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海德格尔对决黑格尔
谈到黑格尔与“同一性”的关系,情况就很不一样。如上所述,海德格尔重视“同一性”的程度,直至以“同一性”作为其后期思想的标记;相对而言,我们在黑格尔的著述中似乎根本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可以显示其对“同一性”有同等的重视。然而,如果仔细翻阅黑格尔的著作,可以发现在《精神现象学》《逻辑学》《哲学百科全书》以至其众多不同的演讲集和短篇著作中,这个关键术语其实曾经多次出现。一般而言,黑格尔使用“同一性”一词,其用意乍看来介乎中性或略带存疑之意之间,时而甚至带有贬义。注41但在许多其他理论场合中,黑格尔却又往往偏离一般的用法,把“同一性”一词用得带有正面意义。
因此之故,吾人处理这个比较论题时必须步步为营,以免把一己之想法强塞诸黑氏之口。我必须一再澄清,黑格尔没有明确倡议过本文将要谈论的所谓“黑格尔式的同一性思维”。如果黑格尔真的需要标明其哲学的特点,他可能会选用“绝对”“思辨”等用语,却从没有把“同一性”当作其哲学的标签。我们在本文所能做的工作就是循诠释的途径,看看黑格尔哲学中的一些关键用语,如“绝对”(das Absolute)、“自我认知”(Selbstkenntnis)、“自身同一”(Sichselbstgleichheit)等概念是否能与我们谈论的“同一性思维”相通。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则黑格尔与海德格尔之间的比较便有可能,并且才有意义。
诚如众多学者所指,后期海德格尔的著述中许多都涉及与先哲的对话。在芸芸现代哲学巨擘之中,康德与黑格尔是海德格尔的主要交谈对象。总体而言,海德格尔对待两位前贤的态度并不一样,他对康德的态度大抵上颇为温和注42,但是他对黑格尔的态度很明显是不友善,甚至带有敌意的。就这一点,缪勒(Max Müller)的一番极具洞见的按语可谓一语中的,他认为黑格尔是海德格尔“如假包换的、持久的、‘敌对的’交谈对手”(eigentlicher immerwährender ”gegnerischer“ Gesprächpartner)注43。
为什么海德格尔如此敌视黑格尔呢?最重要的原因是后期的海德格尔和黑格尔实在有太多共通点。海德格尔恐怕读者混淆其哲学上的意向,因此不得不视黑格尔为最大的理论劲敌。海氏几乎在学思历程的每一阶段都会引述及评议黑格尔以澄清己说。注44《同一与差异》一书便是一个最鲜明的例子。海德格尔并非随意将两篇看似无关的文章合辑成书;事实上,该书第一篇《同一律》代表海德格尔对同一性思维的正面陈述,第二篇《形而上学的存在神论的结构》则透过否定黑格尔的哲学来反面“遮诠”自己的理论。
顺着这条思路,我们可以申论:后期海德格尔必定在黑格尔身上找到一些跟他自己系统雷同的地方,而且这些相似之处必定是痛痒攸关的。当然,这些表面上的雷同之处必又同时暗藏严重的分歧(否则海德格尔亦无需视之为挑战),以至于两人的迎头对垒成为无可避免。海德格尔重视“同一性”固毋庸置疑,那么“同一性”是否正是海德格尔与黑格尔两人思想既近似又相异的关键所在?要回答这一问题,我们当然无法从黑格尔的思想中找到明确指示,但是伽达默尔却为我们挺身作证!
伽达默尔在《黑格尔的辩证法》一书中,或直接或间接地提醒读者,黑格尔处理逻辑的进路以至其整体写作风格都是“同一性的”。在该书的《黑格尔与古典辩证法》一文中,伽达默尔强调哲学的陈述跟日常经验的陈述是非常不同的。经验陈述中的谓词,多数是要“表述一些簇新的和异质的”内容;而哲学陈述中的谓词,却引发我们对主词做深一层的反思。他认为:“相对于日常‘表象式’的思维来看,哲学陈述总是带点同语反复(Tautologie)。哲学陈述表达了同一性(Identität)。”注45其后,伽达默尔在《黑格尔的逻辑学观念》一文中更直接地把焦点放在黑格尔的思辨陈述,并认为思辨的向度“要求思维退回自身”,思辨陈述要“在极端的同语反复这一方面与意义无限的决定的自我扬弃这另一方面之间维持中道”。注45a最后,伽达默尔在《黑格尔:颠倒世界》一文中总结自己阅读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经验,他提到黑格尔著作一章接一章读下来,好像是说着“总是同一样东西”;又说黑格尔不同层次的论述“所要揭示的,不外是那真确的和唯一的对象,或曰那同一回事的内容”。注45b
根据以上说明,我们可颇肯定地说,“同一性”确是黑格尔与海德格尔思想的核心。亦因为以上的缘由,我们整个比较的进路非但是可能的,更是值得的和具有一定指导作用的。在接下来的两节,我们会详细地探讨黑格尔及海德格尔的系统在什么意义上可以被描述为具备“同一性”(纵然是不一样的“同一性”)。由于有关的争议是由海德格尔激起的,所以我们会倒转时序,先从海德格尔入手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