左当然走了,他一早就买好了火车票,连带后续安排都已经计划好了,一旦更改就是连锁反应。阮爷爷听到孙女在房间里辗转反侧,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本想看看江左会不会为了阮清江改变原有的计划,如自己预料中的一样,他没有。那小子心高念头野,给不了阮清江什么结果。

回到上海的江左忙得好似陀螺。他抽空给阮清江打过几次电话,她说天气渐冷,梅望镇的游客多了起来,没有他待在那儿时那么清静。

江左记得很清楚,她没有说她会来上海。

所以三天后他接到阮清江的电话,说她在上海站,江左惊得差点丢了手机。他推了一场局,奔去火车站。阮清江就站在车站广场上,小小的一个人,穿着不合适宜的布衣布衫,在一群热情拉她去住店的人中一脸惊慌。

江左问爷爷怎么会同意她出来,她红着眼睛笑答说,梅望镇还是那些山山水水,但她待不住。爷爷就叹了口气说你去吧,你待在镇上过得也不像以前那样快活了。

江左信誓旦旦:“我会让你知道,你不会来错的。”

阮清江学历不高,又没有正式的工作经验,找不到什么太好的工作,就到小区旁的便利店做收银员。但因不熟收银机的操作,又连收错了两张百元假钞,这份工作没做太久就失去了。

江左笑话她,在温泉馆也守过这么几年店,那两张钞票假得并不高明,为什么就没看出来。

阮清江说她从没想过会收到假币,以前在梅望镇,经手的钞票从没仔细验过,倒也真没收到过假的。生事的客人也只碰见一次,就是江左帮了她那回,她不知道只是收收钱也会这么复杂。

江左说,从今以后,不能事事按梅望镇的来,这里有这里的做法。

后来阮清江又找过两份差不多的工作,但因为应付不来刁钻找碴的客人和各种突发情况,都没有做长久。江左说不用勉强,他再努把力就行,不必她出门去工作了。

于是江左外出时,阮清江就在家里打扫卫生,做饭种花,替他把衣服熨平。江左租的房子狭窄破旧,连台洗衣机也没有,阮清江的手在冷水里洗菜搓衫,生了冻疮,她也只是伸出来,对江左一笑说:“要不是出了梅望镇,我可不会知道长冻疮是什么滋味。”

就这样,她如数家珍的月季牡丹洋桔梗变成了生姜大蒜洋葱头。她每天精打细算,用土豆萝卜大白菜拼出一道道色香味俱全,守一只白色的砂锅,炖各色汤水,她的天地只得这小小一方。

不知是不是人在家闷得久了,就会变钝。

江左觉得阮清江比以前迟钝许多是自他公司开始赢利那个月起。拿到当月利润表的那天,他请阮清江出去吃饭庆祝。

在那间烛光摇曳、气氛上佳的餐厅里,她先是磕碎了杯子,接着用餐刀划伤了手,在去卫生间回来的时候,干脆滑倒在了门廊处。她吸引了全餐厅的目光和暗里的嘲笑,让江左满脸发烧。

确定完她没事,江左问她怎么了。阮清江嚅嗫着,最后只说她不习惯,用不惯刀叉,穿不惯这么窄的裙子和高跟鞋。

江左在心里审视她,承认她说得对,她套在那身裙子里确实有些怪模怪样,甚至连她整个人站在这餐厅里,都有种说不出的不协调。

他给阮清江买了衣服和化妆品,买来礼仪教程,报了英语课,但她学得并不好。每次带她出门参加朋友聚会,江左都会对阮清江说:“记得,多笑,少说话。”

他忘了梅望山上他是如何被阮清江的话逗得哈哈大笑,惊起一群夜归的鸟。

阮清江点头答应了,其实她也只能这么做,他们聊的东西她不大懂,也跟不上。女士们谈论新款的衣服、定制的包、钻石的克拉数,她也插不上嘴。她曾想跟她们说说桂树何时开花,绿云爪何时冒芽,但想到江左的话又闭上嘴,只是微笑。

即便如此,她也还是成了江左朋友们中的话题。他们说江左运气好,找到了一位“微笑夫人”,比家里那些动辄因为自己投资眼光不够准或是出差回来没带新款衣饰而大发脾气的母老虎强多了。

江左听出这话中的意味,他假装不以为意,回家后倒了阮清江正在往手上涂的凤仙花汁。红色的汁液流满一池,看上去触目惊心。他几乎是咬着牙将抽屉里他买给她的那些指甲油掳出来,摆满一桌子,问她:“不好看吗?不好用吗?不会用吗?为什么要整天涂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阮清江受了惊吓,睁圆一双眼睛看着他。江左又吼:“你瞪我干什么?”

她就低下头去拧水龙头,看着那一池红水转转着流下去。她现在话很少,不再和江左贫嘴逗舌针锋相对,对江左的话几乎是言听计从。她整个人都像钝了起来,连眼睛都不复从前那么亮。

江左余怒未消,临出门前踢翻了阮清江的一盆月季。

江左走后的屋子空而寂静,但阮清江觉得这寂静让她心安。她凭着一腔幼稚的孤勇来了,阿川去汽车站送她,问她是不是想好了,上海很大,人也多,和梅望镇大有不同。她说她不怕。

那时候她想,有江左着,哪里都没什么好怕的。但现在,最让她害怕的就是江左,怕他发脾气,怕他瞧不上她,怕自己连累他出丑,也怕他贬低她身上和梅望镇有关的一切。

她给自己下了一碗鸡丝面,从江左的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她觉得这酒并不好喝,远不如自己泡的梅子酒,但现在的江左已不喝她的梅子酒了,也不许她在家酿。他说红酒的产地年份她统统喝不出,白酒的等次价格适合用来招待哪些客户她也一概不会辨,会做梅子酒有什么用。

阮清江喝一口红酒,心想,真难喝啊,这酒有什么好的。她一直喝到沉沉睡去,睡前仿佛看到梅望山的萤火虫。

江左在公司沙发上睡了一宿。清早就接到阮清江的电话。

他一路奔回去,闯了红灯,在拐进小区时蹭了车门,打开门,家里没人。阮清江留了字条在玄关处,那字条上的字潦草歪斜,和它所代表的告别殊不相配。

她说她回梅望镇了。

她带走了她从梅望镇带来的衣服物品,其他的都留在了这里。

江左像被抽走了一口气,整个人瘫软下来。可是,他不得不承认,在心里藏得很深的地方也悄悄地松了口气。

是的,他已经有点厌了。阮清江于他就像梅望镇,初看乏味无聊,日子久了能看出些趣味来,但这点趣味也撑不太长久。他已经看出他们的确并非一路人,阮清江似乎和凡俗世间所要面对的一切事情都不相干,而江左关于搞定一个客户拿下一笔买卖的喜悦也无从和她分享,她听到这些消息时的表情不会比她看到山茶抽新枝水仙出嫩芽更丰富。她似乎只适合生长在梅望镇,在他也被迫远离俗世时发光,照亮他那一小段的崎岖,然后各行各路。

只是因为阮清江因他背井离乡,离开爷爷和梅望镇,他不敢说出“分开”那两个字。他怕阮清江的眼泪,怕阿川会打来电话责怪,也怕证明爷爷当时对他的判断竟然成了真。现在阮清江自己走了,他故意不去细想原因,这不必面对面的告别让他舒了口气。

如果不是有个固执又自我的客户在梅望镇度假,让江左如要续约就即刻过来签的话,江左应该不会再踏进梅望镇。

冬日里的梅望镇游人如织,小镇道路两旁停满了大小车辆,没有半分两年前的夏天的影子。客户住在度假中心,在小镇的最深处。江左顺着公路一路走去,突有老头子冲出来,冲他嚷:“嘿,果然是你,我就知道我没看错。”

那是七叔公。他依然精神矍铄,说话时气粗得吹起胡子,他拉住江左的胳膊,拉得他动弹不得。他的语气也依然是从前爱教训人的语气,说:“你这小子果然没良心,清江有病你不带她治,她人走了你也不回来送,你现在出息了倒还能没事人似的来这里再泡着。阿川这么仁义的小子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朋友?”

江左怔住,“走了”此刻对他来说成了一个难以理解的词。

阮清江是在夏末时摔下梅望山的。

那天天高云淡,阳光透亮,她从她以前上惯了的左山向上走。她大概是忘了,在上海时她的视力便开始下降了,就像她爷爷当年一样,眼前有光点漂来浮去,接着视物开始模糊,看不清东西,辨不准方位,生活中的小事做起来也越来越艰难。她想让江左带她去医院看看,但那时的江左已经开始因为厌烦她的笨手笨脚而烦躁易怒,她怕江左胜过怕独自转车排队。她自己去了医院,拿回了一张Stargardt病的诊断书。医生告诉她,这病可以延缓,但极难治愈,她的视力迟早会完全失去。

那天阮清江回去后,思量了许久,决定回梅望镇去。她怕自己在江左朋友圈里的称呼会从“微笑夫人”变成“失明夫人”,叫他难堪气恼。她走得狼狈不堪,甚至他们都并没有好好道个别。

阮清江又回到了梅望镇,守温泉馆,泡梅子酒。她每天会取出三杯的量倒进小酒壶里,存在柜台下。晚上温泉馆关了门,她就独自上梅望山去,也不提灯。她说她迟早也用不上灯,要再熟悉熟悉上山的路。

她视力下降的速度比医生预计的要快,不等她能做到闭着眼上山,就已经几乎看不见了。

江左没有去度假中心和客户签约,他去了阿川的花场,问阿川为什么不和自己说。阿川说,是阮清江叮嘱的,她说“别告诉江左”。阮清江知道江左的分开之心已久,告诉他只会让他因为良心和同情自责拖延,倒不如狼狈分开,让他以后不愿再想起。

江左在晚上去了梅望山。他去阮家温泉馆的柜台下拿了阮清江存下的梅子酒,没提灯,只借着月光上了山。

山顶的风仍然很大,林海的声音自四面八方而来。江左在山顶上,想起那日他问阮清江:“你说这女魅会不会后悔等了这么久?”

阮清江在他前面跳跃两步,转过身说:“这个我不知道,但我猜她那爱人是会后悔的吧。”

江左喝下一口酒,阮清江,你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