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卷4-17章 姜艾 ? 肆
眼看就是约定奔赴巫山的期限,三位姑娘已然整理好行囊。
这时,只见方兴一脚浅、一脚深地踩在雪地上,从密室内吃力地走了出来。姜艾这才发现,他身后背着整整四大袋行李。虽然经过蒲无伤一整个冬天的调理,他已然从坠崖重伤中恢复,但即便如此,他依旧不堪行囊之负。
“诸位,”方兴总算把呼吸调匀,“你们确定带这么重的包裹一路去巫山?这是去办正事,还是游山玩水?”
“当然是办正事,”姜艾接过自己的包裹,“这不,阿沅受了重伤,你忍心让她负重么?自然你多担待些。”
芈芙也将自己的包裹背在身后:“我们的自己背,阿沅的嘛……”
“当然,阿沅的行囊我乐意效劳。”方兴眼见负担已经减半,面露笑意。
“多谢方大夫,”阿沅款款对他行了个礼。
看得出来,丫头在师爷蒲无伤的精心照料下已经痊愈,只是气血尚虚,还要时日康复。
姜艾一扫眼前的旅伴们,自己毫无武功,方兴也只能干些“苦力”,阿沅如今身体不适合动武,也只有芈芙能保护众人。此行巫山山高水远,又是巫教老巢,不禁有些担忧。
芈芙望了眼密道:“蒲神医人呢?我们都走了,他怎么办?”
方兴刚要开口回答,姜艾冷冷笑道:“芙妹子,这问题不该问阿沅么?”
“这……”阿沅很是难为情,变得忸怩起来,“他……他没去。”
姜艾暗觉好笑,阿沅和芈芙皆是一向快意恩仇的女侠,可自从各有心上人后,纷纷显露出女儿之态。唉,哪日我才能遇到自己的姻缘?她偷偷看了一眼方兴,顾影自怜。
“蒲兄和杨兄会结伴前往太岳山,和神农派、钜剑门汇合。”方兴帮阿沅解了围。
但就在这一刹那,姜艾从闪烁的眼神中看出端倪——杨、蒲二人必非北行,而是很可能跟着我们去巫山。她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不单单出自天生的敏锐预感,而是三个月前那有惊无险的诡异事件。
自己伪造的信件,本是投往太保召公处,可为何却收到太宰尹吉甫的回信?这其中只会是杨不疑在做手脚,尽管如此,想到此去巫山有钜子暗中保护,倒也不用担心巫教刺客,又心安不少。
春暖花开,神农架山中大都冰融雪消、生机盎然。
下了神农架,若是驾车一路西行,不到三日便会到达巫山附近。只是这趟旅途不短,芈芙不敢再用两乘轻便的轺车前往,而是从君兄处“借”来一乘两马战车,可供四人同乘。
姜艾驾着车,身后则是方兴和芈芙的欢声笑语。经过神农顶整个冬天的朝夕相处,芙妹子渐渐不再娇羞,方大夫也慢慢敞开心扉,他们甚至聊起了他的“初恋”茹儿。
或许,随着方兴七年之约的期满,他正在渐渐摆脱心魔。时间能磨平一切,而这段少年时懵懂的承诺,也该到了挥手告别之时。
姜艾就这么失魂落魄地听着二人呢喃,只觉心头一酸,不禁加快了挥鞭频率,马车疾驰向西。春风拂面,吹来了沁人心脾的花草清香,冲碎了身后传来的你侬我侬……
神农架往西,很快就到了风光旖旎的大九湖。众人决定在湖畔歇脚,一览湿地美景。
这里一溪串九湖,天光云影一鉴而开,还依稀能望道熟悉的神农顶。此地云雾浓淡相宜,湖泊山岭错落有致,春花荡漾,青苇依依,香气氤氲,如仙子降临瑶池。
“嘿,你们听过大九湖的传说么?”芈芙今日兴致很高。准确地说,她自从出发以来,樱桃小嘴就没歇过。
据传说,古时候大九湖是一片大湖,天上常常有仙女下凡沐浴。一日,这里突然被九条恶龙霸占,湖水被一分为九,搅成一团泥浆,腥气冲天。从此,仙女们再不敢来,周围百姓也不得安生。此事恼了九龙湖边一位少年猎手,听闻只有神农的斩龙剑才能杀死巨龙,于是前往神农顶借剑。
少年没找到神农踪影,却在梦中见一白发老翁道:‘孽龙皆是山中巨蟒久炼得道,你用此剑将其斩尽杀绝!’少年醒转,手头多了把寒气逼人的宝剑,知是神农托梦赠剑,于是下湖连杀九龙。后来,九条龙的遗骸突然化为九座石山,便是“九道梁”,而斩龙剑成了“石剑峰”!
说到神农,芈芙意味深长地看着阿沅。丫头知道主人又要拿自己和蒲无伤开玩笑,脸色绯红,怯生生把头低下。接着,芈芙又揶揄姜艾道:“这是你祖师爷的传说咧!”
姜艾露出无辜神色,心想自己当初可是拜岐叟入的岐黄派。如今二派并而为一,对我而言却好似更换门庭,别扭得紧。
于是芈芙提议,今夜暂作歇息,明日驾车经过大九湖,一道欣赏千奇百怪的石林景象。
众人自无异议,手忙脚乱搭完帐篷,方兴则在附近找个树洞,和衣而卧。
次日,一行人继续西行,放眼望去,巫山山脉已经举目可见。
“艾姐姐,都说巫山峻岭绵延,群山耸立,到底哪一座才是巫教总坛所在?”芈芙冷不丁问姜艾道。
“本姑娘怎会知道?”姜艾驾着车,有口无心应承着,“我们此来,不就是为了探知此秘么?”
“也是。”芈芙悻悻道。
姜艾告诫自己,必须要时刻保持清醒,这趟旅程并非游山玩水那般轻松。眼看目的地越来越近,她也能感受到旅伴们也越来越紧张。
她知道,四人虽是一车同行,但众人前往巫山的目的怕是不尽相同——
芈芙妹子自是为了她君兄遗命而去,历代楚君与巫教想必颇有瓜葛;方兴则不然,他身为大周大夫,暗中又有杨、蒲二人相助,自然是去探究巫教本来面目。至于阿沅,她心中本无城府,但姜艾却很关心当初教授她武艺的”高人”,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传授阿沅武艺,并派她去镐京祈雨?
姜艾参详不透,或许,谁心中又没藏着难言之隐呢?
“这就是大巴山?”芈芙望着眼前湍急的水流,“听老人们说,巴东有三峡,其中最长的便是巫山下的巫峡。”
“不知前方能否找到村庄聚落,我们人生地不熟,还需尽快问明道路。”方兴若有所思。
“听说此处有个小国,名唤鱼国,这里的人把鱼当做部落图腾。”芈芙又道。
“大周可没分封过什么鱼国,怕只是一个小部落而已。”
方兴言罢,便驾车寻找起附近人烟来。他在担任职方氏多年,在这崇山峻岭中顺藤摸瓜,倒是能找到人迹。果然,在日落前,众人寻访到一个小聚落。
不过,村民们见四人身穿楚国服饰,眼中却满是敌视。
姜艾看出端倪,小声问芈芙道:“为何这些人对我等如此仇视?难道他们惧怕你们楚国人?”
方兴也很是不解:“难道楚国和这个部落有仇怨么?”
芈芙摇了摇头,不置可否:“自楚国发祥以来,历代先君都推崇以战养战,与周边小村庄发生摩擦,怕是在所难免。”
不过看起来,这个小村庄不过才十来户人家,且多为老弱妇孺,对不速之客颇为防备,也在情理之中。这时,芈芙笑靥如花,毕恭毕敬地对村民说明来意,并开始问路。
姜艾倒没想到,芈芙竟然些许蛮语,虽不精通,但边说边比划之下,竟然和村中几位长者相谈甚欢。聊了好一阵,芈芙对村民们作了一揖,便要告辞。
“咦,你问出什么来了?”方兴柔声道。
芈芙嫣然一笑,道:“村民们说这里是江北,附近并没有什么巫山。但在江南面,倒是有关于灵山的传说,他们建议我们渡江。”
“灵山?”方兴看了眼阿沅,“你们楚国是不是把女巫都唤作女灵?”
“正是。”阿沅微微点头。
方兴又道:“所以,这些村民口中的灵山,便是巫山无疑。”
“可这大江滔滔,此地又是水流最急的大峡口,我们要如何渡江?”姜艾说出自己的担忧。
江、河、淮、济为天下四渎,而其中江水最为湍急。作为其支流的汉水就已经波涛汹涌,这长江更是不遑多让。
“这有何难?”芈芙笑道,“艾姐姐,你和方大夫都是旱鸭子,所以觉得不易。但这扎阀渡河之事,可难不倒我们楚国人!”
姜艾看了一眼方兴,耸了耸肩,神色尴尬。
不过芈芙并没打算当即造船,而是让方兴继续驾车西行,沿途在不断寻找着些什么。
“芙妹子,眼看就要天黑,我们难道不安营寨扎准备渡河事宜么?”姜艾疑道。
芈芙倒是不慌不忙:“江流湍急,我们自是要从上游顺流而下。再说,造船需要寻求好木头,这一带树木粗大,若要砍伐太耗时辰。”
“那我们是要寻找什么木料?”方兴转头问道。
“杉木最佳,只是这里的杉木都高大粗壮,光是造个船就要数日,太过耽误时辰。”芈芙对此地植被略感失望。
“如果退而求其次呢?”姜艾问道。
“松木,柏木……”
芈芙话刚说出口,方兴便已然皱眉。姜艾轻轻叹了一口气,她知道方兴在犹豫什么——在迷信的中原人心目中,松、柏常常与死亡相关联。
“不打紧,那就斩斫松、柏以造船吧!”没想到,方兴似乎并不在意。
“你不担心它的寓意么?”芈芙不禁欣喜。
“方兴去年此时刚死过一回,哪有那么许多忌讳?”他回头狡黠一笑,对芈芙耍起贫嘴来,“再说,要是真的跌入水中,女公子不会见死不救吧?”
“呸,黑鸦嘴,”芈芙娇嗔道,“谁稀罕救你?”
“够啦,这还有两个外人呢,”姜艾给了二人一个白眼,一把拉过阿沅的手道,“要说情话私底下说去,别带坏我们阿沅丫头。”
阿沅吐了吐舌头,怯生生把手抽开,剩下姜艾在风中凌乱——也是,你们三个都心有所属,就剩我孑身一人么?姜艾心中真不是个滋味。
“看,松叶林!”就在这时,芈芙好似发现新大陆一般。
方兴快马加鞭,不多时,战车就停在一片茂密的松林之下。这里林木繁盛,既有适合制作龙骨和船桨的松木,也有可以搓绳扎筏的藤条,是个可以就地取材的好地方。
当晚,众人便在这林外安营扎寨。次日一早,四人分为两拨,分头造船——芈芙和方兴用刀斧砍伐松木,而姜艾和阿沅则负责把藤条编织成绳。不到一天功夫,一艘可承载四人、二马与一乘战车的大木筏便大功告成。
有了木筏,四人有恃无恐,一觉睡到次日天明,便收拾行李,准备起身顺流而下。
长江流出大巴山后,便流速加快,湍急无比。江水就在身下翻涌,吓得姜艾花容失色。她这才知道长桨根本不是用来划行,而是用于调整方向。
旱鸭子们历来羡慕会水之人,芈芙和阿沅水性了得,在大江上把木舟驾驭得四平八稳,犯不上他人操心。
姜艾索性欣赏起沿途美景来。都说巴东有三个大峡,上游的瞿塘峡以雄伟险峻著称,西陵峡滩多水急,而巫峡则以“幽深秀丽”为特征,山脉绵延,云腾雾障。
河边两岸山风料峭,怪石嶙峋,艳阳拨不开浓雾,别有一种神秘感。山路婉蜒崎岖,密林染透浓绿,山坡怪石凸起,在水雾缭绕中若隐若现,一睹群峰秀色,只觉心旷神怡。
“巫山景色如此秀丽绝伦,为何偏偏同邪恶的巫教联系在一起?”方兴不禁感慨。
不到一个时辰,木筏便在峡口一处浅滩上搁浅,四人弃舟,便准备上山。
山路崎岖蜿蜒,陡峭非常。加上春天潮湿多雾,攀登起来倒也颇有些难度。
“这山为何名唤巫山?”芈芙随口问道。
“听蒲兄说,这里是上古巫咸的封地和陵墓所在,故称‘巫山’。”方兴接话道。
“巫咸又是何方神圣?”这倒是个诡异名字,芈芙玩味着。
“据说他是灵山十巫之首,灵山十巫助上古魁隗氏夺取三皇江山,才有了巫教的发祥。后来,神农氏又击败灵山十巫,其便退居在巫山之上,直到蚩尤创立巫教。”方兴道。
姜艾点了点头,她知道神农派和巫教之间恩怨由来已久。
“灵山十巫是十个人么?”芈芙又问道。
“或许是十个人,或许是十代人,或许是十个部族,”方兴也没有准确答案,“此事太过久远,已没人能说得清楚,或许这趟巫山之行,能否寻得些线索。”
姜艾若有所思:“不论如何,这巫山看起来奇异诡谲,我们还需多加小心才是。”
“对了,前日那部落的村民有提到,灵山有十二座山峰,各个不同。只因巫山一带云雾缭绕,常年下雨,所以没人能准确说出十二峰到底是哪些。”芈芙又道。
“巫山十二峰,灵山十巫,”方兴沉吟着,“唔,或许此番探秘可以从这入手。”
阿沅也加入群聊:“小时候曾听人说,巫山上住着瑶姬神女,不知道是真是假。”
“瑶姬?瑶池不是在昆仑山吗?”方兴疑道。
“昆仑山确是西王母的圣地,她与南方赤帝育有一女,名曰‘瑶姬’。”芈芙接过话茬。
“这又是什么神话故事?”姜艾微微一笑。
芈芙又说起故事:“瑶姬是楚人心中的女神。红颜薄命,未嫁而死,葬于巫山之阳,魂神化作芬芳的瑶草。西王母怜其孤寂,便求天帝降旨,册封瑶姬为行云布雨之女神,巫山自此云雾缭绕,阴雨连绵。”
“哈哈,那我们一行人不请自来,岂不是搅了瑶姬清梦?”方兴笑道。
“不能乱说,瑶姬娘娘灵着呢,”芈芙神色严肃,“楚国女孩有了心上人,就会暗地里祈祷瑶姬娘娘,给自己和爱人降下云雨之福。”
方兴抚掌大笑:“楚国少女真有趣,平白无故祈祷一场云雨作甚?岂不把自己淋湿咯?”
芈芙刚才说话时就轻语呢喃,听到方兴的揶揄突然脸颊一红,转头羞涩不言。方兴不解,又把狐疑的目光看向阿沅,丫头也是闭口不语。
姜艾看着好笑,冷冷道:“你真是呆头鹅,莫非你不知云雨指的是……男女之事么?”话刚说出口,姜艾也觉后悔。
“好吧,”方兴也觉尴尬,咋舌道,“或许我问得太多了。”
“这倒也不妨,南国女子本就没有你们中原那么多臭规矩。”芈芙嘻嘻笑着,“楚国女子可以自由恋爱,不用受到族长、家长管辖约束。哪像你们中原人推崇的礼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麻烦得紧。”
“唔。”方兴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说起来,这还和瑶姬娘娘显圣有关呢。”芈芙道。
“又是……瑶姬娘娘?”很显然,又有一段故事在等着众人。
芈芙谈兴正浓:“此前,南国女子都深受婚姻包办之苦,无法与爱人婚配,直到落花女出现……”
“落花女又是哪路神仙?”姜艾揶揄道,“楚国人就是喜欢编故事。”
芈芙吐了吐舌头:“落花女不是神仙,而是一个普通女子。她无法嫁与心上人,常常在江边哭泣,直把花草哭谢,故人称‘落花女’。终于,瑶姬娘娘显圣,教她绝食抗婚,很快奄奄一息,临死前,落花女主动要求与江神婚配,把丧事当做婚事来办。
“落花女濒死之际,面色灿若桃花,眼睛亮如星辰。族人不敢怠慢江神,便把她放在铺满鲜花的婚船上顺江漂流,直到消失。落花女走后不久,她的心上人也凭空消失。更神奇的是,越来越多女子也效仿落花女,乞求把自己献给江神。
“部落长老惶恐万分,以为江神降罪,只得举族迁徙。几十年后,落花女在巫山被族人再次见到,已然儿孙满堂。她这才道破秘密——一切并非江神作祟,而是瑶姬娘娘让痴情女子们服下瑶草装死,逃离部落。从此,青年男女们得以自由恋爱,大家都感念瑶姬的恩德,奉之为女神。”
“这个故事倒比九龙湖的传说有趣,”姜艾很快又调侃道,“这瑶姬娘娘生前未得婚配,成仙后反操心起凡间男女情事来?”
“艾姐姐,你要亵渎了瑶姬女神,怕是一辈子遇不上心上人……”芈芙不怀好意地看着姜艾。
“小妮子胡说八道!”姜艾佯怒,瞥了一眼方兴,又觉一阵扎心。本姑娘又不是遇不到心上人,而是……唉,看来真得在巫山好好拜祭瑶姬娘娘一番。
听罢故事,众人继续赶路。
长江南岸荒无人烟,没有宽敞马道,只有茂密的原始丛林,战车此时派不上用场,反倒成了累赘。于是众人在山下就忍痛割爱,放马入林。
眼前之山并不算太高,但险峻湿滑,难以攀援。
“像这样的高山,附近少说也有百来座,”芈芙有些沮丧,嘟着嘴抱怨着,“真不知道巫教总坛藏在哪里?”
姜艾无奈地笑了笑:“虽然干粮不够,但这里野味倒是不少,麋鹿、獐子、野兔、飞禽……”
几人欢声笑语地聊着,突然天降大雨,把四位淋了个透心凉。
突然瞧见一个山洞,众人便仓皇躲进去避雨。山洞早已荒芜,毫无生气,连随处可见的巴山猴子都毫无踪影。
巫山历来云雨无常,今日也算深有体会。姜艾好不容易将衣服拧干,却发现姑娘们都因衣裳浸水而贴身,现出凹凸有致的身材,不禁一阵羞涩。
“嘿,你!”芈芙喊住了正在生火的方兴。
“我知道,”他低着头应道,“我升完火就到洞口歇着去,你们留下烘烤衣裳吧。”别看方大夫平日里一本正经,木讷迟钝,这下却心细如发。
果然,他将篝火升起后,便头也不回踱到了洞口。
“方大夫还真是个正人君子,”姜艾由衷地感慨,周礼倒把他调教得挺好。
芈芙嘴上的笑意难以自抑:“或许,他纯粹是打不过我和阿沅……”
女子们莺声燕语地笑着,篝火很快就把她们的衣服烘干,这才一边张罗食物,一边让冷得发抖的方兴进来烤火。几碗热粥下肚,总算把这场春雨带来的寒气赶走。
这么一折腾,很快又到天黑,众人便在洞中过夜。巫山春夜阴晴不定,溶洞虽然狭小,但好在干净整洁。
睡到正酣,姜艾尚迷迷糊糊,只听得洞外似有鸟叫。
“什么鸟,半夜三更只顾烦人……”芈芙转了个身子,咕哝着又睡了过去。
姜艾心中一惊,这是鹧鸪叫声——原来是他来了!
她又装睡了一阵,听得其余三人呼吸均匀,这才蹑手蹑脚出了山洞。由于担心杨不疑和蒲无伤就在附近,所以姜艾不敢点燃火烛,只是撩起裙袍,顺着鸟叫的方向往洞外走去。
大约一刻钟后,一个男子出现在面前。
“果然是你,你怎么这副打扮?”姜艾奇道,对方今日黏上几缕白胡,显是扮作长者模样。
“妹子别来无恙,”男子低声道,“这不是为了躲开你带来的两位新伙伴嘛。”
“两位?”姜艾心想,自己明明带来的是三个人。
“钜子杨不疑、神农派掌门蒲无伤,他们一直尾随在你们身后,难道你无丝毫察觉?”男子语气平静。
“他们果然跟来了,”姜艾点了点头,“你能躲过杨不疑的视线?倒是不俗!”
男子干笑了两声:“钜子虽然自信武功超群,但难免太过自负,更何况,我的武艺又如何在他之下?”
“也是。”姜艾笑了笑,于是把自己拜入神农派之事相告。
男子冷冷道:“恭喜你心想事成,你自幼就想修习上等医术。”
“我访得恩师岐叟,拜在他门下潜心学医,本以为学到岐黄医术至臻境界,却不料比于神农医术,才知其不及也。”姜艾感慨道。
“你们是正派医术,提甚么巫医?”对方淡然一笑。
“对了,你一心恢复巫教,莫不是与神农派作对?”姜艾突然一凛,如临大敌一般。
“自然不是,”那男子干笑两声,“你忘了,我这是假巫教之名办大事而已,与巫医没有干系。”
“巫教连连派出高手,刺杀神农派之人,不仅差点还把我掠走,还刺伤了阿沅姑娘。这是你派人干的好事?”姜艾继续质问。
“当然不是,”男子频频摇头,“阿沅伤势如何了?”
“你认识阿沅?”姜艾觉得不可思议,但思考片刻,顿时恍然大悟,“阿沅说她的功夫得自高人传授,难道说,这个高人是你?”
“别忘了,你和岐叟给楚君熊严治病那年,我也在楚都乔多。”男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嘿嘿一笑。
“果然是你!你为何要教授阿沅武艺?派她假扮女巫去镐京城乞雨之人,想必也是你罢?”姜艾感觉到,阿沅身后的秘密越来越清晰。
“阿沅是个好姑娘,也是个好徒儿,”男子颇为得意,显然承认他与阿沅有旧,“我交代她去镐京城办的两件事情,也都圆满完成。”
“你交代的什么事情?”
“这说来话长,你早晚会知道的。但今日我来寻你碰头,并非为了阿沅。”男子压低声音。
“那是何事?”
“记得上次我们在何处碰面么?”男子问道。
“空桑?”姜艾努力回忆了一番,“那次周王师失陷在青丘,有人冒充鲁公子元给周天子下毒。”
“正是,要不是我们出手相助,周天子他们怕是要全军覆没于那鬼地方。”
“冒充鲁公子元之人究竟是谁?”姜艾想到当时的场景,还是心有余悸。
“他是东方使之一。”男子轻描淡写。
“东方使?巫教的东方使?”她很是讶异。
“东方使是东方使,但不是巫教的东方使,”男子狡黠一笑,“巫教早已名存实亡,要不然,我也不会冒巫教之命到处寻觅新的四方使人选咯。”
“不是巫教,那你可否查明原先的四方使是谁任命的?”
“你冰雪聪明,想必能猜的出来吧?”
姜艾点了点头:“是了,定是商盟无疑——卫巫是他们的人,国人暴动也是他们煽动的,赤狄围彘林、策划五路犯周,这些都是商盟在背后作祟。故而任命几个反叛势力的头目作四方使,倒不稀奇。”
“正是,”男子抚着假须道,“国人暴动之后,商盟便向东、西、南、北、中册封了五路十位四方使,五路犯周便是来自他们的策划。”
“四方使怎么是五路?”姜艾没想明白。
“哈哈哈,”男子仰天大笑,“还是那句话——巫教早已名存实亡,商盟便假其名而扶植反周势力,管他四方使还是五方使,能颠覆大周统治便可。”
“这么说,上次空桑一别,想必你已找出这十名所谓的五方使是何人了罢?”
“那是自然。”男子促狭一笑,很是骄傲。
男子道:“最早暴露的自然是北方使,乃是赤狄部落的皋落芒遮和隗魃,他们早在围攻彘林时便露出端倪。其后五路犯周中,中原使其中之一便是伊洛之戎的酋长,而另一位,则是虢公长父。”
“太傅?他竟然也是巫教中人?”姜艾不可思议。
“早在二十年前国人暴动时,他就已然投奔巫教。只不过他并不知道,巫教只是商盟利用的壳子而已。同时他藏得很深,故而我派出阿沅前往洛邑陪他‘玩’了几年,才露出马脚。”
“原来你费尽心思派阿沅去镐京和洛邑,便是为了此事?”姜艾恍然大悟。
男子微微摇了摇头:“不止这些,虢公长父也远非天下人想象的那般简单——表面上,他是一副喜欢拉帮结派、损公肥私的小人形象,实际上,这老狐狸狡猾得很!”
“也是,我就觉得,她不可能无缘无故要害方兴,定有它图。”姜艾咬着牙道。
“那也得多亏你保住了方大夫性命,方兴对我等所谋大事颇为重要!”
“明白!”提到方兴,姜艾心中一荡。
那男子继续道:“东方使中,淮夷国主为徐翎所弑;而东夷首脑则化妆为鲁公子元,被我用毒所杀。两位西方使乃是犬戎国主与渠帅速答,如今也身首异处。只余两位南方使,花了我好长时间才找出真身。”
“其中一位是楚君熊霜,他死后将此秘密告知其妹;另一位嘛,不是熊雪就是熊徇,对与不对?”姜艾推演道。
“不错,正是熊雪,”那男子道,“商盟本意是让熊霜和熊雪同心协力、共同反周,没曾想,这二人竟草草与太保召公缔结了汉水之盟,便忙着内斗,太让商盟失望。”
“乌合之众而已。”姜艾颇为不屑。
“不光楚国这对内讧兄弟是乌合之众,这些所谓的五方使,也皆是些歪瓜裂枣。五路犯周声势浩大,却虎头蛇尾,居然连召公虎都打不过。”那男子语出讥讽。
“商盟煞费苦心,赞助这些五方使,就是为了五路犯周?”
“比国人暴动还糟糕的阴谋!既然颠覆不了大周,这个计划便告失败,商盟也断了资助,”男子揶揄道,“可笑那商盟,也是越来越乏术也。”
“所以你要借此机会召集新的四方使?”姜艾开始试探对方的计划。
“西方使、东方使已经确定,此番来楚国,便是要拉拢熊徇,最后才是实力最弱的赤狄。”男子显然早有计划。
“申国,徐国,楚国,”姜艾屈指数着,“你下的好一盘大棋。”
“巫教虽然灭亡,但其死而不僵,在四夷之间依旧颇得人心,自然可以为我所用,”他渐渐有了阴谋家的口吻,“四方使可是金字招牌,既然商盟用不好,我就却之不恭也!”
“那你可否成功拉拢熊徇?”姜艾关心道。
“尚未,他有些棘手,”男子眼中露出少见的难色,“我假借巫教之名,找到新的四方使之后,你可知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自然是找商盟赞助,”这可瞒不住姜艾,“你虽冒巫教之名,却无巫教之实。商盟富甲天下,你定然离不开其资助。”
“正是,这恰恰是难处所在,”男子顿了顿,“据我所知,熊徇便是商盟中人。”
“有道理,我听方大夫分析过。”姜艾凛然。
男子点头赞道:“方兴是个人才,料敌于先,你要多防备与他,别让他看破真实身份。”
“那是自然。”
“这熊徇嘛,他既然已在商盟之中,若拉拢其为新南方使,怕是会露馅……”
姜艾颇为认同:“或许商盟已然许其继承他两位兄长的南方使一职,也未可知。”
“但南方已无更高明之辈,此人选非熊徇莫属。更何况,我可是费尽心思让他坐上了楚国国君宝座,必须迎难而上。”男子略有愁色。
果然,楚国政变的背后,正是出于眼前人的谋划。“对了,你要提防屈虔,他不简单,方大夫看不透他的来路。”姜艾提醒道。
“他藏得很深,不过瞒不过我的法眼——他是钜剑门的人!”对方沉吟道。
“什么?他与杨不疑有关?”姜艾难以置信。
“我所料不差,他是钜子的长徒!”男子斩钉截铁。
“可他丝毫不会武功……”这个消息太过出乎与姜艾意料之外。
“这不重要,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杨不疑也并非等闲之辈,”男子若有所思,“我们还有时间,倒也不担心熊徇和屈虔。”
“对了,方大夫收到朝廷要员的信件,有提到此行又关巴蜀之事。”姜艾又提醒道。
“巴蜀?是尹吉甫的信吧?”
姜艾心中一惊,对方确实料事如神,“正是!”
“巴蜀,巴蜀,”那男子咕哝着,狡黠一笑,“看来,这是个不错的提议,这是次不错的旅行。”
“你可千万别害了方大夫。”姜艾赶紧交代。
“放心,他稀罕着呢,我也舍不得他出事。尹吉甫说得对,他需要立功后才能回镐京,而当他回到镐京,对你我都有好处!”
姜艾尚有疑惑:“话说,你凑齐四方使,到底想干什么?”
“凑齐了四方使,就拥有了四夷最强大的军事力量。这样便可钓商盟上钩,只有除了商盟,才能让大周真正中兴——这也是老天子交代我等的遗愿。”男子笑道。
“看来你倒是没忘却初心,”姜艾皱了皱眉,“只是四方使真的会听你摆布?”
“走一步,算一步罢。”
“既然大家的都为了中兴大周,你又何苦躲着方大夫和杨、蒲二人?”姜艾说出不解。
“虽说同归,但毕竟殊途,”男子微笑道,“老天子为了中兴大周,下了三手大棋——方叔召虎于朝廷,钜子神农于江湖,你我族人于四夷。他老人家高瞻远瞩,自然不是毫无道理。”
姜艾点了点头:“朝廷天子公卿鼠目寸光,成不了大气候,但杨、蒲之野心倒是不小。”
“谁都有野心,”男子道,“野心可大可小,可善可恶。不过你我在暗,还需多加小心。”
“此来巫山,你需要我做些什么?”姜艾见时辰不早,怕洞中人醒来发现自己不见踪影,赶紧问了最后的问题。
“假象,我负责制造假象,”男子神色严肃,“而你,要带他们看到这些假象。”
“十二峰?”姜艾小心翼翼。
“不错,便从十二峰开始,从这个溶洞开始。你我这便分别,后会有期!”
“这个溶洞?莫非这里就是……”姜艾没来得及往下想,而是问道:“后会有期,只不知何时何处?”
“还是老时间,两年后春夜以鸟叫为号,”男子神秘道,“地点嘛,就选在赤狄上党之地罢!”
“一言为定,多保重!”姜艾向对方作礼告别。
“保重!”
言罢,那男子一跃而起,瞬间消失于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