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思路
和朱德熙(1961)把“的”一分为三的思路不同的是,我们在承认“的”有内部差异注3的基础上更加看重它们的共性。这一思路实际上滥觞于吕叔湘(1942:1.62节)。吕先生指出,“聪明的孩子”、“轻轻的说话”和“我认识的孩子”中的“的”“在口语中只是同一个de”,因为“声音相同,作用相同,应该认为一个字”。时隔多年,黄国营(1982)和陆丙甫(1992)尝试合并“的1”和“的2”的探讨。其后,石毓智(2000)提出“的”的基本功能是从“一个认知域中确立出成员”,并试图囊括句尾“的”的用法。袁毓林(1995,2003a)尝试以名词化功能来统一“的”的语法意义。木村英树(2003)提出“的”字句中“的”的语义功能是对行为动作加以区分性限制。陆丙甫(2003)提出“的”的基本功能是语义平面的描写性。徐阳春等(2005)则侧重于各种“的”字的语用功能的一致性,称之为“逆向凸显”。这些研究的目标都是要找到一个统一的“的”。并且实际上,朱德熙先生的遗作(朱德熙1993)已经在思考“的2”和“的3”的合并了。
综合和分析并重,是认知语言学一贯的主张(沈家煊2005)。在探索一个统一的“的”的本质方面,值得继承的研究成果也很丰富。沈家煊(1995)发现“的”可以使得无界概念变成有界概念。沈家煊(1999c)使用了语法转喻的模式来解释“的”字转指的相关问题,认为“的”有把认知框架中的关系凸现出来的功能。沈家煊等(2000)运用了“参照体—目标”结构式解释了“N的V”结构的问题,而Langacker(1993)已经论证了“参照体—目标”能力是转喻的基础。认知语言学的相关研究已经对长期的认知模式投入了足够的重视(如张敏1996,1998),并且也开始了对特定语境的研究(如沈家煊1999c),所取得的成果堪称从概念认知路径解决“的”字诸问题的典范。
秉承认知与功能学派的基本理念,本文继承以往从概念认知角度所得的经典研究成果。不同的是,本文将更加注重即时语言加工过程中和语境相关的社会认知因素,即认知的在线性和社会性。近几年,认知语言学迎来了从个体认知到社会认知的转向(social turn),认为在言语互动交际的运用过程中,语法逐渐浮现出来。在社会认知的视野中考察“的”的性质与功能可以突破以往偏重孤立句法结构或静态概念结构的理论框架的束缚。
Croft(2009)阐释了从个体概念认知路径走向社会认知路径需要遵从的四个主要原则:
第一,从一般认知能力到一般社会认知能力。心智中的语法结构和过程不仅是人类一般认知能力的实例,更是人类一般社会认知能力的实例,包括联合行为(joint action)、联合注意(joint attention)、人际协作(coordination)、社会规约(convention)等方面。
第二,从符号三角注4到社会符号三角。不仅认为因为意义是符号性的,所以意义是语法的精髓;而且认为语法包含一个由形式、意义和对意义进行规约的言语社区的社会符号三角。
第三,从百科意义到共享意义,即不能仅仅认为意义是以普遍的百科知识为基础的,更准确的说法是,意义的基础是会话双方所共享的所有知识和经验。
第四,从作为识解的意义到为交际而进行的识解(construal for communication),即不仅认为意义关涉概念化(识解),而且重在从以言语交际为目的的识解的角度去认识意义。
以上四个原则的核心要义就是,语言的功能是充当在社会互动交际中规约性的协作工具。
Tomasello(2008:327)通过研究灵长类(包括人类)的有意合作沟通的个体演化与群体演化发现:人类的各种沟通方式,包括语言,都是在合作互助活动的背景下演化出来;只有在本身就带有意义的合作活动中,语言惯例才可能得以存在。简而言之,没有交际,便没有语言。所以,如果要研究语言,却不将交际双方的各种影响因素纳入考察范围,只能是管中窥豹,以偏概全。
语言研究离不开社会认知与有意合作,这一理念表现在具体的语法研究手段上,就是以用法为基础(usage-based,Bybee 2006),注重运用语篇语料分析社会认知因素,比如认知入场(grounding,Langacker 2008)、语境因素、联合注意、共享知识(shared knowledge)、交际识解、交互主观性、语言的在线产生等方面。
要从社会认知路径解决“的”的问题,必须重视语篇材料注5。其主要原因,不只是理论上的诉求,也是着眼于语言事实——“的”不仅作用于词汇层面,更作用于篇章层面。“的”的既有研究成果对篇章材料的利用并不是很多,一方面是因为词汇和句内层面的研究还有很多工作必须要做,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没有足够的理论支撑。而现在,情况有了很大改观。关于前者,可资利用的成果已有很多;关于后者,认知语法中新近从参照体—目标结构的相关研究发展而来的认知入场理论正是适用于语篇和语境分析的理论工具。我们的研究将引入这个理论,考虑认知入场的过程以及注意力在其中的作用,重视对即时语言处理过程的在线认知分析,区分言者和听者不同的认知过程,对“的”的性质和功能做出深入的观察和思考。
值得说明的是,本书对汉语事实的观察,是以汉语词类包含模式(沈家煊2007a,2009a,2009b,2010a,2010b,2011a,2011b,2012a,2012b,2012c,2012d,2012e,2013)为立足点。该理论主张,汉语里的名词和动词不是像印欧语那样是两个分立的类,而是名词包含动词,也就是说,汉语的动词其实都具有名词的本性,它是名词这个大类里面的一个特殊次类。由此来看以往习见的语言事实,就可以取得一些新的观点。比如,“这本书的出版”和“这本书的内容”,“鸟之将死”和“鸟之双翼”都可以看作本质上一致的结构,那么以往所谓各种“的”和各种“之”其实都具有一个统一的功能,而不必管这个所指对象是事物还是事件。
总的来说,本课题研究是以问题为导向的,只要是适用的方法都可拿来,并无拘泥。因此,研究所涉及的理论工具包括认知语法、功能语法、篇章语法、语用学,也包括类型学甚至形式句法的某些方法。不过,“的”字结构是参照体—目标结构式,这是我们所有理论推导的出发点。而本书的主旨是,从这个观点出发,针对不同的论题,选取相应的研究方法,尝试在尽量通盘考虑的视角上考察这些问题,系统回答“的”字研究中的种种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