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微面能承载多少希望?
一辆微面能载多少人?很多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想过这个问题。直到和第一个彝族山苏支系大学生沐华回他老家——云南省峨山彝族自治县塔甸镇大西村委会所在地普杰黑村,做“穆克玛”节祭田野调查之前,我也从未想过。
每年农历二月第一个丑日,彝族山苏人举村要大规模地祭祀“穆克玛”神。“穆克玛”相当于村寨神,主司这个村寨的风水、雨水、农作、人畜、吉祥、平安等。人们往往会选村后密林中一棵枝干笔直、枝繁叶茂的榕树或栗树为象征物,密林被称为“穆克玛林”,终年严禁任何人入林砍伐林木、捡拾落叶、刮铲山灰等。邻近彝族纳苏支系也有称为“咪嘎哈”的类似节祭。
2011年3月18日,对我而言,是极富冒险的一天,也是最心酸的一天。调查结束,我们准备回去。按原路返回,我们本应从普杰黑村到大西村,再下亚尼赶发峨山县城的中巴,再在县城转乘中巴回玉溪。但是整个普杰黑村没有一辆车,如果一早从村里出发到大西村再下亚尼,辗转多趟怕赶不上亚尼至峨山上午11点最末一班车,我们决定干脆借道邻县新平直接回玉溪。我们得先从普杰黑村赶到山下西面新平县新化乡鲁一尼村委会所在地左西莫村,然后乘坐村里唯一的私人微面到新平县城,再转乘大巴折回玉溪。头天下午,沐华父亲就打电话请微面司机提前给我们留座,司机说只能等到7点半。
沐华请表哥和弟弟一早骑摩托车送我们到鲁一尼村。我们5点半起床,开灯洗漱、收拾行囊,灯光引得家里的公鸡“喔喔喔……”一只赛一只地打鸣,加上村里的几声犬吠,使得夜幕下的普杰黑恬静祥和。没顾上吃早饭,我只喝了几口冷水泡蜂蜜,甜丝丝的,润喉清肠。6点10分,告别沐华父亲后我们出发了。沐华表哥不敢带生人,所以我坐上了他弟弟的车。我知道,这里很多人天天骑摩托车,但既无驾照,也无行车证。沐华弟弟应该没有驾照,这辆车是他父亲的。不过,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开得很好。坡很陡,一路上除了耳畔呼呼的风声,就是感觉身体一直在下沉。天还没亮,远处双柏、新化方向的群山脊脉依稀起伏,一切都还在睡梦中,只有低沉的摩托车的发动机声。有段路实在太陡,出于安全考虑,他让我打手电步行,自己慢慢骑到前面等我。等我们到了最下面转弯处往上看时,整个山坡上,直直的只有我们的两束灯光在山间闪耀。7点,我们到了鲁一尼村委会左西莫村,沐华表哥和弟弟要先回村了,我嘱咐他俩一定要开慢点。
一阵杂乱的犬吠之中,我们确实在7点半赶上坐微面离开了左西莫。如果不亲临现场,你难以想象,一辆微面究竟能载多少人。记得大学毕业后,有一次在单位坐一辆北京吉普车,我们层层叠叠一共塞了11个人,我以为那是最高纪录了。看来,纪录不仅是用来记录的,更是用来打破的。副驾驶座上坐的是一对母女,女儿后来在新平一中下了车。第二排额定是3个(连加座),却坐了5个人。第三排加上我也坐了5个人。后面放了两个草墩坐了两个大人,还站了9个新化中学的学生。半道上微面被一位阿姨截停,司机说坐不下了,但她说有急事一定要去玉溪。于是,加上司机总计25人,沙丁鱼般塞在小小的长安微面里。最后,我直接是斜坐在旁边一位兄弟的后腰上,手里死死抱着45升的登山包,完全没有视线,鼻孔一呼气即刻又倒回鼻孔。每当小车在山间上下起伏、转弯处左右摇摆时,随惯性我会向他的后腰挤压过去,我觉得非常过意不去,但他好像习惯了,一声不吭,就这样一路“背”着70多公斤包的我坚持到了新平。
同车有一位大妈,很有意思,平日可能不怎么坐车出行。一上来她就说会晕车,而她防晕车的绝招是,嘴里非得嚼着点东西。一上车我就发现,她手里握着一块几乎烧煳了的糯米粑粑在吃,但每次只咬上一小口,以便能连续嚼很长的时间。后来没东西吃了,她就开始唱歌,从彝族阿色调,到歌唱毛主席,嗓音挺好,听得出年轻时肯定是个文艺“头子”。其他人拿她开玩笑,她也不反驳,一路自顾自地唱着歌。
在拥挤不堪的车里,疲惫至极的我不可能打瞌睡,也来不及总结从浪漫田野到悲壮田野的瞬变。一辆微面究竟能载多少人?就在那时,我甚至不恨司机,不想声讨超限超载的安全隐患,也不想对仍积贫积弱的父老乡亲说教。司机虽然也为挣钱,但不光为挣钱。在这山一家水一村的民族山区,当地民众亟须便捷的现代交通,而正是这些本土私营的小型公交,为乡里乡亲的熟人社会提供了就近服务。沐华家所在的大西村委会普杰黑彝村,因为周围未建基站,直到现在仍没有无线通信信号。而所谓的通信、公交“村村通”,有时不得不让人怀疑。
一辆微面能承载多少希望?倒退20年,如果我是后面站着的学生娃,我肯定受不了这个罪,可能也过早逃离了学校。只有极少数的人,攥着毅力、咬紧牙关挺下来,克服种种困难,通过读书改变了命运。我想身边的沐华就是一个,但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了。如今,新一轮的“读书无用论”在山区蔓延,这才是令人揪心和担忧的。