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鸣九皋:民俗学人的村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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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都的岁月记忆人

林全洲(台湾东华大学)

 

台湾的产金地区在台湾东北角,就是今日新北市瑞芳区金瓜石、九份一带,在这片约5平方公里的丘陵地带,自清光绪十五年(1889)起,就前后被挖掘出犬牙交错般的坑道,工人就此深入地下开采黄金(金与铜)与黑金(煤),最高纪录为每日有4万多名矿工进出工作。

矿区繁华时,各项民生物品都被告知“上品输九份”,入夜后的灯火通明,让本地留下“小香港”的别名。可惜不到百年的时间,自1984年6月起,矿业因一连串重大灾变造成多人伤亡而进入衰败期,1987年政府经营的台湾金属矿业公司宣布停业,矿业在这一年算是走到了尽头。

多数矿工,由于长期深入地下工作,吸入过多矿石粉屑而罹患 “尘肺病”,往往会无法享有天年而早逝,包括台湾知名导演吴念真的父亲,也因患有此病年仅60余岁就撒手人寰。矿业没落,人口外流,让矿区了无生息,直到《悲情城市》等电影与广告片来此取景,矿区的聚落特色方被文化圈重视,这里现在被划入世界遗产台湾潜力点 “水金九矿业聚落”的保护中。

“水金九”的 “金”就是金瓜石,也是今日新北市黄金博物馆所在地,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金瓜石产金量曾经是亚洲第一。而本地的信仰中心为劝济堂,不仅采金人来此朝拜,连台湾被日本殖民时期的一些日本企业也参与了劝济堂的改建。

现年92岁的郑金木,1924年生于金瓜石石尾一带,这里就是劝济堂早先设立的地点,他从1989起担任劝济堂庙公(又称“总干事”),长达27年,一直以庙为家。

《瑞芳镇志·宗教礼俗》篇说:“劝济堂是1896年于金瓜石石尾成立的神坛,供奉关圣帝君,因地处偏远,1899年被移到石尾下方的水管头,整建一处草堂号称祈堂,供奉关、吕、张、王四大恩主扶鸾济世,当时的创办人为黄氏昆仲(黄仁祥兄弟),1900年仲秋,祈堂奉玉帝玉旨赐号劝济堂,民国初年,劝济堂还自唐山请来金面关圣帝君。”

现在的庙宇是1931年改建的,当时日本后宫矿业会社在劝济堂右下方增建制炼厂时,造成劝济堂主体结构龟裂而不得不拆除。这次修建,前后用了四年之久,留给后人的最大资产,是内殿用立体雕琢的花鸟石柱,还有活灵活现的木雕作品。木雕作品的作者,就是日后被选为木雕类民族艺师的黄龟理。

郑金木从在瓜山公学校念书,到初中起担任金瓜石电信局员工等,都是在劝济堂四周成长的。台湾发生“二二八事件”后,他才依神明指示投资金矿开采等行业,年满65岁退休后,就回到劝济堂服务信众至今。

我在2004年进入金瓜石地区做田野调查,至今都是以劝济堂为联络核心,邀约地方耆老在此访谈。田调过程中,郑金木的记忆与线索提供对我帮助很大,他无疑是这片土地的最佳代言人。

劝济堂虽然有上万名信众,可是能被承认为庙宇效劳生(即庙宇的直接管事人,有资格出任庙宇管理委员会委员,向政府单位呈报每年香油钱使用状况,并向信众交代金钱使用流向)的不及百人,现在更不到20人。主要原因是想担任效劳生除了上疏文,还要神明点头,过程繁复。郑金木保留下来的 “上疏文”是这样记录的:

 

入堂效劳疏文

具疏文台湾省台北县芳镇金瓜石□号信士□□□叩求入堂效劳誓愿事诚惶恐稽首顿首谨修疏意

恭上

本堂恩师代呈

南天文衡圣帝

南宫孚佑帝君

九天司命真君

先天豁落灵官列位恩主洞鉴

今因信士□□□本命□年□月□日□时生现庚□岁窃念身居尘世忝属人伦善无一羽过有万端智慧汩没功果难圆感荷

圣惠以敷施翘望

神传之教益恐千仞而难入似万顷而茫然是谨诹吉旦聊备香案恭向

堂前焚疏立愿自兹己往愿充门下效劳一意心坚以行善事端疏上

天运□年□月□日九叩上申

 

劝济堂以“乩堂”为名时,是以扶鸾与信众进行互动,这种扶鸾功能,郑金木解释为“咱是以文鸾为主”,也就是以教化为主要功能。他说:

 

以前咱这是文鸾,1978年以后因没人来做鸾生而停掉。咱的文鸾方式有一点特别,咱写的内容,信徒直接能懂,扶鸾写出来都是古语,册若读不到(即指书读不通),是解不出来的。都是要等先写出来,等信徒看问什么,再从抄录的内容去解释。

 

而郑金木就是台语所称的“册读有到(书有念通)”,所以能解鸾语。除此以外,劝济堂更重要的活动是行医。在金瓜石调查中,受访矿工张阿辉等人就证实了这件事,张说:“除了扶鸾以外,大家跑来劝济堂就是要求药签。”

原因是,如果人们要来扶鸾问医,可是由于担任鸾生之人,多数白天尚有工作,只能在晚上进行,所以白天来的民众得通过求药谶方式,再依庙方珍藏的《圣验药签》指示取得药方治病,郑金木也是《圣验药签》的解语人。

张阿辉说:“求药签的方法很简单,那就是先在恩主公面前讲出自己的症状,然后请求恩主公赐药。”

劝济堂没有设置药签箱,而是以劝济堂提供信众抽取的100张运途签诗为母本。如果信众得到恩主公圣筊应允药方,求药人再拿签诗,向郑金木说明症状后取单。

郑金木抽屉里所珍藏的《圣验药签》,斑驳的扉页上注明为癸卯年桐月(1933)抄录。郑金木给信众开药方之前,会先与当事人研究症状,再参考签诗序号,依《圣验药签》所载,把药方抄录在便条纸上,供民众拿到中药行抓药。

《圣验药签》把请药的对象分成男科、妇科、女科及孕妇四类,男科是100项,妇科及女科各50项,孕妇只有单一药方,属于安胎性质。

比较特别的是,男科有一张处方,求药人是求不到任何药方的。这是签诗为64首庚丁的上上签 “管鲍分金”。这首签诗在《圣验药签》上直书 “无方”,并留下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等脚注。郑金木说,这是特殊情形,也说明不是每一种病都有药医。

劝济堂还有一味 “百草丹”,供一般民众求取。每年端午节举行 “青草祭”时,全程由神明坐镇带队到海滨、山区摘取药草,取药结束后再回到劝济堂广场炼制出 “百草丹”。

郑金木的弟弟郑春山自费出版的《昔日风华展金瓜》一书中,对“百草丹”的功效是这样介绍的:

 

劝济堂制成的百草丹对感冒或中暑,确有其成效,有一阵子流行性感冒盛行时,丹丸有青黄不接现象。近几年来,金瓜石人口外移,丹丸使用量减少,不再每年举办采草活动,大约是2到3年才举办一次。

 

由于金瓜石耆老人数减少,近几年来劝济堂并没有再举办 “青草祭”。仅存的 “百草丹”仍存放在劝济堂内。郑金木说,当信众有需要时,就掷筊请示,神明同意后才可以取丹丸约五六颗,以热水熬煮成药汁后服下。

郑家兄弟曾说过一则发生在“青草祭”时的事:一名林姓男子参与仪式时,对于神轿移动曾有不屑看法,结果遭到神明的教训。过程是这样的:

 

1967年端午节时,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是日中午“青草祭”神轿停在威武庙等待降神时,因时刻未至,有位林先生,初次参与采药,心里尚存迷惑,坐在威武庙前的台阶上说:“咒催大半天都不起乩,哪里有神?还不是抬神轿者自己装的!”

这位林先生讲完之后,恩主公神威显灵,转眼间神轿忽冲到庙前,将神轿递给这位先生,他接到神轿后,很快就冲到海边,深入林投树下动荡不得,拉也拉不动,大家吓呆了,没多久林先生从林投树内出来,大家前往接替,但被林先生拨开,林先生继续往草区奔跑,旁人看着他很辛苦,大力接替神轿来替换,林先生被接替后不敢再开口,身体有多处被林投树刺破皮。

 

这件事发生后,所有参与“青草祭”的人都得到了一个教训,就是参与“青草祭”的过程中不可以视神明为无物,否则会受到神罚。

从扶鸾到行医,由于法律禁止没有医师资格者开药方,所以来劝济堂求医只能私下进行。

生于金瓜石,长于金瓜石,服务于金瓜石,将近一个世纪,郑金木每天晨昏向恩主公焚香,将地方情感内敛于日常生活中,这样的岁月记忆人才是让人佩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