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意志思想评论(第十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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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海德格尔同一性思维的问题与特征

在这一节,我将从不同的角度入手,尝试解释海德格尔自己提出的“同一性思维”,如何能帮助我们理解其后期思想中的一些关键概念、立场和议题。

1.背景与动机

众所周知,海德格尔后期思想的发展,与他对传统形而上学和现代主体性理论的不满大有关系。海德格尔认为现代思想的主要毛病在其“人类中心主义”(anthropocentrism),并认为这是今天所谓“现代性危机”(modernity crisis)的根源。换言之,海德格尔认为现代人过度强调人类的重要性,以至于不但把存在边缘化,而且把人类与存在的原初统一遗忘了,实在令人惋惜。“同一性”作为传统逻辑和哲学的术语,它的字根来自希腊文τò αὐτό,意指“同一的”“自身”或“相同”。注46当两样不同的元素被视为同一,意味着它们在某种意义下“共同归属”(belonging together)。现在海德格尔用到“同一性思维”这个术语,其实是在提醒大家,人类和存在原初地就是自身同一的(self-same)和彼此共属的(mutual belonging)。因此,同一性思维是海德格尔对治现代性危机的一帖处方,而所谓的现代性危机,其实从一开始便萦绕着海德格尔的学问之途。

2. 方法

退后一步——不待于存在者以思想存在(Schritt Zurück:Sein ohne das Seiende denken):对于后期的海德格尔而言,传统形而上学的毛病在于以为能够通过观察和反省“存在者”而对“存在”获得充分的理解。这个想法促使现代哲学致力于在芸芸事物之中寻找一最高的存在者,并希望通过这最高的存在者来解决存在问题的谜团。海德格尔称这种处理存在问题的方法为“存有—神—论”(onto-theo-logy)。为了摆脱传统形而上学语言这一窠臼,海德格尔提出另一条进路,那就是“退后一步”(Schritt zurück),以静默地省察存在自身的造化(Anwesen)。退后一步让吾人较易看见人类虽然无可避免地牵涉于造化当中,但人类仅仅是造化之中被“托本”(übereignet)的一员,而不是焦点之所在。必须注意,海德格尔不认为“退后一步”是要彻底否定传统形而上学,亦不是要将之连根拔起。注47反而,通过省察存在本身,传统形而上学其实植根于人类和存在的本源关系之中的洞见反而得以揭示。注48恰恰是这个理由,海德格尔曾形容“退后一步”为“从形而上学退后一步返回形而上学的开展本质(Wesen)”注49。通过这退后的一步,存在的源源化育对吾人的意义得以在遗忘中被唤醒。人类虽然一直被涉及,却不是焦点之所在。与此相应地,海德格尔更提出“不待于存在者以思想存在”注50的态度,让我们直接专注于“存在”和免于旁骛。当然,这句格言很容易被误解,以为它在要求我们在思索存在的时候必须置存在者于不顾,甚至予以摒除。注50a海德格尔其实是说:存在固被遗忘久矣,为了让这久违的存在重新被掌握,我们首先要将存在者搁置一旁,以免继续被传统形而上学所遮蔽。他大抵认为一旦明白了存在之为一体的道理,整个存在者的领域(当中包括人和世界万物)便会重临,并以全新的方式向我们呈现。

3. 殊途同归的新词汇

如果后期海德格尔仍算是现象学家,那么他的兴趣只集中于一个现象:整个存在作为一个原始事件(Ur-Sache)。为了将这个意义上的存在跟传统形而上学的存在予以区别,海德格尔有时候会采用古老的拼写法,把他要谈的存在写成Seyn(可译作“存有”);有时候又会把Sein写成带有划线(Durchkreuzung)的Sein,借此指涉他所说的“四方域”。除此之外,他又创造了一系列的词汇,尝试从不同的角度捕捉存在的意蕴,希望借此彻底地摆脱传统形而上学语言的枷锁。这些词汇包括Ereignis、Lichtung、Geviert、Ge-stell、Austrag、Zwiefalt、Geschick、Spiegel-Spiel、Sach-Verhalt、Ver-sammlung等,其数量之多要详细说明恐怕足以成书!注51虽然这些五花八门的词汇各自有着不同的“意涵”(connotations),但若细心追溯,就会发现它们最终其实都“指谓”(denote)同一个整全的事态,亦即那包罗万象的原始事件——存在。无论你从哪里入手,只要你有耐性,最终你也会通达于同一的“思想”脉络。一言以蔽之,即使后期海德格尔的新词汇如何驳杂,它们总是在谈及同一样东西。这也许就是海德格尔终于以“同一性思维”来概括自己后期思想的缘由。

4. 巴门尼德的重新诠释

海德格尔众多著作中,最有助于体会所谓同一性思维的是《同一与差异》(Identität und Differenz)一书。注52书中,他特别一再借着重新诠释巴门尼德残篇第8条中的名句“τò γὰρ αὐτò νοεῖν ἐστίν τε καὶεἶναι”中τò αὐτό的意涵,带出同一性思维的基本理念。首先,海德格尔指出传统一般都把这句话理解为存在(εἶναι)与思维(νοεῖν)的同一。但他却独树一帜地认为应把εἶναι和νοεῖν分别诠释为“化育”(An-wesen)和“领受”(Ver-nehmen),这两个概念在后期海德格尔思想中都是举足轻重的。An-wesen指的不是传统形而上学中物质意义的存在,甚至也不全是一般所谓的“在场”,而正是天地造化荏苒而来的开展与作育。应注意,此中的-wesen/Wesen再不是形而上语言中的“本质”,而正应被了解为“存在造化”的“动词”。注53而前缀An-正是“荏苒持续,不绝如缕”的意思,这和海德格尔分析下的Sein的三个词根于语义上都有一定程度的暗合。注54由于An-wesen的内涵太多了,我们姑且称之为“造化哺育”或更简单的“化育”。至于Ver-nehmen,海德格尔认为其意涵必须和主体哲学中的所谓“表象”(Vorstellen,representation)相区别;如果Vorstellen是刚愎的僭越与占据,则Vernehmen便是谦逊的听从、领会和接受,我们姑且简称之为“领受”。在芸芸万象中,海德格尔还是一由旧章地肯定了在造化之中人具有一定的独特性和优势(das Auszeichnende des Menschen),即人乃一能思想(νοεἴν)的存在者。注55所以海德格尔认为造化某一意义上亦在“听随”(überlassen)注56着人,而且好像把一切都“托本”(übereignet)注56a给人一样。在这一理解之下,人一方面被“安顿于存在当中”(eingeordnet in das Sein)注56b,但亦因其独特性而要为天地造化承担不可搪塞的责任,因为只有作为俗称“万物之灵”的人类,才最能体会和领受万物与造化原是一体的道理。所以,传统的所谓“思有合一”,在海德格尔的崭新的诠释下成为人之存活与存在的造化的“彼此共属”(Zusammengehören)。注57在这“彼此共属”中,造化和人在同一的原始事件中彼此听从和听随(einander übereignet)。注57a

5. “元一”“独一”“唯独”和“单一”

为了不让那些五花八门的新词汇(思想工具!)扰乱他的整体性论旨(holistic doctrine),海德格尔反复地使用了“元一”(Einfalt,或译作“混元”)、“独一”(Einzigkeit)等概念去描述那无所不包的存在现象。如果“独一”还不足以抵消那些繁杂的词汇,有时他甚至用“唯独”(einzig,only)一词去强调这种独一性的独一无二,以表示存在是那同一(τò αὐτό)且是他唯一要谈及的东西。注58当然,海德格尔从不会介意一再使用einzig一词来说清楚自己的意图。“元一”的德文是Einfalt,其之所以特别重要,从以下的一点可见:就是海德格尔在讨论其“双关”(Zwiefalt)注59概念,甚至讨论其“四方域”(Geviert)注60概念时,最后都搬出“元一”来做总结。其目的非常清楚,就是要在谈论“多”之后,回过头来贯彻并维持同一性中的“一”的关键地位。同样地,当海德格尔谈及“相关实相”(Sach-Verhalt)或“本然”(Ereignis)的时候,亦将这两个其实指向同一个现象的概念都称之为“单纯的独一”(das schlechthin Singuläre)注61或“纯然的单一”(singulare tantum注62singulare tantum这个拉丁文词语本指语法中的一些只用作单数的名词(single only),但海德格尔挪用之于哲学,用以描述存在之造化或相关的理念,旨在显出其终极的“单一性”。以下这段话出自海德格尔至关重要的关于“本然”概念的陈述,从中我们可看到上述的一切都如何被并合起来:“本然(Ereignis)一词在这里的意思不再是我们通常所指的事情或事件。现在它被用作一纯然的单一。它所意指的只在单数(Einzahl)之中发生?非也,它甚至已经不再是个数字,而是那唯独的(einzig)”注63。在讨论另一个枢纽概念“四方域”(Geviert)的时候,我们亦看见相同的表述:“[天、地、神、人]四者本来即一致地(einig)彼此共属,它们先于一切存在者,便即混元为(eingefaltet)唯独的(einziges)四方域”注64。海德格尔对同一、独一和唯独的偏好,令我们想起巴门尼德将存在(εἶναι)看成“太一”(τò ἕν)的立场,虽然我们必须补充,海德格尔显然为巴门尼德的τò αὐτό添上了新意。

6. 赫拉克利特式的元素

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的学说对于理解后期海德格尔思想,可谓最有助益。他的许多观念都与海德格尔深深契合,举其最重要者,可数“一即一切”(ἕν πάντα)及“顺应天道”(ὅμολογεīν)。这两个观念的教益,尽显于赫拉克利特残篇第50条中,原文是:οὐκ dμοῡ λλὰ τοῡ λόγου koύσαντας ὅμολογεīν σοφόν ἐστιν ἕν πάντα εἶναι(我译之为:“不要听从我,而要听从道,要顺应天道,认识一即一切”)注65。海德格尔曾多次分析这句话,例如在1944年的讲稿中他认为真正意义的“逻辑”(ἐπιστήμη λόγικη)必须同时包含“天道”(physis,ἐπιστήμη φυσική)与“人道”(ethos,ἐπιστήμηἠθική)。注66逻辑的这“两翼”令我们联想到海德格尔诠释巴门尼德残篇第8条时提到的另一对概念:“化育”(Anwesen)和“领受”(Ver-nehmen)。注67无论是第一对概念还是第二对概念,两者的理论脉络所牵涉的中心课题都是存在与人类的关系问题。“顺应天道”(Homologein)其实是“人道”问题,涉及的是人生在世的指导原则。从赫拉克利特残篇第50条引申出来的道理其实很简单:若我们只从一己的角度看事物,便难免被得失荣辱之心所支配而永无安逸;只有“顺应天道”,把一己的观点提升到天道的层面,参赞天道的运化,才能对一切得失成败泰然处之;此所以顺应天道最后必归趋于“一即一切”或“一切即一”。借着这一番反思,海德格尔回应了现代文明的“人类中心”思想,提出“顺应天道”作为未来文化的一个新的开始。若谓前者是一种刚愎的和要把人置放于万有的“关系中心”(Bezugsmitte)的态度,则后者代表的将是一种虚怀的、甘愿把人分配到万有当中的一个“居中而偏侧”(ekzentrisch)的位置的态度。注68这种让自我从中心位置退出、把自己交托于天道以与太一共同归属的思想,正是海德格尔“同一性思维”的精髓所在。

7. “同一性公式”——“同语反复”的思维模式

Tautologie在逻辑上的一般理解是“同语反复”或“重言”,一般而言都被认为是意义贫乏的表现。一个句子如果被评为同语反复,就指“说了等于没有说”。然而,在海德格尔的后期理论中,他对于类似同语反复句式的偏好,似乎到了乐此不疲的地步。他所使用的句式基本上可用如下的公式表达:aXnXv-t[lefl.]。其中a为定冠词,Xn和Xv分别为X语词的名词和动词;由于Xn基本上是单数,所以Xv相应地变为第三人称单数而加上后缀“-t”作结;“refl.”指反身代词sich,是在动词为反身动词的条件下才使用。海德格尔谈到其后期思想中最重要的Ereignis概念时,就常常说“Das Ereignis ereignet.”这种同语反复的语句结构。他曾借Ereignis为例解释如下:“本然一本而然焉。这样说时,我们是从同一者出发对同一者说同一者。”(Das Ereignis ereignet. Damit sagen wir vom Selben her auf das Selbe zu das Selbe.)注69由于此中的关键词Das Selbe除可解作“自身”外,也可解作“同一者”,其与海德格尔认定为最重要的“同一性思维”可谓天作之合。这一种同语反复的基本模型,后来广泛地出现在晚期海德格尔的许多其他重要理论场合中,如言:Das Ding dingt、Die Welt weltet、Die Sprache spricht、Der Raum räumt ein、Das Seyn west(wesen乃sein的动词,已如上述)等。凡此种种,进一步解释了海德格尔为什么会将自己的哲学称为“同一性思维”。

8. 存在的有限性

同一性思维的中心思想就是存在本身的有限性。在西方哲学中,有限性通常被视为涉及人的境况,因此才会有所谓“人的有限性”这个说法。可是,海德格尔不单言人的有限性,更言存在的有限性,甚至“本然的有限性”注70。所谓“存在的有限性”,最好透过海德格尔认为存在终究而言实“无因可喻”(Ohne Warum)一点去说明。在1955至1956年间写的《根据之原则》(Der Satz vom Grund)中,海德格尔对莱布尼茨的充足理由律做了全新的反省。最有趣的是,他明知充足理由律是西方现代文明,甚至是他常说的“原子时代”科技文化的支柱注71,但他却匠心独运,硬要把莱布尼茨的充足理由律从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重新诠释。本来重音为Nichts ist ohne Grund,被读成Nichts ist ohne Grund。本来指向“没有东西没有理”或“凡存在必有理”的科学守则,一变而为“存在(虚无)无因”。海德格尔要说的其实是,因存在不同于存在者,只有存在者可有所谓理据;而存在由于本已是一切所由出的造化,因此其存在便再找不到什么更原始的理由或原因可讲了。到头来,面对存在此一大造化还老问原因是不济事的,吾人所能做到的只有“领受”。《根据之原则》一书有两处最为精彩:其一是引述了巴洛克时期德国密契论(Mystik)诗人安杰鲁斯·史莱斯乌斯(Angelus Silesius,1624—1677)的一首咏叹玫瑰花的诗:

玫瑰存焉没甚为何;它绽放,因它绽放;

它不在意其自身,不问别人注视它否。

(Die Ros' ist ohn' warum; sie blühet,weil sie blühet.

Sie acht nicht ihrer selbst,fragt nicht,ob man sie siehet.)注72

其二是引用了歌德的几行诗句,以与史莱斯乌斯诗中的ohne warum和weil两个意念相呼应。诗曰:

何以何时何方?众神尽皆噤口!

汝当安于因为,且莫根问何由?

(Wie? Wann? Wo? — Die Götter bleiben stumm!

Du halte dich ans Weil,und frage nicht:Warum?)注73

海德格尔随即疏释说,吾人对存在者不断寻根究底、问其理由,虽可得志于一时,但如此一直“追问下去”(Und-so-weiter),吾人终将无言以对。史莱斯乌斯诗句中的“它绽放,因它绽放”令我们联想到上面提及的同一性公式,就是仅仅为一关键的现象命名,然后让它以自说自话的方式来重新“宣告”自身。这一宣告可说是对无因可喻的造化事实的如实的“铺陈”,海德格尔有时称之为Er-örterung 注74 ;而对存在这一最原始现象的“所在”(topos)的质朴的指出,更可称为“存在的拓扑学”(Topologie des Seyns,Seinstopik) 注75

经过以上的讨论,我们对海德格尔的“同一性思维”应该有了概括的理解。总而言之,海德格尔认为他的同一性思维可以为我们指示出一条新的道路,通向那久被遗忘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