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寨沟朝圣
作为中国科学院《人与生物圈》国家委员会九寨沟文化考察组的一名成员,我的课题是寻访九寨沟的藏族文化。
寻访九寨沟,令我震撼的不是清澄的水,而是雄奇的雪山、湛蓝的天幕。天幕下盛开着一朵雪莲,那就是雪山的峰顶。峰顶下,是它勃勃的英姿,千年万年,巍然耸立。也有人说,那峰顶是一柄银色的巨剑,冷峻清高,绝无屈服,直指苍天。“看,这就是我们的神山。”司机桑吉是在九寨土生土长的小伙子,他告诉我,这就是扎依扎嘎山,高4400米。那披银的雪峰顶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瑰丽又奇美,还有神秘。
在九寨沟的日子里,我们参加了一次扎如寨的藏民的转山仪式。时值初春,扎依扎嘎神山冰雪未化,目的地在扎依扎嘎神山脚下,这是离寨子不远的一座不很高的神山。仪式举行的前一天,我跟这里的一位原住民——一位72岁的老人搭过话。她穿着蓝色织锦缎的长袍,核桃皮似的脸,手里的转经筒在不停地旋转。“明天我跟你们转山去,行吗?”她漫不经心地瞟了我一眼,“你们,不懂得,去干什么?”她对我并没有热情。我读过相关方面的书,不仅知道藏族崇拜山神的习俗,也知道其源流和神山朝拜的文化内涵。她说我“不懂”,我心里不受用。
第二天,我天不亮就起了床,一看全寨子的人全都换上了整洁漂亮的藏袍。昨天山寨的人有的穿汉装,有的穿藏装,而这一天可不一样,尤其是男人,他们不仅衣着潇洒,腰间还挂着精致的藏刀。昨天遇见的那位老人,当时穿的藏袍是蓝色的,今天特意换成了粉红色的,在明媚的阳光下分外耀眼。这是仪式庆典的着装。可是唯有我,穿的是风衣,一看就是个“他者”。我在理智上感到局蹐不安的时候,抬眼一看,那位老人正在示意我过去,我看到她的胸前抱着一件与她身上的颜色和款式一样的藏袍。她示意让我穿上。宽宽的袍身,美丽的镶边。她还为我整好了腰带,抚平了褶子,充满温柔。这件藏袍,对我来说是“异族”的服装,我穿上有些不自然,但是众人投来了友好和赞许的目光,我感觉到,我是转山队伍的一员了。这是一支20多人的队伍,男女老幼鱼贯而行。不一会儿,我就汗流浃背,而那个藏族老妈妈仍旧晃着她的转经筒,轻快地迈着步子。
领队的老年妇女带大家朝着路边的转经房走去。转经房处在数株高大的松树下,是一栋体积不大、非常坚固的木结构棚子。滚滚的流水穿棚而过,下面的木轮在激流的冲击下有节奏地旋转,旋转永不停息,带动经房中央的转经筒。转经筒上绘有吉祥的花纹和经文,在信奉苯教的藏族民众眼里,这转经筒是神圣的。那位老年妇女围绕着转经筒缓步而行,其他的人——男的、女的、年轻的、年老的,还有年仅三岁的娃娃,大家都鱼贯而行,每个人路过,都要不停地旋转。我照样转了几下,但这时的我担心爬不上山,想快走几步,没有转完就急忙离开了。这时,那个藏族老人看见了,她用不标准的汉语说:“回来,回来!”接着就是藏语了。她的声音,那么急切,那么生硬,仿佛不近人情;她的表情,与其说是生气,毋宁说是愤怒,那是一张涨红的脸。我急忙回来,在她的监督下重新把一个个转经筒转完,当我转完的时候,她拍拍我的肩膀,轻轻地叹了口气……后来我才知道,转经筒是祈福的,我没有转完,就是违反了藏民的习俗,而且她担心我少了福祉。
藏袍很热,所有的人都脱掉了一只袖子,我跟着大家爬山,一步,两步,三步。我前面是一座被藏民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崇拜的深山,那是一种怎样的神圣召唤啊!昨天藏民告诉我:扎依扎嘎山形同菩提叶,像喷焰末尼宝,光芒四射,驱除黑暗,普度人生;山神穿着白色的法衣,骑着护法兽,手中拿着法器;山的四周有几条漩流和泉水,还有奇异的花草和百兽;在山东南诱人的湖泊里,有神话中美丽的仙女出没;山神周围有各种各样的飞禽和走兽,仙女腾云驾雾,翩翩起舞。藏民还说山神能驱除恶魔,给人间带来平安和吉祥。
走到了海拔约3000千米的地方,我来到神山面前。刚才看到的经幡立刻高大起来,整个山上都铺天盖地挂满了红色、白色、绿色、黄色、蓝色的经幡,那经幡随着山峰在呼啦啦地飘舞,经幡上面刻印的是古老的预防火灾的经典。神山上集中地插了许多箭杆,箭是用木头削成的,上面有各种各样神秘的花纹,寨子里的男人都要在这儿插一支箭,他们称为“神箭”,插神箭是为了祈求保佑幸福平安。地面已经被层层叠叠的龙达覆盖,所谓“龙达”,就是印有图案和经文的五六厘米的小方纸,纸的中间是一匹驮摩尼宝珠的骏马,上方是日月,四角印龙、鹏、虎、狮,经文印的是“八字真言”密咒。一看见神山,朝圣的藏民立即“煨桑”,然后五体投地叩拜,不断挥撒龙达,纷纷扬扬的龙达又在地面上遮盖了一层。撒龙达是原始苯教祭祀各种神灵的重要形式。“龙”指天地间大气中的元气和无形的神灵,“达”表示信徒在元气的支持和神灵的保佑下,立于不败之地。在圣山面前,理智告诉我不能“咔嚓咔嚓”地给藏民照相,因为当他们在倾尽全力、倾尽全心地追随一种超然的意愿的时候,在被一种神圣的情感、神圣的向往笼罩的时候,你要重新确认自己——我是谁。于是穿着藏袍的我也在五体投地,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五体投地,我虔诚地、慢慢地亲近大地母亲,我听到了她的呼吸,听到了她的脉搏在跳动。我仰望着扎依扎嘎山,它单纯到了极限,朴实到了极限,白云缭绕之下的神秘、高峻的形象中增加了几分威严,是敬仰抑或是敬畏。面对着崇山,面对着藏民,我陷入了沉思。在九寨沟,我听到了一个传说:格萨尔王是山的儿子,山是格萨尔王的父亲。人与山有联系吗?我在沉思:圣山朝拜是迷信?抑或是聪慧?
啊,我们是谁?我们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