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卷4-18章 芈芙 ? 叁
半夜三更,芈芙迷迷糊糊醒来。
多年习武使得她对夜间的任何异常都十分敏感,尤其是去年冬天在神农架别院遇袭之后,她更是刻意让自己不再深睡。更何况,阿沅武功还未完全恢复,洞中算得上战斗力的,也仅有自己一人而已。
吵醒她的是洞中熄灭的火焰。
巫山真是个奇特的地方,未曾想洞中通风极好,原本可以用上一夜的柴火,竟在黎明时分便烧成灰烬。此时洞中漆黑一片,春寒料峭,让人毛骨悚然。
“咦,艾姐姐去了哪里?”
芈芙一个激灵爬了起来,却发现不见了姜艾的身影,她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方兴、阿沅倒是睡得正香,二人距离很远,但粗重的呼吸声如同一首精妙绝伦的二重唱。芈芙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拍醒方兴相助。
“方叔,醒醒!”她近来与对方亲密了不少,自然也不再称呼他为“方大夫。”
“怎么了?天亮要赶路了么?”他睡意朦胧嘟囔道。没心没肺的人呀,睡眠质量都高着呢。
“出事了!艾姐姐不见了!”
“出事了?”方兴一个骨碌跳了起来,但他的耳朵醒得更迟,“你说谁不见了?”他努力地噎了口唾液。
“艾姐姐。”芈芙顾不上生气,“洞里太黑了。”她低头往灰烬处添了些干柴,火焰又“嗖”得蹿起老高,把山洞照的亮堂。
昨夜避雨之后,众人始终没有注意力放在这个洞穴本身。可如今亮光照射之下,却觉得这个栖身之处为何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太过诡异,”方兴经历过多个溶洞,对此很有发言权,“这里的洞穴似乎漏风得厉害。”
出于职方氏大夫应有的敏感,方兴开始对溶洞的墙壁起了兴趣。
“你是说,这个洞穴不是密封的?”芈芙皱着眉头,一股不详预感涌上心头。
“你看这里!”方兴举着火把在一面墙壁上挥舞着。
芈芙仔细观瞧,果然火把举至某些地方,能感到火焰正在明显蹿动。怪不得洞中奇冷无比,柴火烧得飞快,原来洞内空气对流。
“这面墙有些诡异,”方兴拔出佩刀,试着从墙上抠出些土块来,“这儿的土质似乎和其他地方不同。”
“何必费事,”芈芙嫣然笑着,“看我的本事!”言罢,她扎好马步,一边吐纳一边蓄力,奋力踹向眼前的土墙。
“小心!”
方兴话音未落,芈芙只觉身体悬空,差点栽倒。这倒不是因为她武力不济,而是这墙似乎不堪一击,果然是人为封上的土墙,其后竟然是一个深渊。
若不是方兴机警地伸手相拉,她定然会因用力过猛而摔将下去。而方兴手中火把也早被他匆忙之间丢下,过了好几个心跳的时间,才听到它落地发出的回响。
“天呐,多谢伸手相救。”芈芙低头望了一眼方兴,眼神里,情意与后怕交织。
“不必多谢,”方兴显然也心有余悸,喘着粗气,“和你救过我的次数相比,这不值一提。”
芈芙心头一热,但她知道这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太过诡异,不知为何在这里竟有人为砌墙的痕迹,墙后到底又藏着什么秘密?
眼前一片漆黑,芈芙准备回身再去取来火把。只见阿沅此时也被惊醒,正茫然地看着自己。
“主人你没事吧?”她也是睡眼惺忪。
芙儿差点都死无葬身之地,你这丫头倒睡得真香。“我没事,快来一观!”她没有责备阿沅,对方毕竟因自己大意而受重伤,芈芙心中不忍。
于是三人各执火把,将土墙的废墟彻底清理干净,这才发现原来的溶洞之后,竟然别有洞天。准确的说,这个山峰竟然是中空的,在土墙的角落,发现有阶梯的痕迹。
“这石阶,少说也有上千年历史罢,”方兴俯身仔细辨认,“这是可不是嵌梯,而是凿山而成的螺旋阶梯。”
“难道说,这里有人住在山顶面?”这是通向上方的石梯,芈芙惊讶地合不拢嘴。
“很可能是先民,”方兴继续道,“这石阶布满苔藓,显然已多年无人走动。”
“先民?什么年代的先民?”芈芙很好奇。
“或许是灵山十巫的年代罢!”一个盈盈女声从身后传来。
“艾姐姐,你去哪里了?”芈芙定睛一看,才发现来人正是消失半晌的姜艾,“你方才上哪里去了?”
“这,人有三急……”姜艾朝方兴的方向嘟了嘟嘴。
“你没事就好,芙儿以为你失踪了呢,”芈芙心情好了许多,“要不是为了找你,也发现不了这洞内玄机。”
“难道说,我们要找的巫山之秘竟在此山之中?”姜艾若有所思。
“上去看看!”
芈芙寻来绳索,把四个人都绑住腰部,顺着螺旋梯小心翼翼往上走。一路上墙壁冰凉,阶梯湿滑,脚下面能听见风声呼啸,也能听见水流潺潺。而脚底下不小心踩下去的小石,更是一落千丈,杳无回音。
饶是芈芙武艺不弱,双脚还是会不住微颤。这石梯往上走倒是不难,要是往下走,恐怕更为凶险。想在上古之时,先民们连青铜器都没有,要开凿出这样的石阶,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
莫非是到了山顶?爬了半个时辰的石阶,突然有一些光线传出来。
姜艾疑道:“这里难不成是个祭坛?”
石阶的尽头是一个石门,芈芙也开始确信其中定是神坛之类的场所。
她轻推石门,只觉沉重。待到于是四个人齐心合力,石门被“吱”地一声推开。
“小心!”
芈芙举刀就是一阵挥砍,原来是一阵蝙蝠呼啸而过,门内恶臭无比。
芈芙掩着口鼻第一个侧身入内,山顶的洞穴倒是很大,将近有一亩见方的大小。看样子姜艾猜测得不差,确实是个原始祭坛。
这祭坛的格局和楚国社稷里的格局完全不同,绝非周人所推崇的整齐对称方圆结构,而是就地取材——哪里有块石头,就在哪里搭一个祭台,很是随意。
走近一看,祭坛的中央正是一个巨大石桌,想必便是主祭祀台无疑。祭祀台周围散落着很多陶器和玉器,只是制作得相当粗糙,还不如说只是玉石初加工的样子,确是上古之物。
“看起来,这里已然废弃多年,这些祭祀用品,说是三皇五帝时期的残留都不为过。”方兴推断道。
“啊!骷髅!”
一个凄厉声音传来,那是姜艾的声音。
芈芙身轻如燕,三两步赶到艾姐姐身边。定睛一看,果然地上散落着许多骷髅,形态各异,不知何来。
“这骷髅已然风化,”方兴顺手拿起一个骷髅头,轻轻用指头一抠,便发现骨质脆弱无比,一碰就碎,“有些年头咯。”
方兴的推断,显然让众人更加确信这个溶洞年代久远,或许便是灵山十巫之时的祭祀台。芈芙饶是武艺高强,内心中却还是个小姑娘,对眼前场景不由得感到后背发凉,十分不安。
再举起火把细看,祭祀台旁边有十几条细长诡异的石柱,这些石柱下面粗壮,上面则尖锐异常,每个石柱底下散落着几具骷髅骨骼。
“石柱,骷髅,”方兴咋舌,“这显然是行刑用的刑具罢?”他不敢用力抚摸石柱,刻意对它保持一段距离。
“巫教果然不一样,行刑都是用这么奇怪的刑具。”姜艾有些漫不经心。
“巫教?艾姐姐,你说这是巫教?”芈芙倒吸一口凉气。
姜艾白了她一眼:“方大夫说这里是灵山十巫的祭台,这里又布满了残缺的人骨骷髅,这种奇怪的酷刑,只有巫教才做得出来罢!”她对巫教似乎怨气也很深。
芈芙脑仁发疼:“这些先民是如何被处死的呢?绑在上面用火烧么?”
姜艾不禁哂笑:“火烧后的尸骸会变为焦炭,不是这般完整的骸骨。”
“难道是把人绑在柱子上,用弓箭射杀?”芈芙强忍反胃。
“我从古书上读到过一种原始刑罚,”方兴突然脸色阴沉,“把活人绑在这长长石柱顶端,用尖锐的石柱插入躯体,让受刑人以其自身重量下落。任凭受刑人如何挣扎,最后也会坚持不住,被这石柱贯穿而死……”
刚说到这,阿沅几乎尖叫起来,姜艾也捂住口鼻。这等残酷刑罚,简直骇人听闻!
“可每根柱子下面,远不止一具尸体呀?”芈芙此刻不敢再正视眼前的惨剧。
方兴继续他的猜测:“想必当时行刑者极为残忍,前一个受刑人刚惨死、血迹未干之时,又把下一个受刑人架了上去。如此反复,直到所有受刑人都被这种即残忍又血腥的方式处死为止。”
“究竟是怎样的深仇大恨,才能下如此狠手?”芈芙难以抑制自己的悲愤。
“看,这里面还有小孩的骸骨,而且大部分都是女人!”姜艾俯身检视这些骷髅枯骨,得出了她的结论。
“艾姐姐,你光靠骨骼便能辨别出男、女的遗骸?”芈芙奇道。
“那是自然,女人生产之后,骨盆较大,自然和男性不同。”验尸也算是姜艾的擅长领域。
“奇怪……”
方兴沉吟起来,打断了姜艾和芈芙的对话。
“有什么不对劲么?”三位女子齐声发问。
“祭坛之内为何会如此杂乱?”方兴绕着祭祀台搜查了一周,“这里的祭品排列凌乱,祭台也遭到不同程度破坏,还有几具骷髅散落在祭祀台附近的地面……”
“难道说,这个祭祀仪式没有进行完?”姜艾最先反应过来。
“很可能,”方兴继续论证,“如果行刑者虐杀这些俘虏是为了祭祀,那为何又将祭祀现场破坏?而且祭祀者不给这些死者收尸,也很不符合常理——先民们把祭坛看得无比神圣,如何能容许自己的祭祀场所如此杂乱无序?”
“所以你的结论呢?”芈芙不擅推理,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
方兴长叹一口气:“这些受刑者很可能不是死于祭祀,而是在祭祀时被闯入者所杀!”
姜艾听言,抚掌惊道:“我懂了,也就是说,是施暴者闯入祭坛,把正在祭祀的女人和孩子都抓起来用石柱处死,随之破坏了这里的一切,便扬长而去?”
“艾姑娘聪明。”方兴微微对姜艾点了点头。
“那施暴者会是谁呢?”芈芙见自己插不上嘴,不禁有些泛酸,“难道是巫教的死对头?神农派?”
“怎么可能?”姜艾有些怨怼,“神农派治病救人,如何会行此灭绝人伦暴行?”
芈芙吐了吐舌头,咕哝道:“那可不一定……”
姜艾刚要发作,方兴又有了新发现。
“快来看,图腾!”
芈芙和姜艾于是不再争执,又携手来到方兴身边。眼前是一座巨壁,在跃动的火把照耀下,墙壁上确实有若隐若现的图案,想必,这座墙壁定然藏有此间主人的线索。
“这图案像什么?”芈芙问道。
“看起来不是巫教,巫教的图腾是黑色羊头,”姜艾托腮道,“看起来像是凤鸟。”
“艾姐姐,你是故意的吧?怎么可能是凤鸟?”芈芙也瞬觉不快,她转头就要拿话报复我么?
“怎么?凤鸟有何忌讳么?”姜艾一头雾水。
“艾姐姐有所不知,”阿沅出来解围,“凤鸟是楚国人的祖先,故而主人多有不悦。再说,这个图案虽然像是飞禽,但尾巴短小,显然不会是南国人心中的神鸟凤鸟。”
“哎呀,”姜艾这才对芈芙道歉,“冒犯,冒犯。”
“无妨,”芈芙轻轻哼了一声,“扯平了!”
言罢,芈芙忍不住瞟了一眼方兴。自从他发现壁画以后,始终一言不发,仿佛对姑娘们的讨论充耳不闻。他专注的样子真的很让人痴迷,芈芙不由得看得陶醉了。
事实证明,刚才所见的壁画只是冰山一角。紧接着,第二面、第三面岩壁也赫然出现在眼前。尽管这些壁画有上千年历史,但由于溶洞内密封良好,故而岩壁上的刻画依旧清晰,散发着上古年代的气息。
“这壁画似乎在讲这座山峰的故事。”方兴若有所悟。
“怎么看出来的?”芈芙奇道。
“你看,这壁画上,至少十几处出现山峰的图案,形态一模一样,我便从这里作为突破口,”方兴言下颇有自信,“而这些壁画就像在讲述一个故事,都与同一座山峰有关。”
“那是我们脚下的这座山峰么?”芈芙又问。
“想必是的,你看,这山峰里的石梯、祭坛,不就是我们身处之处么?”方兴微微一笑。
“那这山峰究竟有什么故事?一个文字都没有。”芈芙不明就里。
“这恰恰更能证明,刻画壁画之时,先民还没发明文字。”
“那文字是何时出现的?”
“是仓颉造字。”姜艾冷冷地插入一句。
就你懂得多吗?又来打断我俩对话。芈芙把不高兴写在了脸上,一只俏嘴嘟得老高。
方兴头也没回:“艾姑娘所言不错,仓颉是黄帝的史官,在他造字之前,先民们只有通过结绳来记事。”
“结绳记事?”芈芙从没听过上古之事,自然觉得新鲜。
“比如这根棍子,”方兴手中取出一根棒状物,“我在上面系根绳子……”
“嘿,这可不是棍子!”芈芙笑得花枝乱颤。
“那这是?”方兴目瞪口呆。
“这是腿骨。”姜艾也忍俊不禁。
“对……对不起,冒犯先人。”方兴冷汗直冒,小心翼翼地把腿骨放了回去。
他继续道:“比如今天有大事发生,例如祭祀,或者有重大天象,便打一个大结。至于狩猎或者添丁这类的小事,便打一个小结。如果二事有关联,用把两个结栓在一起,成一个连环结。”
“古人都用这么笨的方法记事啊?这哪里记得清楚?”芈芙觉得不可思议。
“你可别低估古人智慧,”方兴微笑道,“所以后来,人们开始用石刀在木头、竹片、泥板上刻各种各样的符号,用以代替结绳记事。比如这些壁画,便是先民用各种符号刻画事件,这样同族人看得懂,和其他族也能沟通。”
“这还是很复杂,”芈芙不以为然,指着壁画道,“你看,这里有一只老虎,便意为今日猎虎一只。那如果说一年猎到一百只虎,岂不是要画上一百次?好生麻烦!”
“额……这块壁画的意思,”方兴把头摇得风车般飞快,“是有族人被老虎给吃了,可不是猎到老虎……”
“这,好吧,”芈芙吐了吐舌头,尴尬得紧,不由得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你看,这种记事方式不仅麻烦,还有歧义咧!”
“你当所有先民都有於菟神将那帮勇力,能用石器打死老虎?”姜艾揶揄道。
众人闻之莞尔,芈芙则无奈地耸了耸肩。
自从凌晨姜艾“失踪”片刻,芈芙就觉得她有些异样,说不出的古怪。
方兴继续说起人类造字的历史:“结绳记事也好,刻画符号也罢,显然太过复杂。直到轩辕黄帝统一天下,发明舟车、弓弩、锅甑、蚕桑,而他的大臣仓颉则发明了文字。仓颉随黄帝南方巡狩时,在‘羊马蹄印’中找到灵感,便用脚印代表野兽,用其他符号代替天下万物。
“于是乎,仓颉将天上星宿、地上山川、鸟兽虫鱼、草木器具,皆描摹绘写其形状,造出不同符号,把它们命名为‘字’。后人在此基础上不断改良,夏人刻字于石鼓之上,便是石鼓文;殷商人把字刻在甲骨龟壳上作卜辞,有了甲骨文;而周人则把字刻在鼎铭之上,便是当今之金文。”
姜艾补充道:“传言说仓颉天生异象,长有重瞳,正是得到上天垂青,才让他把文字传入人间。据说仓颉造字之后,鬼神齐哭,只因人类可以用文字告御状,直达天听咧!”
“这听得瘆人……”芈芙抿了抿嘴,问方兴道,“这么说,这里的先民年代在黄帝之前?那他们是谁?”
方兴沉吟道:“按时间推测,很可能是灵山十巫出没的年代……”
顺着方兴的讲解,众人发现,壁画中人的样貌穿着与中原华夏人大为不同——他们在祭祀中戴着面具,体型矮小,身旁的鸟兽也不似中土风物。
“会不会是我楚国人的祖先?”芈芙弱弱问道。
“自然不是,”方兴莞尔,“你可知楚国祖先是谁?”
“是熊氏,叫熊绎。”芈芙挠头道。
“对,熊绎是熊氏先祖,那熊氏的祖先又是谁?”
“我在祭祀的时候听过,叫芈连,是我们芈姓的祖先。”
“对了,芈姓就是祝融八姓之一,”方兴微微一笑,“你们芈姓熊氏的元祖正是祝融,祝融祖先乃高辛氏颛顼大帝,而颛顼正是轩辕黄帝的孙子。”
“所以,我们也是黄帝子孙?楚国也与周朝人同宗?”芈芙倒是第一次听说。
“那是当然,只是你们历代楚君不愿承认罢了。”姜艾也觉得好笑。
这可谓触及芈芙知识盲区。自她懂事以来,楚族人都喜欢重复她曾祖“荆王”熊渠的名言——“我蛮夷也!”故而,芈芙一直认为,楚国人和华夏人乃是骨子里的天壤之别。
“那么说,”芈芙不敢直视方兴和姜艾,“壁画上这些人,和楚国也不同宗?”
“显然,他们和我们不是同一个种群。”方兴答道。
“那他们属于什么?”芈芙又问。
“这是我职方氏大夫的强项也,”方兴面露笑意,“我遍览浩若烟海的上古史料,读过许多前朝风土人情与历史风貌。故而得知早在三皇之时,中原之地便有三大种族。”
“哪三大种族?”三位女子都对这话题倍感兴趣。
“华夏、东夷、苗蛮,”方兴顿了顿,“三大部族在三皇之前便角力中原,后经五帝至虞夏商周,各朝、各国、各族之民人,无非这三大族群之后人。”
“那能从壁画中看出,这巫山的祖先,是其中哪一个族群么?”姜艾问道。
“反正不是我们华夏族。”芈芙自从听方兴说楚、周同源后,便不再说自己是蛮夷之后了。
方兴道:“如果壁画中所载属实,那此地先民祖地并不在此,而是在高原之上——那里崇山峻岭,生存唯艰,严寒的气候使他们不得不离开祖地,迁徙到此。经历过数次苦难与战争,消灭了不少部落,最终定居在这座山上。”
“好残忍。”芈芙看着壁画上刀兵和屠杀的画面,不由觉得心中发颤。
姜艾也唏嘘感慨道:“远古之时物质匮乏,为了猎物和栖息地,先民们不会把闯入者当做同类,一碰面便是你死我活,与西陲草原上的狼群一般。”
“你又没见过狼群,”芈芙揶揄姜艾道,“说得你和西戎人一般。”
“我,”姜艾愣了片刻,“那不说狼群好了,这大巴山里的猴子,不也是一样么?”
“确实,”方兴又来平息争执,“你们看,这副壁画上,他们在吃什么?”
“这是……啊!!!”芈芙吓了一跳。她看出来了,壁画中的先民竟在吃敌人的躯体。
“是了,这便是人类最原始的状态。”方兴微微点头,以示赞同。
“为什么这些壁画里大多是女人?除了这戴帽子的族长外,其他全是在哺乳、生产、带着孩子采集的女性形象?”姜艾问道。
“是啊,部落里的男丁去哪里了?”芈芙也不禁附和。
“在上古原始阶段,男丁可是部落最稀缺的资源,他们负责打猎、打仗,保护家园。部落要发展壮大,便离不开男性后代,一夫一妻制虽伦理,但繁殖太过低效。只有部落中的男性无固定配偶,这样女性才得以不断繁衍。只是这些孩子出生后只认生母,却不知生父何人。”方兴解答道。
“羞也不羞,”芈芙捧着自己发热的小脸蛋,“怎么和人家讨论这种事情。”
“所以,壁画上画的就是母系氏族咯?”姜艾若有所悟。
方兴赞道:“上古时期,华胥氏见巨人足迹有孕而生伏羲氏。黄帝、尧帝也皆生母受上天感应而妊娠所诞。这显然都是传说臆造,实则是因母系氏族中婴孩不知生父之故。”
“所以先民们发明了‘姓’,用来区分不同母系对吧?”姜艾道。
“正是。由于先民们发现,若一直在部落中繁衍,后代存活率不高——不是夭折,就是天生残疾。所以部落间用‘姓’为标识,只与外姓通婚。”方兴答道。
“这叫同姓不繁!”芈芙终于插得上嘴,心中小鹿乱撞,兴奋得不行。
方兴朝芈芙笑了笑,道:“所有华夏民族祖训皆为同姓不婚。‘姓’者,‘女生’也,这便是母系氏族的标志。”
姜艾柔声问道:“华夏族最早的姓,是上古八姓吧?”
“是是,艾姐姐说得都对!你太厉害咯!”芈芙酸不溜秋地抢白一番。但在芈芙看来,姜艾的每一句问话她早已知道答案,之所以再说出来同方兴一道显摆而已,无非是为了衬托芙儿肤浅罢了。
但方兴却似乎很享受这番对话:“三皇之时,燧人氏、伏羲氏、女娲氏皆风姓,为最古老之姓氏。后来风姓分支太多,便又再分出八个大姓——除了炎黄的姜、姬二姓外,还有黄帝后代的妘姓、姞姓,舜帝后代的妫、姚二姓,皋陶嬴姓,大禹娰姓。这上古八姓,代表三皇五帝一脉的正统血缘。”
“这里有艾姐姐的姜姓,怎么没有我们楚国的芈姓?”芈芙有些不乐意。
“你们祝融氏后人亦有‘祝融八姓’,除妘姓外,其余己、董、彭、秃、曹、斟、芈等七姓在五帝之时人丁不旺,故而不列与‘上古八姓’。此外,商朝国姓子姓、群舒偃姓、赤狄隗姓等,亦是后世才逐渐兴旺起来。”方兴滔滔不绝地介绍着。
“今人以姓、氏并称,那氏又是从何而来?”芈芙又问。
方兴道:“母系氏族用姓来区分血缘,而氏则是用来区分家族。黄帝定一夫一妻之制,大族群不断繁衍支系,这些支系便以‘氏’来区分,大多以族长的官职、谥号或是封地命名。”
“有点乱……”芈芙挠着头,一知半解。
“举个例子,你为什么叫芈芙,不叫熊芙?而你的兄长名曰熊霜、熊雪、熊堪、熊徇?”
“难道说,姓是给女性用的?而只有男性才能称氏?”芈芙猜道。
“正是,所以你叫芈芙,艾姑娘叫姜艾,茹……”方兴发觉失言,赶紧捂住嘴巴。
“我知道你要说谁,”芈芙给了他一个白眼,“所以,茹儿叫嬴茹!”
好在祭坛光线昏暗,方兴脸上的红晕并不明显。他赶紧转过头,接着道:“三皇五帝直到虞夏,大族一直称氏——如神农氏、祝融氏、共工氏、羲和氏。商朝改氏为方,如人方、鬼方、羌方、土方。而到了大周封邦建国,诸侯便以国名为氏,卿大夫以封地或官名为氏。”
“所以,壁画中的部落为了变强,便同其他部落频繁通婚咯?”姜艾又有了新发现。
“这是聪明的做法,”方兴点头道,“协作远比仇杀更长久,通婚后的氏族便自然而然组成了部落同盟。”
“那壁画上的族群,到底是什么姓氏呢?”芈芙问到关键点。
“这个‘字’反复出现,”方兴指着一个符号道,“它很像夏商文字中的‘灵’。”
“又像我们姜族人文字中的‘巫’。”姜艾补充道。
芈芙认的字虽然不多,这时也能看出个大概:“怪不得,这片巫山,常常被当地人称作‘灵山’咯!”
“姑且把巫山部族称作巫姓罢,”方兴思索片刻道,“这山中的先民部落以凤鸟为图腾,但其氏族是何名字,恐怕与这个符号有关——”
芈芙好奇地循声看去,发现方兴指向一个奇怪的图案。
“这是鞋履?”芈芙笑道,“你又胡诌,哪有用鞋履作为氏族名字的?”
“你可别小看这鞋履,在他们生存的时代,大部分人可没鞋履可穿,”方兴在壁画上找到了佐证,“看,穿鞋履者定是身份尊崇,只有在祭祀典礼上,族长才有权利穿鞋。”
芈芙吐了吐舌头,果然,壁画中只有位于祭坛中央的族长才不是赤足。
“这鞋履的形状好生奇特,”姜艾接过话茬,“似乎像是一个华夏字符。”
“礼,正是礼字,”方兴来了劲头,“这点上,看来巫族人和华夏人倒是殊途同归。鞋履并非先民必用品,而礼器恰恰都属于非必需品。穿此鞋履以祭祀,便代表这支巫族人已然超脱物质,上升到精神层面咯。”
“那这里的祖先,就应该叫巫礼氏?”姜艾提议。
“不错,这正是个好名字。”芈芙一拍手,她觉得这很有趣。后人反倒给先人起名字,稀奇得紧。
姜艾突然道:“快看,这里有一次规模盛大的祭祀,似乎有许多部落一同参与。”
方兴赶紧举火把赶到姜艾身旁,仔细观察过一番后,道:“这似乎不像是祭祀场面,更像是部落联盟正在盟誓。”
“让我来数数,”芈芙吃力地辨认起了这些部落的族徽,“一、二、三……九、十,有十个部落之多呢!”
“十个?”
“是十个呀。”芈芙又数了一遍。
“灵山十巫?”方兴和姜艾异口同声道。
“这么说,灵山十巫不是十个人,而是十个部落?”芈芙似乎又发现了些什么,“等等,这确实有十个部落,那为何画着十二座山峰?”
“是了,这是灵山十二峰。”方兴频繁点头。
“也就是说,我们再找到剩余的十一座山峰和剩下的九个巫族部落,便可以确定巫教的最早来源了罢?”姜艾自问自答。
看两位同伴确信的眼神,芈芙觉得真相似乎离大家越来越近——十个巫族部落联合起来,各占山峰,山顶从事祭祀和重要活动,山底则是部族居民的生活场所。
“那还等什么?我们下山去找其他山峰呀。”芈芙迫不及待。
“不急,”方兴打断芈芙的兴头,“这壁画当中还有很多重要信息,我们先看完再说。”
“哦。”芈芙皱了皱眉,微叹一口气道。看来,自己还得和这满地骷髅多相处一段时间。
方兴继续探索着壁画的奥秘:“这些巫姓的部落联合起来,定然是想找华夏部族的麻烦。这些壁画详细记录了巫礼氏部落的历史大事,而部落联合之后,其余九大部落簇拥着的这位领头者,想必是巫咸无疑!”
“咦,这首领莫非是巨人?”芈芙第一眼就从壁画中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形,但很快听到姜艾的嬉笑声,“怎么?芙儿又说错了?”
“古人把人物画得高大,一般只代表地位尊崇,并非身高长大。”姜艾解释道。
“很显然,他们集会于巫山群峰,是为了北上作战,”方兴又走向下一幅壁画,“这场战斗很激烈,这里有十个图腾,便至少有十个部落参加。在上古时期,这般规模的大战实属罕见!”
“他们进攻谁?”芈芙看着壁画上的战斗场面,虽然简陋朴素,但是能感觉到一股杀气。
“是个风姓部落,”方兴若有所思,“看,这是个蛇身人首的图腾,想必就是女娲氏无疑。蒲兄曾与我说起过神农氏与魁隗氏争霸中原之事,壁画所刻的或许就是这段历史。”
“看,这些巫族人看起来很崇拜虫、蛇这一类的毒物?”芈芙叫出声来。
方兴笑道:“还记得我刚说过的三大族群么?华夏部族崇拜猛兽,如黄帝便自称有熊氏;东夷部族崇拜百鸟,如商朝便是玄鸟为图腾;而这些崇拜毒虫之物者,必是苗蛮部族,他们也是蚩尤的先祖。”
“巫族和蚩尤有关系么?”姜艾顺势问道。
方兴道:“此时还没有,蚩尤还得在这壁画千年之后出世。他发祥于东南,自称‘九黎’,后来创建巫教,成为教主,想必便是出于对巫族远祖的怀念。后来蚩尤兵败被杀,九黎分崩离析,一部分融入华夏文明,另一部分在江汉区域化作‘三苗’,与百濮、百越、诸蛮融合。”
“巫族的这场大战结果如何?”芈芙问道。
方兴咬着嘴唇道:“女娲氏败了。”
“那巫族岂不是得到了中原,称霸天下?”芈芙又道。
“非也,”方兴摇了摇头,“你看,参与此战的部落如此之多,巫族只是其中参与者而已。灵山十巫固然在战斗中作用很大,但为首的,却是一个以骷髅为图腾的部落。”
“骷髅?”芈芙讨厌骷髅。
方兴解释道:“准确地说,是魁隗氏炎帝的部落,他们是鬼方远祖。蒲兄曾说炎帝共有三代——朱襄氏为第一代,魁隗氏第二代,第三代才是神农氏炎帝。”
“再后来呢?”芈芙又道。
“后来魁隗氏夺取了女娲氏江山,灵山十巫也跟着北迁到中原。只是后来一场大瘟疫降临后,神农氏就此兴旺,魁隗氏兵败后躲入北方,而灵山十巫也只得败退回巫山。”
方兴研究壁画的样子几近走火入魔,芈芙看得发怵。
“时辰不早了,我们几个女子陪你看了大半天壁画,早已腹中空空也。”她抱怨道。
他充耳不闻:“无妨,我们不是带了三天的肉脯干粮?不打紧,我继续研究会儿。”
芈芙可片刻不想再待着。他是无神论者,我们楚人却迷信巫术——这里多得是惨死的冤魂,而且多为女人孩子,死后怨念最重,这些怨灵关在祭坛之中千年不散,谁知道会变成哪样的厉鬼?
“你接着发呆吧,我们走了!”芈芙嗔道。
“好,你们在溶洞中过夜,我们明日再汇合!”
没想到,方兴正求之不得,他似乎早已打算在这里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